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級浮屠

馬漢卿

老阮長相顯老，皮膚黝黑，胡子拉碴，可他其實并不老，才40出頭。老阮在醫院做保潔工，這工作又臟又累，工資也不高。很多人干了一段時間就開溜了，只有老阮干的時間最長，整10年了。

老阮留在醫院做保潔工是有原因的，他在建筑工地干活兒，不小心從高處掉下來，腿摔壞了。老板把他送到醫院，丟下一點錢，就跑了。那點錢用來看病根本不夠，但是，王醫生心善，他說：“先治療吧，錢的事稍后再想辦法。”

治療了一個月，老阮能撐著拐杖走路了，但是，治療的錢沒有著落。王醫生便為他墊付了幾千塊，還幫他去找肇事者要錢，可惜最終還是沒能要到。老阮只能出院了。

王醫生送老阮到醫院大門口時，說：“按道理你的腿應該再治療一個月，可是我也貼不起錢了。”老阮握著王醫生的手，感動得熱淚盈眶，他說：“我賺到了錢，一定會回來還給你。”王醫生說：“算了，你賺錢不容易，今后做事小心點。”

老阮給王醫生鞠了個躬，一瘸一拐地走了。這時，有個男人過來對王醫生說：“我剛才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我很感動，想給這個民工捐一萬塊錢，讓他把病治好。”

老阮要給這個好心人叩頭。好心人說“不用不用，”就走了。這件事讓老阮感動得涕淚縱橫，他說：“還是好人多呀！”接著，老阮的腿治好后，他要求在醫院做保潔工作，他說：“醫生的職業太了不起了，是救命的呀！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王醫生不知救了多少命了，該造幾級浮屠呀？”老阮還解釋說，他要留在醫院，幫助別人做點好事，或許能救人一命，也能造個七級浮屠。

王醫生聽后，十分欣慰。

這天下午，老阮正在打掃門診大廳，看到幾個保安神色慌張地往前跑。老阮拉住個姓李的保安，問：“出了什么事？”李保安說：“有個病人跳樓自殺了。”李保安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這里是醫院后花園，種了很多花草樹木。在一片樹林子里的地上有一攤血跡，邊上躺著個人，身上蓋著塊白布單。

老阮走過去，把死者身上的單子掀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是老蘇！老蘇還不到60歲，是個即將退休的稅務局干部，待遇很好，吃喝不愁，應該說是很幸福的。老蘇得了病，最近一直在做化療。老蘇顯得悲觀，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有一次，老阮看見老蘇在病房大樓頂層的天臺上抽煙。老蘇的神態很反常，老阮問：“你怎么在這里抽煙？”老蘇看著老阮，突然問道：“人活著有什么意思？”老阮感到很莫明其妙，他想了想，說：“人活著當然是很有意思的，可以看電視、喝酒、抽煙。家里還有老婆孩子惦記著，就很幸福了。”

老蘇看著老阮，目光一動不動，然后什么也沒說，走了。

想不到才過了幾天，老蘇就走了這條路。老蘇為什么想不開呢？不就是得了病嗎？現在科學這么發達，有啥病不能治好？

過了一會兒，老蘇的家人和親朋好友都來了。見老蘇的妻子哭得呼天搶地，老阮很自責，他覺得自己早該察覺到老蘇的反常，并勸勸老蘇，或許他就不會自殺。

老蘇的遺體被運走后，圍觀的人慢慢離開了，只有老阮還站在那里發呆。李保安過來問：“你怎么了？”老阮說：“太可惜了，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了。”李保安笑著說：“看不出你還挺多愁善感的。這世間就是如此，生生死死，很平常。我在醫院當了10年保安，每年至少遇見五六個病人從樓上跳下來。”老阮嚇了一跳：“有這么多？”李保安說：“你都不看報紙嗎？報紙上說，全國每年有十幾萬人自殺。”說完，李保安就走了。

這天下午，老阮做衛生時，就一直想：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想不開？這些人是生活太好過了，他們要是像我這樣，兒子女兒上學要用學費，父母年老了，等著他賺錢看病。家里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成了危房，等著他賺錢回去翻修，他們就沒時間想著自殺了！

干完活兒，還有半小時下班。老阮又來到了老蘇跳樓的地方。醫院的后花園因樹木成林，樹冠把天空遮住了，光線顯得昏暗。老阮抬頭往上看，八樓是腫瘤科，老蘇就是從八樓跳下來的。老阮在樹下慢慢走著，他突然有了個想法，快速上到病房八樓。

站在八樓的窗口往下看，樓下是厚實的樹枝樹葉。老阮想，如果在樹葉的下面，做一個大網，把跳樓的人兜住，不就能避免悲劇了嗎？

很快，老阮就跑到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一張廢棄的安全網，用來做“救人的網兜”。他想，如果直接把網兜的四個角綁定在樹上，藏在樹葉中間，肯定會被跳樓者發現，這個網兜就起不到作用了。可是，怎么才能讓跳樓者不發現呢？

