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前情提要
吳土焙營救唐賽兒后,結識譚廣,被舉薦為尉佐。然而不習慣官場黑暗的吳土焙,告病帶領妻兒前往蓬萊附近的海域游覽散心,順便尋訪先師所說的寶藏,結果海闊水深一無所獲。游覽途中,突然遇到風暴,輾轉流離之下,吳土焙等人竟卷入海戰之中,幸得朝鮮船只所救。吳土焙這才得知,自己竟然到了朝鮮海域……
第十二章 萍末虐風
梧桐淅瀝,一夜雨,碧天如洗。何時風浪,能同池波不起。蟬也有怨,聲直似凄;蜘蛛結網,更謀小小算計。誰笑青蜂掙扎,英雄落此田地?萬物為師,對此爭奈,暴躁脾氣。忽而悟輸贏,拈閑子,忘機、不落棋。
吳土焙奇道:“朝鮮?朝鮮是……”
大胡子官員道:“敝國原喚高麗,易國號朝鮮,迄今二十有七年矣。”
語調怪異之外,再加上之乎者也,吳土焙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心中驚道:高麗,原來我們已經來到了高麗國?
那華貴公子說了句什么。大胡子官員躬身點頭,轉身道:“敝上言道,朝鮮與大明乃友好之邦……”還未說完卻聽“砰”的一聲,船尾上又中了一發炮彈,那大胡子官員身子一晃,沒說下去。朱漆船頗是堅固,受了幾發炮彈,只有一處帆樁受損。
一名將官命兵士撿了一枚炮彈來看,卻見是黑黝黝的一個鐵球,足有飯碗大小。
敵船個頭雖小,行駛卻著實迅速,追得又近了數十丈,炮火瞄準更易,十數發炮彈便有一發能打中。
彼時炮火簡陋,是從炮筒口直接裝進火藥,拿鐵樁輕輕搗實,然后再裝進鐵球或是鉛彈,點燃引線,火藥爆炸,鐵球飛出,是以聲響雖大,威力卻不過爾爾,戰場之上并不常用,還是以弓箭刀劍為主。
也幸虧如此,否則黑漆船早就將朱漆船打沉了。此時兩船距離較近,朱漆船上兵士一通亂箭射出,有兩名敵人中箭。
黑漆船上水勇抬來一塊大木板,擋在炮口周圍,伏在底下放炮,便不畏箭羽。
那大胡子官員道:“閣下等既乃大明子民,便為朝鮮上賓矣。倭寇炮器兇惡,請上賓伏倒以避之。”
吳土焙驚道:“什么,那是倭寇的船嗎?”
大胡子官員道:“然也。”他是朝鮮國飽學之士,一向仰慕中華文明,找來中國的經典書籍,自學而通了漢語,不過說話脫胎于四書五經,不易聽懂。

明朝永樂年之后,但凡中國人,尤其是沿海居民,提起倭寇來,無不憎惡痛恨,吳土焙朝那黑漆船望去,卻見一眾水手有時站出,一見有箭射來,立即躲在木板后面,一個個獐頭鼠目、矮小丑陋,嘰里哇啦,張牙舞爪,形象很是令人厭惡,忍不住道:“原來這是倭寇的船只。”
忽然想起結拜大哥譚廣曾說過,朝廷會派他援朝抗倭,向那大胡子官員道:“在下吳土焙,是大明山東莒縣尉佐。我有個結義兄長,名叫譚廣,先生認得他嗎?”
那大胡子官員喜道:“啊呀,閣下竟乃譚將軍之弟也!譚將軍率大明天朝將士,已蒞臨朝鮮助戰,此時正在平壤海邊。”高興之下,說話流利了許多,轉向那華貴公子,用朝鮮話說了一通。華貴公子也說了幾句。大胡子官員不住點頭,轉身對吳土焙道,“吳先生,本人乃朝鮮國太常卿李義正。”
吳土焙雖不知太常卿是什么官銜,但看來不會小了,抱拳為禮:“見過太常卿。”
李義正向那華貴公子一伸手:“此乃敝國王子殿下。”
吳土焙吃了一驚,暗道:難怪這人年紀輕輕卻是眾人的頭領,原來是朝鮮國的王子!當下向王子行禮。
王來喜等驚喜交加,卻搶著跪下了。
王子趕忙扶住吳土焙,說了句什么,李義正譯道:“王子殿下言道,閣下是大明上國官員,不必向他行禮。閣下的隨從,也一并請起。”王子又說了些話,李義正譯道,“殿下又道,閣下千里迢迢,遠赴敝國,想必是與譚將軍等一般,前來援助抗倭,方才上船敏捷,想必有武功在身。殿下請問,可有計策退敵乎?”
吳土焙大為意外:一見面便問我退敵的計策,倒也實在。見銀衣衛士射箭無效,說道:“在下試試看。”要了一把弓,走到船尾,搭箭上弦,恰好一名倭兵從木板上露出腦袋,要查看炮口瞄準,吳土焙覷得真切,弓成滿月,箭似流星,這邊方聞弦響,那邊已見中箭,那倭兵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朝鮮王子、官員及一眾將士均哄然喝彩,吶喊助威。
天刀門以刀法飛鏢并稱,吳土焙雖很少射箭,但飛鏢練就的眼力、刀法練就的臂力,比之朝鮮兵士強了何止十倍,再放兩箭,又各中的,一名倭寇前胸中箭,另一名傷在左臂。
眾倭兵大驚,縮在木板之后,再不露頭。
王來喜伏在船舷板邊,罵道:“他奶奶的倭寇,真跟烏龜差不多!”
