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戒煙的肺病病人

蘇辛

從2011年確診患有肺氣腫至今，父親與肺病相處，已經5年多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相伴的時間應該不止于此。病根可能早已種下，只是嚴重到住院并診斷，花費了漫長的時間而已。

追溯一下，父親得肺病幾乎是難以避免的事。從1982年起，他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跟圓盤電鋸相處。他那片小小的木材來料加工地，整日機器嘶鳴，鋸末紛飛，粗粗細細的粉塵常年在空中飄蕩。沒有活兒的間隙，他又要修整鋸條，將鋸條鋸齒朝上圍成一圈，使用某種工具打磨每一個鋸齒。隨著短促的金屬震鳴，鋸條上金星四濺，很是好看。而他本人，又是一個重度煙草愛好者。于我而言，父親壯年時的氣息中，一部分是強烈的煙草味，另一部分是輕微的木質芬芳，還有一部分是偶爾會出現的汗水和腦油的味道——也許因為是親人，就連這樣的味道我也不覺得難聞。或許因此，成年后我并不厭惡男人抽煙，覺得“手指淡淡煙草味道”其實挺性感動人。

玩鋸的人從來不缺燃料。兒時的冬天常下大雪。雪夜無事可做，許多老人籠著袖子到父親的鋸屋去。屋子中間放一個破舊裂口的搪瓷臉盆，里面露著紅光的是劈開的樹根。每晚屋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個人，慢慢談著當年我還聽不太懂的事：吹牛、臆測、暢想。火暗下去了，就再丟一塊柴。屋頂處白煙盤桓，偶爾木頭會“嗶剝”爆裂一聲，過會兒就有幾片小白灰悠悠落下。雖然聽不太懂，我還是很愛湊這個熱鬧，并一邊放幾顆花生到熱灰里去焐。

重體力勞動、粉塵工作環境、重度煙草愛好者，疊加在一起，造就一個肺病患者，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村里也有跟父親差不多工作的人，肺似乎沒有這么嚴重的問題。疾病選擇一個人，好像也并沒有必然的道理好講。不過是，攤上了。

父親大概從2008年之后，身體就很衰弱了。他的起居逐漸開始跟太陽保持一致。夏日陽光充沛，生活就正常許多，可以多出去走走。但氣溫如果太高，也會受不了。冬日寒冷，沒有陽光的陰天或雪天，幾乎就只能整日臥床，閉門不出。2011年，他因高燒休克在床上，恰好堂弟去家里找他，喚他不醒，送到醫院去，才確診是得了肺氣腫。

2016年秋天，我在旅途中得了支氣管炎。從廣州到貴陽，再到昆明、大理、麗江、瀘沽湖，差不多兩個月左右，只要稍微有一點涼氣，就開始咳嗽不止。自此才體會到，肺是一種多么嬌嫩的器官，它對氣溫又是多么敏感——其實皮膚還并不覺得怎樣涼的時候，它已經咳得聲嘶力竭了。那段時間，我大概體會到父親痛苦的百分之一。

2016年年底，回家過春節，睡在跟父母臥室只有一門之隔的小屋里。深夜十一二點，父親可能睡著了。人入睡了的呼吸和醒著的呼吸完全不同。他那時的呼吸是沉重的、撕扯著的，似乎隨時都會窒息的。透過門上的小窗，傳進我心里來。

確診得了肺氣腫之后，我和弟弟斷斷續續開始勸父親戒煙。他一開始其實是考慮過的，也允許我給他買電子煙，想要試著替代一下。但長久的時間慢慢過去，他逐漸開始轉到另外一個立場上：抽煙已是余生唯一的樂趣，如果放棄，不如去死。

此言一出，子女束手。我和弟弟自此不再跟他提起此事，只有見他抽得太多時，偶爾說一句：稍微少抽兩根吧。

不再強迫父親戒煙，并非被他的“不如去死”綁架，而是試著把自己帶入他的視角，看了一下他的生活。

父親一歲喪父，5歲喪母，依附于祖父長大。孤兒，出身又不好，想沉淪下去是非常容易的。可是他命里刻著倆字：“不服。”于是，在25歲的高齡，他投入村里一位木匠的門下開始學手藝。從一開始被輕視，到一年多后成為所有徒弟里手藝最好的，支撐他的，我覺得，就是這股子“不服”。1982年開始“玩鋸”，不懂的找人去學，愿教的是少數，畢竟“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聽人提點，再多看多想，自己去悟，慢慢的，他成為十里八鄉電鋸手藝最好的人之一。在農村做個“社會上的體面人兒”，抽煙喝酒是必備技能，煙癮也就這樣跟定了他。

而如今，老驥伏櫪，徒有壯志，再無舞臺。漫長時日，陪伴他的除了手機里的各種評書節目，反而是肺病。肺病要他戒煙，要他休息，要他低眉垂首。他肯么？

父親說，抽煙是習慣。人無事可做，手會不由自主摸到煙上去。

父親又說，抽煙是現在生活中的唯一樂趣，如果連煙都不能再抽，活著也沒啥意思。

可我覺得，也許他沒意識到，抽煙，也是他的武器，是他對肺病的反抗。他一生不服氣，不信邪，不愿輕易低頭。偏偏肺病來了，就要他放棄嗜好，低頭順從？他辦不到。余生他可能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不再能有更多成就，那就不要向脆弱的肺投降好了。

我猜，是有這樣的成分在的。

海明威寫《老人與海》，在我看來像是某些人生的隱喻。他們來了，他們做過一些事了，他們曾將大魚捆在船頭上，卻又被鯊魚一口一口撕下肉去，最后他們抵達海岸，船上只剩大魚的骨架。

我們能不能說他們雙手空空，一無所有？

這位老人其實還算是幸運的。他到底曾捕過大魚。而那些不幸運的人呢？如果他們一網一網落下去，拉上來的都是小魚甚或海草，當他們回到人生的岸邊，是否應該承認自己的失敗？

我們很可能不是那位帶著大魚骨架回到岸邊的老人，而是那些僅僅撈上了小魚或海草的人。

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的極小的范圍內，卑微過、成功過、失意過。目前，據他說，他是平靜而達觀的。

而我知道，他身體內，始終有一根未曾折斷的傲氣的骨頭，令他不肯聽話，不肯服氣，不管是對痛苦，還是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