一個下雨天，老阮打傘時突然有了靈感。老阮立刻跑回出租屋，開始制作網兜。他根據傘的原理，把網收縮成一團，其中的一端用一條鐵線牽著，纏在樹間。當有人從樓上跳下時，觸到這根鐵線后，網就會迅速打開，把人兜住。

網兜制作成功后，老阮高興極了，立刻跑到河邊的樹林去試驗。老阮把網兜綁在樹上，然后爬到樹上往下跳。當他往下跳時，觸到那根線后，網是張開了，可還是遲了一步。結果，老阮摔到了地上。幸好不高，所以只是踝關節受了點輕傷。

過了半個月，老阮才恢復，他決定再次試驗。這次他吸取了教訓，在地上墊了一些塑料泡沫，而且把接觸線的位置調得更高些。當人在往下落，觸到接觸線時，網就有足夠時間張開。這次老阮的試驗獲得了成功，他被網在了網里。老阮躺在網里開心地哈哈大笑。

第二天，老阮就悄悄地把網兜安裝在了醫院前花園的樹林子里。老阮安裝時，李保安見了，問他在樹上干什么。老阮說，他在樹上安裝了一張“救人網”。李保安驚訝地說：“你沒吃錯藥吧？”

這天，老阮正在打掃衛生，李保安突然跑來，對他說：“快去看，你的那張網兜住了一個人。”李保安拉著老阮就跑。到了后花園，果然看見網里兜著個人。這時，周圍已經圍了很多人，大家了解到是老阮在樹上設置了“救人網”，都夸他熱心腸。

尤其是那個被救下的病人的家屬，更是對老阮感激不盡。只有那個被救下的人不高興，他說：“我得了重病，不想活了。”這個病人只有40歲的樣子。老阮剛想勸他幾句，他就被家人拉回了家。

這一整天，老阮都很開心，他也算是造了個七級浮屠了。

有一天晚上11點多，天氣炎熱，老阮便到屋外納涼。他走到醫院后花園時，突然發現網兜里有個人！老阮趕緊把網解開。一個50出頭的中年人從網兜爬出來，罵罵咧咧地說：“媽的，樹上怎么有張網？老子想死都死不成。”老阮問：“你為啥不想活了？”中年人說：“不用你管！你在這兒干什么？”老阮說：“這網兜是我秘密設置的。”“你說什么？”中年人沒好氣地說，“你搞這個明堂干什么？”“咦，你這個人怎么說話的？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但不謝我，還埋怨我！”老阮感到莫明其妙。

“我謝你？我不想活了，你不讓我死，我當然要罵你。”中年人說。老阮問：“你為什么想死，你死了，你的老婆孩子怎么辦？你的父母怎么辦？難道是因為你得了重病？”中年人說：“沒什么大病，就是不想活了。”說完，他就想走。老阮拉住他，說：“你不說清為什么不想活了，就不準走！”

中年人打量了一下老阮，說：“你看看自己，平時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服，住的是破舊屋子，活著有什么勁兒呀！”老阮立即反駁道：“你的命只是屬于你自己的嗎？你可以不為自己想，可生你養你的父母呢？你的妻子呢？你為孩子樹立了怎樣的榜樣？”

中年人一下不知該說什么了。他在老阮身邊坐下，想了半天，才說：“我不想活，肯定有我的原因。我只想問你，你活著有意思嗎？你坐過飛機頭等艙嗎？你吃過一餐幾千元的酒席嗎？你住過一晚上上萬元的總統套房嗎……”

老阮打斷他的話說：“我想的與你不一樣，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必須賺錢，讓我父母的身體更健康，讓我的妻子生活更好，讓我的兒子明天更有希望。”

中年人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走了。

當天晚上，老阮睡了個好覺，因為他又造了個七級浮屠！

半年后的一天，老阮正在后花園掃地，一個中年人突然走過來，抓住他的手說：“兄弟，我找你好幾天了，今天才找到你。”老阮打量此人，突然想起來了，他就是半年前被網住的中年人。中年人手上托著一個寶塔，送給老阮，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就是佛塔。”中年人解釋道，送浮屠給老阮，是希望他繼續救人。中年人還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是個貪官，又得了病，生怕被查處判刑，就想到了死。但經過與老阮交流，他放下了心理包袱，投案自首了。現在，他活得很輕松。想到自己當時的愚蠢行為，至今還心有余悸！

老阮開心得不得了，他還真不知道浮屠就是佛塔。他把塔放在屋子里的窗臺上，當裝飾品擺設。只要看著塔，他就覺得救人意義遠大，勝造一座大塔呢！

（責編：陳思揚 93940907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