然而這烏龜辦法畢竟很有用,吳土焙又射幾箭,均被木板擋住。
忽然間木板一閃,倭船一炮放出,炮彈正中一名盾牌兵,直震得六七人一齊倒飛,五人勉強爬起,另兩名吐血而亡。
王來喜見狀,嚇得趴在艙里,再不說話。
吳土焙怒喝一聲,又是一箭,一名倭兵未及躲避,中箭而倒。倭船放慢速度,離朝鮮船遠了些,依然砰砰放炮。
吳土焙與倭寇頭一回接陣,便領教了這些黑矮賊的厲害,對那李義正道:“大人,倭寇當真無賴得很。”朝鮮將官見他已經射死射傷數人,命朝鮮兵士不要懼怕倭寇炮火,冒險放箭。一時箭落如雨,可惜勁力不強,大多落入海中。
方才朝鮮王子問計于吳土焙,他除了放箭之外,腦中也搜羅計策,忽然腦筋一亮,想起諸葛亮、周瑜火燒赤壁的故事來,叫道:“火!箭上綁火!”
李義正一怔之下,雙手拍腿:“然也!然也!”向朝鮮兵將說了。
朝鮮兵將大喜,這船上百物齊備,當下找來油蠟在箭上抹了,豎起一根火把,每搭一箭,先行點燃,數十名兵士向倭船亂射。只見一道道火箭飛向倭船,有的落進海里,有的半路熄滅,十者之中,插到木板上的不足三支,饒是如此,片刻之后,也有上百支箭在木板上燒起來。
眾倭兵大驚,翻轉木板滅火,又被射死四五人。忽然間一聲巨響,足比先前的炮聲響上十倍,震耳欲聾,倭船上騰起一片火光,十數名倭兵飛起,掉進海里。卻是一支火箭掉進火藥桶,頓時爆炸。
朝鮮兵將還沒回過神來,聽得又是一聲巨響,倭船上備用的一桶火藥也爆炸了,全船四處起火,眾倭兵有的被炸死,有的落水,有的身上著了火,胡跳亂跑,燒得忍受不住,哇哇大叫,跳下海去。
這邊眾人看得又驚又喜,其中最失態的,還是小吉哥兒,見到火光大起,高興得拍手亂跳,一下失去重心,栽了一臉泥水。
王子下令,船靠過去。跳進海里的倭兵紛紛呼叫,李義正不僅懂漢語,也懂日本話,怒道:“殿下,倭寇厚顏無恥,想讓咱們救他們!”
朝鮮王子道:“救他們上船。”
朝鮮兵士臉帶怒氣,放下救生圈,拖上十數名落水倭寇。倭船火勢更大,上面還有十多人,看見這邊朝鮮船救起同伙,也相繼跳海游來呼救。
王來喜怒道:“吳大俠,倭寇真不是東西,方才還氣勢洶洶,這會兒就讓人家救命了!”
吳土焙點頭道:“朝鮮人善良,咱們中國人也善良,倭寇卻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正說間,忽然雙眼一亮,叫道,“小心!”單刀早出,叮的一聲,將一物磕落下來。
只見是一枚十字型的飛鏢,方才一名倭寇被救起,向朝鮮王子鞠躬致謝,抬起頭來時右手一揮,若非吳土焙身手敏捷撥落飛鏢,后果實難設想。朝鮮將官大怒,上前一刀砍下,那倭寇頓時掉了半拉腦袋。
李義正對王子道:“倭賊異類,不識恩情,殿下將他們都處死便是。”王子也十分驚怒,下令將一眾倭寇再扔下海去,獨留下一名頭目為活口。經此一役,朝鮮大勝,旋即回師還朝,調轉船頭向西行駛。
朝鮮王子十分高興,賞了王來喜等飯菜,與一眾兵士同吃。命人在內艙設了便宴,親陪吳土焙夫婦用餐,那李義正在旁邊作陪,另有四名侍女專伺盛酒夾菜。
王子坐船,雖在戰中,也是百物俱備,內艙菜肴頗是精美。
吳土焙這些日子饑困得狠了,哪里管什么風度、禮儀,只管大吃一頓。王子與李義正稱贊他是眾人的福星:“若不是遇到吳先生,今日之事,當真不敢想象。”
吳土焙邊吃邊道:“你們救我等在先,誰也不用謝誰。”簡略說了海上遇風落難之事。
王子聽李義正翻譯之后,見他不居功,不禁更敬佩,說道:“吳先生勞累過度,吃過飯后,且請安心休息,小王要回王城,欲請吳先生做兩天客,不知意下如何?”
吳土焙心道:他是王子,到時向他借一條船回中國,想來是小事一樁。當即答應道謝。
之后,王子安排他一家三口在自己的艙中休息,自去提審那倭寇頭目。
吳土焙哪里知道這是王子的單艙,坐在榻上,渾身懶洋洋的,望著妻兒,忽然大笑:“吉哥兒,吉祥,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放展了身子,美美睡了一覺。
龍船靠港之時,已近黃昏,吳土焙以為王子所居之地,必定要是在皇宮,哪知跟著王子一眾人走了一程,卻來到一處軍營駐地,營帳一座連一座,茫茫不見盡頭。
東邊離軍營三五里,是一座大城,只見城中一片死寂,傍晚時分,連炊煙都沒有,李義正對吳土焙道那便是王京漢城。
王子走進一座土營,全是朝鮮官兵,均向他行禮。王子說了幾句,眾兵士一齊看吳土焙,目光崇敬。
稍頃,王子通過李義正譯話,請吳土焙等先在營中休息,留下一名將官安排幾人吃飯,自己去處理一些事務。
吳土焙忖:這么晚了,朝鮮王子還要操勞。我們不過是借一條船,且等人家消停些再開口。譚廣大哥果真在朝鮮的話,想法子見上一面,卻也不虛此行。
只見營帳外有不少人來來回回走動,都有意無意地向里看一眼,目光十分崇敬好奇。更有長官模樣的進來,向陪同的朝鮮將官行個禮,搭兩句話,目光始終在吳土焙身上亂轉,而后喜滋滋地跑出去,與外面的同伴嘻哈分說。
王來喜道:“吳大俠,跟你沾光,俺們也成了西洋景啦,這些朝鮮兵都是來瞧你的。”
吳土焙搖頭笑道:“咱們大明人長得跟朝鮮人一個樣,有什么好看?”話未說完,心中忽驚:莫非是來看阿依古麗的?阿依古麗相貌美麗,與中土人物大不相同,以往許多人見了她,都感殊異。但接著想方才眾人目光都是看著自己,似乎沒有注意到阿依古麗,莫非自己哪里不對?悄聲問她,“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阿依古麗搖頭,笑靨如花,低聲道:“他們在看大英雄哪。”
于這位“吳大俠”來說,這世上一萬人的贊賞也不及妻子一句夸獎,當時便覺得周身疲勞盡去,正要拿捏火候地謙辭兩句,卻聽帳外傳來哨兵行禮的口號,聲勢非同尋常。
吳土焙嚇了一跳:“難道是朝鮮國王來看我啦?”趕緊站起。帳門掀開,進來四人,定睛一看,卻是四名朝鮮女子。吳土焙見不是國王,不好細看婦女,退回座去。
只聽那陪同自己的將官與為首一名女子說了幾句,那女子忽用漢語道:“吳門主,真的是你啊!”
