方也
19世紀的俄羅斯貴族,要萬里迢迢去法國,學一口硬邦邦的巴黎貴族口音,才有臉面回莫斯科或彼得堡。劇作家蕭伯納的《賣花女》改編成電影后由赫本主演,講一個賣花的底層少女通過學習貴族的口音偽裝進入上流社會。
對于很多中國人來說,口音標簽和隨之而來晦暗未明的地域奚落司空見慣。如果你不懂這種符號化的具象意義,最好的參照樣本便是每年春節聯歡晚會上各種語言類節目。上海口音通常出自小里小氣的精瘦男子,山東口音則經常出現在表現部隊生活的小品里面,河南口音多半是在火車站候車室里面的農民工代表。東北口音的代表是趙本山,基本是農村人大大咧咧的自我嘲諷,正好切中庶民精神復興的要害得以流行全國。
廣東口音最微妙,二十幾年前的廣東模式,代表著生活水準上的絕對領先。你翻看那幾年的節目,各路出身東北的小品演員無一例外地梳著油頭,拖長了音說廣東普通話扮港商,而最近幾年在電視節目中流行的橋段,說廣東口音的角色不是詐騙犯,最后也是被奚落的下場——中國式的口音偏見固然與各地區的傳統、文化差異有關系,不過起決定作用的還是經濟發展水平,而高速發展時期地區發展差距的不確定性,以及社會流動帶來的對資源配置的無序性,都讓這種偏見變得圓滑又刻薄。
口音很多時候其實是策略。主持人李湘,像條變色龍。主持湖南衛視,是嗲嗲的港臺腔,到了北京臺的《每日文娛播報》,字正腔圓,完全不像同一人。都是娛樂節目,居然有如此大的區別。再說何炅,之前能在北外當阿拉伯語老師,估計說一口正統播音腔并非難事,但誰讓人家主持的是《歡樂大本營》呢?
娛樂圈、時尚界這等魚龍混雜的地方,絕對是社會語言學最值得研究的領域。May的職業是藝人宣傳,副業是餐廳合伙人。她的原名是什么,估計很少有人知道。她原來名字里帶個“妹”字,這種事她會告訴你嗎?除非混到“張惠妹”。如果有不識相的問起來,最多害羞地回答,人家是5月出生的。May是東北人,15歲藝校畢業之后就到北京闖蕩,最早做酒吧駐唱,住過北漂標準的地下室,也和天后一樣,天天早上胡同里倒馬桶。他們那撥子野模和駐唱,和所有來自經濟弱勢地區的人一樣,一旦進入國際大都市,首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變自己的口音。May對于對抗危機感和地緣壓力有天生的智慧,語言也很有天賦,跟著胡同里的少年混,掐了煙屁股利索地接一句京罵,一口北京話流利得卸了妝就可以頂班公交售票員。
娛樂圈的社交圈子說開放實則保守,口音其實也只容得下那幾個腔調,甜膩的港臺腔、略帶傲嬌的京腔、標準普通話,至多再加上以上海為中心的長三角普通話。對那英可以例外,苞米子味姑且不究,這叫一姐范兒。
不過,扯著嗓子搖滾的自由胡同青年早就成了明日黃花,大張偉不唱歌跑去當綜藝咖了,連混到了國際巨星的位子也不好輕易露出一絲胡同味兒,北京南城口音在與北城口音的角力中落敗,一不小心就會被說成是胡同串子。港臺腔也好不到哪里,文化的發達程度終究仰賴于經濟。眾所周知,粵語文化,包括臺灣流行文化的勢頭在這些年已經削弱了很多。
現在內地娛樂圈的形勢簡單總結,二三流藝人說港臺腔,代表嘛,就是選秀出來的那班。能紅的很少,但至少不出錯。May帶的那個湖南藝人也不例外,平時一口港臺腔,唱歌的時候又變成咬字不清的ABC。“一線藝人喜歡自詡文化正統,說普通話。剩下口音實在太重又不機靈的,只能當諧星,要不就窩在地方臺混”。她說。
倒是那些港臺藝人,開始卷著舌頭說普通話了。謝霆鋒說普通話努力是出了名的,香港小報酸溜溜地稱他的口音叫“北京國語”。拍了《中國合伙人》的香港導演陳可辛也是一個,聽他用國語接受采訪,會發現在那揮之不去的廣東話口音之中,偶爾有幾個字咬得特別用力,音發得特別標準,聽來反而叫人更覺突兀不協調——這些字正是他們在當下的娛樂圈風向底下力爭上游的結果跟痕跡。
口音的是非曲直,恐怕永遠是商業的意義大于語言學意義了。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