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三
黃昏的時候若不想游泳,我便到海邊去走一走。貼著波浪的邊走,那里的沙子因為浸滿了海水,是硬實的,不像走在松軟的沙灘上一腳高一腳低,一會兒就累了。
就是要時刻注意海浪,因為它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速度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像沒頭腦的小孩兒一樣。
來了這么久,都是在小區的游泳池游泳,沒有下過海,海邊立著一個牌子,寫著:此處沒有攔鯊網,禁止下海。下海的人當然不少,我覺得也不會有什么事。但是看過《大白鯊》,對于鯊魚很有點思想負擔。
去年的海,因為人少,沙灘一望無際的銀白,常常一個腳印都沒有,處女地一樣。這里的海就嘈雜多了,過年那幾天沙灘上滿滿都是人,到處是高高矮矮的自拍桿,亂糟糟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要沿著海走出去一段距離,才能離開喧囂的人群。好在過去春節,海邊也就沒什么人了。
不知道為什么,花紅柳綠的大紗巾成了海灘的標配。無數女人都兩只手高舉著紗巾,面向大海,仰頭挺胸,做陶醉狀——讓老公拍照。老公若是拍不好,就臉一耷拉,瞬間兇起來,跑過去連比劃帶嚷嚷,再氣憤憤地跑回去,紗巾一舉,又成了自由女神。

小區里因為綠化不錯,拍照的也不少。有一次我買了水果往住處走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隊特別鮮艷的婦女。領頭的婦女穿藍色的花裙子,戴墨鏡,很有大姐大風范。忽然,一個穿紅紗裙子的婦女哇地一聲叫起來,跑到一叢花期正盛的大棵夾竹桃下,跳著腳說:我好喜歡這個花,快給我照相!
其他穿紅色、黃色、綠色、紫色的婦女也跟著激動萬分地跑過去,看見夾竹桃,都跳著歡呼起來。
大姐大一臉“破壞隊形”的嫌棄,轉眼看到了我,喊道:妹兒!妹兒!我嚇得一哆嗦,因為我正在偷拍她們。
我趕緊裝作拍風景。
她說:妹兒,你給照個合影唄。
我驚魂未定地拿過她的手機,剛準備照,又嚇了一跳,因為她們瞬間擺出了各種高戲劇化姿勢,比如劈叉、奔月、凌波、我欲乘風歸去等,并且同時呼喊道:耶!
眼花繚亂地換了幾個動作組合之后,大姐大說:下面我們自然地走一走,讓妹兒隨便拍。
然后她們就千嬌百媚地走起路來,有的弱柳扶風兩眉輕蹙,有的雙手托腮粉面含春,上世紀80年代大眾電影的封面刷刷地翻過去。
……到了90年代,大姐大終于放我走了。
我住的這棟樓前面有一排小別墅,一棟都沒有賣出去,樓前是一條石子路,兩側是茂盛的綠植,很少有人從這里經過。路邊有一叢叢開白色小花的植物,有像梔子花那樣濃密的甜香。除了海邊,我還喜歡在這條路上走。
每天早晨,我肯定都是第一個走這條路的人,因為老是有蜘蛛網的絲貼在臉上、胳膊上。毀壞了別的動物一晚上的工作成果,我也覺得抱歉,但是蛛絲太細了,根本無法發現。
偶爾會有人在這條路上遛狗。愛叫的都是小狗,大狗是一聲不吭的,哪怕被狂吠的小狗追得一路小跑,狼狽萬分,也不肯叫一聲。有一個斯文的老頭,每天遛一只灰色的長毛小狗,小狗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警惕地站住,露出牙齒發出低沉的威脅的吼聲,我哭笑不得——它卻委屈地扭身抱住了主人的大腿。主人趕緊把它抱起來,撫摸著說:害怕啦?沒關系沒關系。這以后每次看到我,老頭都趕緊彎腰把小狗抱在懷里。有一對情侶一起遛狗,狗也是一對情侶,非常小,比水杯高不了多少,一只頭上扎著蝴蝶結,一只脖子上系著蝴蝶結。女主人總是用非常嗲的聲音和狗說話:寶寶你們要聽媽媽的話,不要像你們爸爸。
我低著頭也能看到她對著男主人拋過去的水花四濺的媚眼。
偶爾有流浪狗從小區的圍欄里鉆進來,順著墻根低頭夾著尾巴一路小跑。流浪狗和寵物狗基本上是兩種不同的動物。有一個夜晚我在小區里走路,一只小狗走走停停地跟著我??雌饋響撛浭莻€寵物狗,不知道何時沒有了家。它跟了很久終于停下來了,蹲在路邊的地上,我走出去了很遠,回頭再看,它還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看著我,黑夜里一個小影子。我于是也看著它,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久。然后我走了。
和小狗一樣多的是小孩。元宵節過后,學齡小孩差不多都回去上學了,留下來的都是不會跑或者剛會跑的。有一次在路上走,看到一個小孩被奶奶用帶子拴在腰上走路。他顯然對掌握了新技能感到非常滿意,我一看他,他馬上就露出僅有的兩顆牙齒甜蜜地笑起來。在路邊的樹陰下,經常會放著一個小推車,小推車里一定躺著一只小嬰兒,兩只肉拳頭舉在頭頂上,小青蛙胖腿兒蜷著,歪著腦袋睡覺。