吳土焙吃了一驚,看那朝鮮女子時,見她眉毛彎彎,眼角彎彎,似是在哪里見過,怔了一怔,忽然腦中一閃,叫道:“樸玉素!你是樸玉素!”
那朝鮮女子名叫樸玉素,乃是白蓮教一名祭香司。祭香司在白蓮教屬極高的教職,唐賽兒與吳土焙會面時,曾把樸玉素帶在身邊。樸玉素號稱樸長今,精通醫道,當時便給方升號脈送藥。此時樸玉素笑道:“正是。”說著便向他躬身行禮。
吳土焙連忙還禮,說道:“你怎么也到這里來啦?”話一出口,即罵自己蠢笨,敲腦袋道,“瞧這記性,你本來便是高麗人,對不?”
樸玉素一笑點頭,請吳土焙等重新坐下,笑道:“我倒要問問吳門主,你怎么會到朝鮮來?”
吳土焙將情形說了。樸玉素嘖嘖稱奇,說道:“吳門主,小女子聽說倭寇侵入我們朝鮮,便向教主請命,要回國抗倭。教主很贊賞小女子的做法,不但同意我回國,還派教中許多兄弟姐妹一同前來。你們中國人真是朝鮮人的朋友,白蓮教來支援我們,譚廣將軍帶著大明軍隊也來支援我們,吳門主本來只是出海隨意走走,竟然也來到朝鮮。”
吳土焙想想此行,也覺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點頭道:“大明與朝鮮,本就唇齒相依,倭寇是咱們兩個國家共同的敵人。”
樸玉素微微一笑:“剛才我聽到幾位士兵說起,王子在海上遇到倭寇炮船,多虧一位中國人鼎力相助,這才反敗為勝,問起才知這位中國人姓吳,一聽相貌打扮,猜想莫非是吳門主到了?還真的是你。這位是嫂夫人么?”阿依古麗撫心為禮。樸玉素稱贊她美貌,“吳大哥與嫂夫人真是英雄配美人哪。”
吳土焙笑道:“嫂夫人是美人,那不假,可我這英雄么,實在是勉強得很。”
樸玉素說起目下戰事,原來自大明援軍開到,中朝聯軍便節節取勝,半個月前譚廣已經收復平壤,倭寇堅守王城,眼下是朝鮮軍隊圍住王城,正等待明軍往這里集結。她是朝鮮有名的醫道圣手,帶領一班醫師在軍中為傷員治療。前幾天才來到漢城外營。
王來喜一直插不進話,好不容易等話音稍落,向吳土焙道:“吳大俠,小的等四人要回家,不然家中妻小只怕以為我們死了。”
旁邊幾名船夫都一一附和。
吳土焙道:“向人家借船,總得人家答應才行,且看看吧。”
樸玉素道:“眼下朝鮮許多地方都在打仗,吳門主有妻兒在旁,確實不便。倘若想回山東,小女子卻也能做安排。”四名船家都大喜稱謝。
樸玉素笑道:“你們不用謝我,要謝便謝吳大俠。不是看在他面上,就把你們留在朝鮮。我們朝鮮打仗死了很多男人,你們在這里找老婆容易得很。”雖是玩笑,說到后來,卻有些傷感,不禁自己先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什么,喜滋滋道,“對啦,有個人吳門主一定想見一見。”
吳土焙驚道:“是唐教主么?”
樸玉素笑道:“唐教主不在朝鮮。佛母云游天下,仙蹤無定,小女子可也不知她這時在哪里。”
吳土焙心想唐賽兒既然不在這里,那么方升在哪里也不必問了,撓頭道:“那會是誰?”
