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父親都高大偉岸

潮汐

兄弟姐妹6人，父親是老幺。

父親一生的悲苦，皆因娶了一個不會持家且膽小怕事的母親。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愛打扮，20世紀70年代初就燙著大波浪，穿紅色的細高跟鞋招搖過街。在一個以樸素著稱的年代，父親覺得丟人，就偷偷藏起那些過于時髦的衣服和鞋子；母親不掙錢，對錢也沒有什么概念，吃剩的東西總是倒掉。如果有馬戲團來村里演出，母親就一口袋一口袋地送糧食給人家。村里人都說，母親是個“敗家婆娘”。

父親卻沒出息得要命。母親倒掉的東西，父親偷偷地撿回來，傳出去，小氣得出了名，連爺爺奶奶都憎惡父親。在大家庭里，父親是最沒地位和面子的那個人，幾乎到了不分任何場合就被爺爺奶奶訓斥的地步。

別人家的日子越過越好，父親的日子越過越難。尤其有了我們三個孩子之后，父親更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好幾份花。氣急了，父親也罵母親“敗家婆娘”，要跟母親離婚。母親不服軟，說離就離，扔下我們三個孩子就回娘家了。

第二天，父親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去接母親，恨恨地說：“你這個瘋婆子，我就不信你離開孩子能活下去。”母親哭哭啼啼跟父親回家了。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倒也罷了，偏偏母親出了問題。那年母親被村里一個惡霸欺負，惡霸追著打母親，母親從村東跑到村西，又從村南跑到村北，最后藏到一個麥垛里不敢出來。父親回來后要去找惡霸算賬，母親淚流滿面，跪在父親面前不讓父親去，說村里沒有一個人能打過那人。那以后，母親的精神出現了一些異常，沒事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一旦犯病，就覺得滿世界的人都追著自己打。

當母親瘋瘋癲癲、舉止失常的時候，父親就不讓母親出門。爾后，父親發現，只要大聲地訓斥母親，母親就能安靜下來。可是，別人不明白，父親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暴跳如雷的男人。

我們這些孩子漸漸長大懂事，看到的景象是這樣：父親對母親粗暴無禮，母親對父親唯命是從。

在母親不犯病的時候，父親總是加倍地對母親好。我們反感父親的喜怒無常，每當父親發脾氣的時候，就一起攻擊父親。

父親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去母親那里哭上一陣。母親不知如何勸慰，便陪著父親一起哭。

不是沒有過離婚的念頭，父親也發著狠說過不下一千次離婚，也曾鬧到法院去，但每次氣消了便不忍心再欺負母親。算了吧，哪個家庭，不是一個哭的拉著一個笑的。

一份微薄的收入養一個家，父親只有精打細算，存點錢也東躲西藏，買東西和人家討價還價半天。父親太摳門了，我們叫父親“守財奴”。

就是這個“守財奴”，供我們三個孩子上了學，用從牙縫里省出的錢買了一套房，讓一家人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房子。

我們參加工作后，都會給父親交點生活費，父親就拿這個錢去還賬、理財。家里多了三個人掙錢，日子就好過多了。父親開始承擔起大家庭的責任，爺爺奶奶的醫療費基本就是父親和二伯兩個人出的。但在許多小細節上，父親仍然是很小氣。父親的第一標準是先吃好，有條件的話再講究穿，東西能不買就不買。別人說父親：“你活得像個鐵公雞，一輩子能快活一回不？”

父親說：“怎么快活？總得拉扯這娘幾個過下去，人生無常，誰知道明天會遇見什么事？”

父親的風險意識貫穿他的一生，不在乎別人怎么說自己。讓一家人好好地活下去，是父親唯一的準則。

父親的一生是操心費力的一生。當吃穿不再成問題的時候，兒女們的婚事又個個不讓父親省心，沒一個不讓父親著急上火的。然而不管怎樣，三個孩子都結了婚，都有了孩子。父親總該喘口氣了，誰知道這個時候，一輩子雖然精神不太好，但卻沒生過什么大病的母親竟一病不起，生活幾近不能自理。

大姐將母親接到自己家里照顧，不過3天的時間，母親就吵著鬧著要回去。第一，母親覺得住著別扭；第二，母親掛念老伴。父親把老妻接回家自己照料。大姐哭腫了眼睛，但她確實沒太多精力照顧母親。少年時她曾發誓孝順母親，要帶母親遠走高飛。但其實，能承擔母親人生的，只有父親。這個問題，直到我們自己當了父母才明白。

這些年，父親在我們這些孩子心里的形象一直不夠偉岸。年幼時，我們覺得父親摳門；稍大一些，覺得父親粗暴；青年時，覺得父親迂腐；中年時，覺得父親不夠豁達……父親在孩子們的心里從來都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周圍人也覺得父親不像個爺們兒。

后來，父親去世了。每每回味起他的一生，感覺他確實是個小人物，但至少，他沒當生活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