有一次在小區去三亞的班車上,聽到后面一個女聲絮絮叨叨:早晨他7點起床,然后給洗個澡。吃完飯推他下去玩玩,10點鐘熱了就回來睡覺。午飯的時候起床玩一會兒,然后就睡午覺了。下午三四點睡好了,吃點蛋黃或者果泥,推下去玩一玩,回來就睡了。七八點的時候醒了,洗個澡,玩一會兒就又睡了,睡到第二天早晨7點。
又說:他一直很乖啊,上車就睡,上飛機也睡,就是必須我抱著睡,要不就扭著到處找。
不知道為什么,聽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了。
我大概是想家了吧。
四
一個人呆著,總是覺得很餓,天天想著吃東西,每天晚上都仔細計劃著第二天的菜譜。這個小區最大的好處是對面就有早市,早市上有各種菜,內地常見的菜也有,不常見的海南本地菜像四角豆也有。有一種樣子和內地不一樣的絲瓜,皮是硬的,像北方曬干了留作種子的老絲瓜,還長著棱邊。我買來一做就明白了——前年去臺灣,最愛的一道菜就是絲瓜花蛤,說不出的柔嫩清香?;氐綕显瓨幼隽藥状危偸遣怀晒?,原來必須用這種南方的絲瓜才可以??上Р恢罏槭裁矗缡欣镔u海鮮的攤位常常沒有蛤蜊,只好用蝦代替。
蝦真是方便又好吃的食材,買來做紅燒大蝦、青菜蝦粥、鮮蝦滑蛋,煸出來的蝦油還可以拌菜,做蝦油面。買蝦的時候要看好了,因為賣蝦的人會手法極利落地大把大把地把蝦裝進袋子里,你說吃不了也不行,只要放進去了便極不情愿再給拿出來。菜農里一半本地人一半外地人,海鮮攤子就都是本地人了。本地菜農脾氣說不上好,如果有人講價就操著生硬的普通話不客氣地數落人:我6點就過來了累得很,現在還沒有吃上飯。你要是買就買,不買就到別的地方看看。但有時候我要買幾個小辣椒或者幾根香菜,也會擺擺手表示不收錢。
本地有一種紫色地瓜特別好吃,個頭很小,肉質緊實,又面又甜。有一次我看到有人買了一堆,然后問賣地瓜的人要箱子,因為準備快遞到內地去。
早市里也有早飯賣,各種燒餅包子油條豆漿豆腐腦,都比內地難吃不少。春節那幾天最難吃,因為人多,隨便做成什么樣都不夠賣,而且做飯的人可能也有過不上年的怨氣。只有豆腐腦還算不錯,大概它也不容易做不好吃。我不用他們那里可疑的黑乎乎的鹵,用飯盒買回家來吃,按照汪曾祺的方法調鹵子:一點香油、醋、小蝦米、榨菜末、芹菜末。我自己再加一點點生抽。
早市里有一個椰子攤,10塊錢一個。攤主是個女漢子,樣子粗莽,有人要買便悶頭拿過一個椰子舉刀就砍,力氣比男人都大,幾下就砍到露出芯來??爝^年的某一天我路過,順便買了一只,砍好了照舊遞過去10塊錢,她握著刀垂著眼皮說:15塊??戳饲皫滋斓男侣?,慶幸我是個慫人,一個字都沒有抗議。
海南人愛吃雞,春節看本地臺,記者采訪農民,問他們過年準備吃什么傳統美食。記者準備好了要聽長篇大論,被采訪的人笑了笑,又抱歉地頓了半天,才說:我們么,我們就是吃雞。
早市里總有幾個竹簍子,里面塞著幾只活雞,特別安逸地呆在里面,脖子一伸一縮,炯炯有神地看著外面的人。有時候一只雞被拎出來,嘶叫的聲音還在空中飄著,就已經被一刀斃命,然后迅速地褪去毛。其余的雞仍舊安逸地呆在籠子里,脖子一伸一縮,炯炯有神地看著外面的人,渾然不知生死。
胃里空空蕩蕩,心里空空蕩蕩。大愛這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又覺得這個愛也是這么空空蕩蕩,感受到無可附麗的驚惶和快樂。有一次,沿著海邊走了一個黃昏,沙灘上不時有沖上來的小魚和小螃蟹,死去了,一動不動,還靜靜地睜著眼睛。順著海往東一直走一直走,可以走到一個漁港,很多像舊積木一樣的小漁船停在碼頭,每只漁船上都掛著一面小國旗。
不是晴天,天是淡淡的藍,地平線上顏色重一點,像是畫家畫畫的時候補上了兩筆。天是一個倒扣的海,旁邊平躺著一個海,眼前只有一條路,走也走得,走不得也走得。
海邊有一道鐵軌,據說每天有10趟火車經過,是那種舊式的綠皮車,哐哐當當。我因為喜歡火車,所以不但不覺得吵,還把汽笛聲當了鐘表。早晨聽到第一班火車的時候起床,最后一班火車開過去,就可以睡覺了。
在房間里聽到火車從遠處駛來的聲音就沖出去,它從濃綠濃綠的山洞開出來,沿著長滿玫紅色三角梅的鐵軌一路行駛,長長的一條嵌在藍色的大海里,綠色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百看不厭。
很想坐一坐從這道鐵軌上開過的火車。經過小區的時候,也許能看到,有個女人趴在陽臺的欄桿上,看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