樸玉素笑道:“吳門主先不用急著猜,明天見了便知。”向那朝鮮將官說了幾句話。朝鮮將官臉露喜色,連連點頭,叫進一名小兵來,吩咐了幾句。小兵大喜,轉身而出。
吳土焙等不知究竟,樸玉素只笑吟吟的,也不譯給他聽。
不一刻,只見進來幾名小兵在地上鋪了毯子,布置上幾案碗筷。那將官請吳土焙等人落座。吳土焙自是上賓,獨居一席;阿依古麗與小吉哥兒被請到次席;四名船夫叨擾沾光,竟也被安排為兩人一席。
樸玉素悄聲對阿依古麗說了句什么,兩人挽手出了軍帳,另外幾名女子也跟出。
不一會兒,阿依古麗回來了,卻見她換了一身朝鮮新衣,滿臉歡笑。
吳土焙心想樸玉素當真心細,卻不見她回來與自己等一起吃飯,雖是納悶,但想這是朝鮮軍營之中,必定自有規矩紀律,也不好多問。既然聽不懂那將官的話,只得看他舉筷便也舉筷,看他端杯便也端杯。
正有些急躁,忽聽環佩輕響,十來名盛裝女子魚貫而入,為首者正是樸玉素。卻見她略施脂粉,衣飾鮮亮,其余眾女子與她服飾相同,一個個嫵媚動人。
彼時大明程朱理學盛行,男尊女卑的觀念十分嚴重,女子衣飾,多以灰布土衫為主,寬襟大袖,粗腰肥腿,令女子曲線玲瓏之美盡失。這十數名朝鮮女子的服飾,卻是束腰展胯,翹臀豐胸,在座五名中華男子,無論是吳土焙還是四名船夫,一見之下,不禁先呆了一呆,接著便想:這是要唱哪一出?一時全都大氣也不敢出。
唯小吉哥兒本性率真,見嬌麗而喜,從母親身旁奔向樸玉素。焉知被地毯隆褶絆了一下,一跤跌翻,他滾個跟頭坐起,卻轉了方向,面孔朝著王來喜。
佳麗忽然消失,老頭頓時顯現,不禁雙眼眨巴著亂看,十分不解。眾人見了,無不大笑。阿依古麗面色飛紅,趕緊過去抱回他來。吉哥兒面孔朝著正中,得以再見到眾朝鮮美女,乃重歸于喜,拍手咯咯而笑。
眾女笑吟吟的,雙手提裙,向眾賓客行禮。樸玉素道:“吳門主,您遠道而來,是朝鮮貴客,今日小女子不敢與您論江湖之交,且容一盡地主之誼。”
吳土焙本就不敢與白蓮教交往過密,心想這位樸祭香司當真體諒人,歉歉一笑。
帳中又進來八名年紀大些的女樂師,帶著弦子、筒鼓、長笙、月琴,還有叫不出名目的樂器,依次在六邊長坐。
樸玉素道,“這些姊妹都是我們長今營的,貴客光降,大家無以為敬,獻上一曲歌舞,權當作誠謝。”
樂師們奏起曲子來,但聽節奏明快,曲調悠揚。只可惜眾位嘉賓都不懂得音律,聽不出朝鮮曲律與中土聲韻之別。八位女樂師都是朝鮮有名的音律行家,可惜今晚的演出未免有對牛彈琴之憾。
樸玉素等十二名盛裝女子隨音樂跳起舞來,長裙搖曳,秀發如瀑,身姿如同楊柳迎風,又似水波吻岸,曼妙難言。
隊式多變,或作長隊,或分兩人組、三人組、四人組、六人組,進退旋轉之間,賞心悅目至極。吳土焙不知這便是朝鮮族有名的哆拉璣舞,人家跳得大大方方熱情奔放,他這看得倒有些臉紅心跳扭扭捏捏,悄眼看阿依古麗,卻見她興致盎然,隨著音樂節拍輕擊響指。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卻是帳門外擠了許多朝鮮士兵觀看,都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阿依古麗自跟著吳土焙以來,從未見過年輕漂亮的女子,見樸玉素要退下,趕忙上前拉住,請她與自己同席。
樸玉素不好推辭,笑著落座,其余朝鮮女子又獻上舞蹈歌曲。
吳土焙胸無大志,最在乎的便是妻子高興不高興,見妻子與樸玉素說說笑笑,不禁心情大悅,與那朝鮮將官對飲了許多杯,又謝了四名船夫幾杯酒。王來喜等舌頭都喝大了,連道:“等俺們回到家鄉去,可跟那幫閑漢有得說啦!”
忽聽樸玉素道:“吳門主,你可聽嫂夫人唱過歌嗎?”吳土焙一怔,搖了搖頭。
樸玉素笑道:“那么今日讓你一飽耳福。”
吳土焙有些驚訝,卻聽阿依古麗輕聲相商:“吳大哥,我也唱支曲子,行嗎?”
吳土焙連連點頭:“好啊,你原來會唱曲子?唱啊,唱給大伙聽聽。”
阿依古麗起身站到地毯中央,清一清嗓子,竟是同時歌舞。她唱的是自己的族語歌曲,但聽悠揚豪放,動聽至極,舞蹈說不上名目,卻自成一格。
別說吳土焙看得合不攏嘴,便是在場的朝鮮樂師舞者,無不陶醉。阿依古麗一曲歌畢,回到座中,臉上帶笑,目中淚光閃耀。
吳土焙全無一派門主風范,移座到了妻子跟前,拉起她手來:“阿依古麗,你是想家了嗎?想著西域的草原戈壁?想著那里的雪山……鐘山風光?”
阿依古麗更不知禮俗規矩,握著他的手放在腿上,笑道:“胡大、安拉佳克斯,吳大哥、阿依古麗滿滿的好。我哪里都不想,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阿依古麗的草原。阿依古麗就像騎著天山駿馬,永遠都跑不出吳大哥的草原戈壁。”
朝鮮陪同將官雖不懂二人說的是什么,見他們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傾情而語,不由大是敬佩羨慕,只覺這位中國來的神秘高人委實不同凡俗。
忽然之間,帳外號角吹響。眾人均大吃一驚,那將官扔了酒碗,奔將出去。吳土焙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樸姑娘,怎的啦?”
樸玉素道:“這是傳令號。莫非倭寇出城偷襲我們大營?”對帳外一個小官說了幾句什么,那小官點頭答應。
樸玉素道:“吳門主,我已拜托一隊士兵保護嫂夫人與公子。萬一遇到急事,他們必會拼死力確保嫂夫人、公子的安全。”
不一會兒,那將官回來,眾人見他臉色喜悅,均放下心來。
原來倭寇見大軍圍城,派使者見到王子,乞求讓出一條路,容他們退出王京漢城。
王子顧念若是在王京漢城中開戰,不免生靈涂炭損毀嚴重,同意倭寇請求,下令各營兵馬整裝待命,東邊營地讓出一條路,讓倭寇退走。
朝鮮聽得倭寇退卻,各營軍民歡天喜地,歌舞聲四起。樸玉素帶吳土焙來到一處高地,看倭寇退出王城。
只見王城東門打開,一隊隊倭寇打著火把陸續出來,退向城東海邊。
吳土焙道:“就這么放他們走了嗎?”
樸玉素嘆道:“我們朝鮮人,什么都好,就是軟弱得很。若不是有大明庇護,朝鮮國早就落入倭寇魔掌。父老鄉親聽到倭寇要退,都求之不得。”
吳土焙道:“其實誰喜歡打仗?都不喜歡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不論哪個人,不是兒子、丈夫,便是女婿、兄弟,一個人死了,一群人跟著難過。”
樸玉素道:“是啊,是啊。難怪教主說吳門主見識不凡,今天聽吳門主說話,小女子深覺受益匪淺。”
吳土焙道:“哈哈,樸姑娘,在下卻有自知之明,只怕是唐教主也有走眼的時候。”
樸玉素道:“唐教主說,吳門主幫助白蓮教,不計生死,足見義氣。一等事情平了,卻謙虛得很,仍對本教敬而遠之,足見冷靜。唐教主說一個人有義氣已經難得,有冷靜更是不易。有義氣的人往往不冷靜,有冷靜的人又偏偏無義氣。像吳門主這樣熱血與冷靜兼具之人,實是難能可貴至極。”
吳土焙自己從來沒想過這些,忍不住笑道:“哈,我們老家有句話:瘸驢碰到了好經紀,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阿依古麗以前只是略通漢語,與吳土焙結為夫婦,這才突飛猛進。聽老師冒出新詞,趕緊問道:“什么驢,什么經?那是什么意思?”
吳土焙哈哈一笑,道:“你聽著啊:一頭驢,瘸了,賣起來還值不值錢?可碰到好經紀人了,喏,就是專門幫人家賣驢的,說這驢如何如何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三天不吃草、放開照樣跑,那驢可不就好賣了嗎?”阿依古麗聽得直笑。
樸玉素見他們夫妻親熱和睦,抿嘴而笑。正在說笑之間,忽見倭寇隊中數百支火把一齊熄滅,接著人聲大嘩,像是打起仗來。樸玉素臉色大變:“倭寇使計,突襲營地了!”
吳土焙又驚又怒,罵道:“倭寇當真不是人!”樸玉素急忙領著吳土焙夫婦回到營房。自己去召集女醫,預備搶救傷病員之事。
朝鮮兵早已整裝待發,聽到倭寇偷襲,慌而不亂,各營都點起火把,聽從軍令,圍截倭寇。漫山遍野火把點點,向東門聚集移動。
朝鮮兵專門調撥了一支百人隊,保護幾名中國人的安全。吳土焙在帳中聽得殺聲陣陣,不禁熱血沖撞,幾次想出去殺敵,但想自己與朝鮮兵語言不通,引起誤會來,也是十分可慮,只得作罷。
過了兩個多時辰,聽得沖殺聲不斷向西退,漸漸小了下去。
樸玉素進來道:“倭寇已被我們打退了,殺死殺傷兩千多名敵人,剩下的狼狽逃竄,逃到了海邊。”吳土焙聽朝鮮兵打退了倭寇,放下心來,連聲道賀。
樸玉素笑道:“倭寇最怕的是中國軍隊,他們以為王京這里只有朝鮮兵,沒有中國兵,打起來才知道,中國兵突然出現,中朝合軍,那還不打得小鬼子落花流水?”
吳土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倭寇又小又壞,這名稱再合適不過。哈,原來王京附近有我們中國軍隊嗎?”
樸玉素低聲道:“都是白蓮教的兄弟姐妹,大伙兒偷著穿中國軍服,沒有官職。可殺起敵人來,無不以一當十。吳門主,這事兒大明、朝鮮都不知道,除了白蓮教的兄弟,就只吳門主知道了。”
吳土焙見她衣裙上有不少血跡,問道:“樸姑娘也參戰了?”
樸玉素道:“兄弟姐妹來幫朝鮮,都是看著小女子的薄面。小女子豈能袖手旁觀?”纖纖一笑。吳土焙暗道:她看起來嬌弱得很,卻如此膽略過人。白蓮教之中,當真是藏龍臥虎。樸玉素半夜激戰,顯得有些疲憊,告罪回營休息。
第二天一早,吳土焙便起床來到帳外。只見一隊隊朝鮮兵士正在整理營帳,陸續進入王京,城墻上都換了朝鮮旌旗。
吳土焙回土營叫醒阿依古麗,又到另一間土營中叫了王來喜等人都聚在一起,等候朝鮮將官安排。忽然想起樸玉素昨日曾說“有個人你一定想見見”的話,自語道:“會是誰呢?”
等了半晌,不見樸玉素進來,向帳門守護的朝鮮兵詢問,無奈對方半點也聽不懂,只是一遍遍點頭。
吳土焙出門看時,卻見昨日樸玉素所在的那座營帳已經撤走。
吳土焙心下疑惑,卻也只得耐心等候。哪知一等便是兩天,朝鮮兵士雖然飲食供應得及時周到,可眾人越來越不安。
到了第三天上午,吳土焙實在憋不住了,說道:“你們大伙兒等著我,我去城里打聽打聽。”出了營地,來到王京東城門,一眾朝鮮兵衣甲鮮明,查問進出行人。
吳土焙上了前去,語言不通,朝鮮兵如何肯放進城?吳土焙憋了一肚子氣,只得原路返回。向阿依古麗及四名船夫說了情形,都覺得十分納悶。
幾名船夫忍不住罵起人來:“真是風俗不同!除了給飯吃,再沒人理會,哪有這樣的道理?那個會說漢話的朝鮮大官兒也不管咱們了嗎?”說到后來,船夫竟哭起來。
順子忽然想起一事,大是擔心:“沒聽那朝鮮娘們兒說嘛:朝鮮女人多,要招俺們幾個當女婿哪!這是困住咱哪!俺的娘喲,朝鮮女人再好看,俺也不答應。”
吳土焙心下好笑:人家也不見得稀罕你們當女婿。不過也真是奇怪,朝鮮王子、李義正就算很忙,忘了我這檔子事,可樸姑娘總不應一聲不響便走了呀,這卻是為何?
正沒理會,忽聽一人道:“吳土焙吳尉佐,是在這里嗎?”
此時聽到漢語,不管是誰,心中頓生“他鄉遇故知”之感。吳土焙尚未回答,王來喜等早搶出門外,應道:“正在這里!”
吳土焙出帳看時,三名中國校官模樣的人騎在馬上,后面跟著二十余名騎兵。其中一名胖些的校官問道:“這位兄弟,便是山東泰安吳土焙吳尉佐么?”神態語調似不太確信。
吳土焙微感詫異,點頭道:“是啊。各位是從……從大明來的么?”
三名校官大喜,齊道:“可是找到你啦。”一齊下馬抱拳。吳土焙連忙還禮。
三名校官道:“我等是奉譚將軍之令前來請吳尉佐相見。”三人的軍銜職品,比吳土焙不知高出多少,然而語氣之中,卻十分尊敬。
吳土焙大喜:“不瞞各位,在下這幾天聽說,譚將軍在朝鮮領兵打仗,只是沒法子拜見,在下收拾收拾,這便跟各位前去。”
那胖校官在朝鮮日子已經不短,略懂朝鮮話,向守護的朝鮮官兵說了來意。譚廣是援朝的大將,朝鮮官兵聽說是他派人前來迎接吳土焙等,對吳土焙更加殷勤,忙幫著準備,更調了一輛軍用大車,讓阿依古麗與小吉哥兒乘坐。
一行人一路向東北,走了二十余里,只見眼前一闊,卻已到了海邊。只見海上停著上百艘戰船,端的是氣勢不凡。戰船上旌旗飄揚,打的都是大明旗幟。吳土焙陡然見到這么大的一支祖國船隊,不禁胸中一熱。海岸上搭有跳臺,那胖校官讓阿依古麗與王來喜等在海邊等候,單獨陪同吳土焙經跳臺登上主艦。
吳土焙興沖沖跟著來到艦艙,一名親兵上前與胖校官見禮道:“譚將軍正在內艙聽旨,請大人稍候。請吳土焙在偏艙等候。過了片刻,那胖校官回來相請,吳土焙跟著來到主艙。
主艙頗是宏大,還未進去,便聽譚廣正在罵人:“老子在朝鮮打倭寇鬼子,出生入死,偏有一班小人搬弄是非,哄騙皇上。今天讓我打倭寇,明天讓我剿逆賊,他媽的,老子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另一人道:“將軍且息怒,如今朝廷耳目眾多,將軍這些話雖不是說皇上的,可萬一傳在他耳朵里,只怕……引起誤會。”
譚廣嘆道:“唉!可也是的,本來巴望著能趕緊發下軍餉來,我好給兄弟們一個交代,這可倒好,銀子一分一毫沒有,還多出個剿賊的差使來。我真要氣得糊涂啦。外面是誰?進來!”
那胖校官進去通報。譚廣笑道:“是吳兄弟嗎,趕緊進來!”迎出艙口。
吳土焙能當上泰安尉佐,譚廣向朝廷推薦之力功不可沒,雖然吳土焙這小官兒做得并不開心,可也感念這位結義兄長一片至誠,半年未見,這位結義大哥好像老了一些,臉上也顯得有些憔悴焦躁,嘴角生了幾粒燎泡。吳土焙道:“拜見大哥!”便要行禮。
譚廣一把拉住,正色道:“這是軍營之中,吳尉佐應當參見總兵官。”
吳土焙一怔,正待參見,譚廣哈哈大笑:“兄弟,大哥正煩得沒轍,見了你還不尋尋開心?快請快請,咱們坐下說話。”
兩人攜手坐下,譚廣讓幾名將領都下去,親兵奉上茶來。譚廣道:“兄弟,你說我怎么知道你來了朝鮮?還是朝鮮的一位叫申砬將軍說的。我想不對啊,我兄弟來朝鮮怎么能不跟大哥先說一聲?后來才知道,敢情兄弟不是自己愿意來的,是被一場大風給刮到這里的。”說罷哈哈大笑。
吳土焙聽他揶揄,也跟著大笑,只覺得這位結義兄長,雖然相交非深,卻爽朗痛快,與自己的頂頭上司彭油簍子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人說了些親熱話,吳土焙見他眉宇間有些陰郁,想起前邊聽到的話頭,問道:“大哥,這場仗打得不順心嗎?”
譚廣擺手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咱們自從莒縣一別,做哥哥的好生想念兄弟,今兒個別的事都不管他,咱們哥兒倆好好喝他幾杯才是正經。對啦,兄弟怎么舍得老婆孩子了?”
吳土焙笑道:“哪里舍得了?一樣被大風刮到朝鮮來了。就在外面等候。”
譚廣一拍大腿:“怎么不早說?快請進來,快請進來!”親自出艙,請進阿依古麗母子,一邊罵那胖校官辦事不長腦子,一邊道,“難怪兄弟不愿離家,弟媳的確是美貌得很。”
阿依古麗與中土女子不同,聽到別人夸贊美貌,不是羞怯低頭,而是含笑稱謝。
譚廣又道:“你兒子長得真漂亮,比我兄弟漂亮得多!”伸手去抱小吉哥兒。小吉哥毫不認生,伸手便抓譚廣的帽盔。譚廣叫道,“啊呀不得了,手段也比我兄弟高明許多!”阿依古麗忙抱回兒子。
譚廣伸手入懷,摸了半天又拿出手來,拍拍手掌,一名親兵應聲而入,譚廣道:“吩咐伙房,弄上一桌好菜,今日我要宴請我的結義兄弟!”那親兵領命轉身。譚廣道,“慢著!嘿嘿,小孫,你身上有十兩銀子么?”
那親兵道:“將軍要銀子有何用?”行軍打仗,將軍的一切調度用物都由親兵經手,自己一般不用銀兩,譚廣突然要用銀子,親兵不免覺得奇怪。
譚廣笑道:“你瞧瞧,這是我義弟的兒子,就是本將軍的侄兒。我這當大爺的,豈能不送侄兒一點見面禮?快借來用用。”
親兵賠笑道:“稟報將軍,我手頭也緊,卻沒有十兩銀子,只有一兩五錢了。”從腰間解開一個小囊,珍而重之地打開,里面當真只有三塊小銀子,估計只一兩多些。
譚廣怒道:“混蛋東西,你沒有十兩銀子,卻給本將軍作何用!滾出去給我找十兩銀子來!”
小孫道:“是,是,是!”跑到艙門。
吳土焙忙道:“小孫兄弟,且等一等!大哥,你有這個心意,小弟感激不盡,卻不必這么見外。”
譚廣道:“不行不行,禮數斷不能少。還不快去!”
小孫一聽此事再無更改,只得應了一聲,仍不放心地問道:“將軍,借來的銀子,到底是算……算小人的還是……還是算……將軍您……您的?”
譚廣怒笑:“小孫,你也忒大膽了些!自然算本將軍的,還需你一個小兵給將軍頂賬不成?”
小孫道:“是,是。”這次再無疑慮,奉命而去。
吳土焙道:“大哥,日子過到這么緊嗎?”
譚廣笑道:“兄弟操什么心?不過一時不便,讓兄弟見笑了。”吳土焙哦了一聲。譚廣到底忍不住發起牢騷,“朝廷做事當真莫明其妙,讓我率軍從水路援助朝鮮,又派了李如松率領陸軍從遼東進駐朝鮮。那李如松與哥哥一向不和,他管制水軍的糧餉軍需,那還不趁機卡拿使壞?我們水軍從離開大明到今天,已經半年多了,卻硬是一個子兒沒見著!”
吳土焙驚道:“這可怎么過?”
譚廣嘆道:“誰說不是?咱們水軍全靠朝鮮老百姓送米送糧過活。這還不算,朝廷在我的緊箍咒上又多勒了一道,讓我捉拿白蓮教逆賊!”
吳土焙吃了一驚:“白蓮教逆賊?他們不是在朝鮮……大哥,朝鮮也有白蓮教嗎?”他本來想說白蓮教也在朝鮮幫著打倭寇,話到嘴邊,趕緊改口。
譚廣道:“白蓮教的事,已經鬧了幾朝了,從洪武年間一直鬧到現在。據錦衣衛查訪,有大批白蓮教逆賊來到朝鮮。剛才朝廷派人來跟我傳旨,命我無論如何也要擒拿白蓮教徒。這可不是難為我嗎?”敲敲額頭,強笑道,“兄弟喲,做哥哥的,頭上這頂帽子真不好戴啊!”
吳土焙本來覺得樸玉素突然不辭而別十分奇怪,此時豁然開朗:原來白蓮教的朋友們已經探聽到消息,因此先行躲避。看這位結義兄長為難得很,卻不能替他想辦法,暗自慚愧。
稍頃那小孫借回銀子,吳氏夫婦哪里好意思收?譚廣執意要給:“一萬多水軍,也不差這十兩銀子,我這當大爺的,見面禮卻不能不給。你們不收,豈不是不讓孩子認我這當大爺的嗎?”
吳土焙勉強收下,心下慚愧更甚。
譚廣道:“來傳旨的欽差還指望著本將軍給他設宴,去他娘的!走,兄弟、弟媳,咱們好好吃幾杯酒去!”
這一餐倒也豐盛,一場酒喝下來,譚廣安頓阿依古麗母子在艦上游玩,自己與吳土焙回到內艙中,談天說地,話語頗是投機。
吳土焙越來越覺得這結義大哥真是古道熱腸之人,自己無以為報,著實過意不去,因提起大黑山島的那條沉船來,嘆道:“不瞞兄長,小弟明明知道那水底下有大批寶貝,卻是無計可施。水太深,太深哪。”
譚廣眼睛一亮,問道:“兄弟是什么時候去的?”吳土焙說了日子。
譚廣皺眉掐指,喃喃道:“三十三丈,五月十五,三十三丈,五月十五。”忽然喜道,“兄弟,你發財啦!”
吳土焙嚇了一跳,搖頭道:“不是小弟夸口,小弟的水性,極少有人比得上。可我連續潛了幾次,根本見不著底。再說,小弟雖也想發財,可那批寶貝不是我的,就算能撈上來,也不能據為己有。”想起師父臨終前所囑,不禁望望兒子,師父曾經問我:“你有了兒子以后呢,還會不會把那批寶貝送人?”師父當真是深思遠慮。我自問不是貪財之人,可有了小吉哥,心里總有點想著發財了。
吳土焙微微一笑,續道:“當年我鄭師祖押著這只寶船,便是想獻給戚繼光大人。若非遇到倭寇,便也留不下這條寶船啦。倘若我能撈起這船上的寶貝,便送給大哥,以作軍餉。”
譚廣站起身來:“兄弟說話算數?”
吳土焙笑道:“自然算數。可是大哥,那根本撈不上來的。”
譚廣沉吟道:“卻也不一定。兄弟,你知道漲潮退潮么?”
吳土焙詫道:“漲潮退潮?兄長的意思是……”
譚廣笑道:“哈哈,你去的時候,正逢漲潮。倘若落潮,淺了何止十丈八丈?”
吳土焙又驚又喜:“是么?那不就能撈起來嗎?”
譚廣興致大增:“不是當哥哥的夸口,渤海、黃海二海灣,能比我更熟悉的,這世上恐怕真找不出來。這財咱哥兒倆是發定啦!”
吳土焙訥訥道:“不是……不是當作軍餉嗎?”
譚廣哈哈大笑:“兄弟真是好人!這么著,假若當真撈上寶貝,咱們拿出一半來當軍餉,另一半嘛,你我哥兒倆,二一添作五。”
吳土焙心口陡地一跳:“這……這合適嗎?”
譚廣笑道:“怎么不合適?這個秘密,本來是你天刀門門主所有。這筆財合該是兄弟你獨個兒的。你肯拿出一半來給當兵的吃糧,已經是大大的善舉啦。”
吳土焙吃吃說不出話來。
譚廣道:“只是這事兒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干。倘若是朝廷知道了,可麻煩至極。”敲著腦門來回踱步。
吳土焙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目光盯著譚廣,有時見他忽然頓了一頓,剛以為已得計策,卻見他接著便搖了搖頭。忽然間又眼神凝滯,拈起一叢胡須,但仍然搖了搖頭。
吳土焙見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正要徹底灰心之時,卻見譚廣雙眉一軒,雙掌一拍道,“便是如此!兄弟,跟我來!”
兩人來到甲板上,叫過一名姓郭的參將,密語如此如此。
不一刻,那參將回來稟報,一切準備停當。
譚廣點頭,對吳土焙笑道:“兄弟,跟哥哥瞧場熱鬧。”攜著吳土焙下了主艦,來到岸上。
岸邊兩株棕櫚之間,擺放著兩把椅子,后面肅立著數百名大明水軍,其中三十人袒露著上身,各扛著一把鬼頭大刀。
吳土焙雖是練家子,但見了軍刀斧手如林,不由得也是一凜。
譚廣道:“跟我一起的這位壯士,便是前幾天救了朝鮮王子的吳土焙吳大俠!”
眾將士齊聲道:“見過吳大俠!”吳土焙當日打退白蓮教,勇俠之名遍傳江湖,這些將士都是譚廣的親信兵勇,大多知道這位便是水軍總兵官譚將軍的結義兄弟,是以一齊見禮。連三十名刀斧手也抱刀參見。慌得吳土焙連忙回禮,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譚廣在一張椅子上坐了,請吳土焙坐了另一張,抬頭望望樹影,正坐在樹陰之中。
此時樹影搖風,海濤輕響,除了二人,其余眾兵將都站在烈日之下。
吳土焙暗道:原來當將軍的可以這么威風。這才看見一堆大石旁邊,還站著一群人,每兩名兵勇押著一名囚犯,囚犯頭上套著黑布罩,總共有十六名。
譚廣點了點頭,郭參將上前單膝跪地,道:“稟總兵官,一切準備悉數就位,請總兵官示下!”
譚廣道:“很好。把那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帶上來!”
兩名兵勇押上一名囚犯,郭參將上前拉下他的頭套,卻見是名三十歲上下的倭人,滿臉恐懼,卻裝作桀驁不馴之色,向譚廣看了一眼,斜眼看天。譚廣笑道:“你這倭寇,當真好笑。被老子抓住了還這么橫!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那倭人冷冷道:“你是大明的將軍,今天準備了這么多刀斧手,是要砍我們的頭嗎?”
吳土焙頭一回見到會說漢話的倭寇,暗道:慚愧,假若不是事先知情,我非把這人當成我們漢人不可。
譚廣笑道:“砍不砍頭,是本將軍說了算。軍機不可泄露,休得亂打聽。你叫什么名字?在日本軍中官居何職?”
倭人欺軟怕硬,見這位大將軍方頭大臉,四十來歲,貌頗慈祥,不禁大為瞧不起。眼光往旁邊那人一瞧,卻不由得心下一凜。那人正是吳土焙,多年練刀,刀法初成,不覺間氣勢驕人,鋒銳難掩,只向那倭人淡淡一瞧,那倭人便是一震,眼睛眨了眨,竟不敢猖狂,說道:“在下小行逢生。我現在只是一名俘虜,沒有軍職。”
譚廣道:“嗯,你這名字起得不壞。小小行運,便能絕處逢生。只不過你能不能逢生,卻得看你自己啦。”
譚廣按中文字義解釋人名,小行逢生聽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道:“在下既然落到你們手里,是殺是剮,悉聽尊便。還看我自己干什么?”
譚廣搖頭道:“咦,這不對。我們中國,有一句話叫做將功補過。”小行逢生道:“兩國開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下沒有什么過錯,也不用立功補報。”
譚廣哼了一聲:“人家朝鮮跟你們一向很好,把你們日本人當朋友,還跟你們通商通航,可你們狼子野心,突然侵略攻占,這可不是大大的不該嗎?本將軍在大明本來天天喝酒聽戲,日子過得十分快活,他媽的,硬是讓你們害的,才被拉進這趟渾水里,跟你們打仗。你還說你沒有過錯嗎?”
小行逢生道:“日本與朝鮮開戰,跟你們中國沒有關系,是你們自己要來打的。”
譚廣哈哈一笑道:“你的中國話說得還真有兩下子。他媽的,要不是老子實在有理,還真不一定講得過你。你知道不知道,朝鮮跟大明是什么關系?朝鮮國王,在大明皇帝面前,自稱臣子。還敢說和我大明沒有關系?”
小行逢生悶悶吐了口氣。
譚廣得了理,霎時面露微笑,說道:“本來本將軍非殺了你們不可,可后來想了想……這個殺人的法子有很多,今日本將軍想出一個好辦法來,要考一考你們,誰若是死了,那就是被考死的,自己沒本事,須怪不得別人。”
吳土焙對這位結義大哥其實所知甚少,他不知譚廣在軍中人稱“宰相肚子小鬼腸子”,又名“胖狐貍”,看似憨厚,實在心計多端,花樣百出。
聽他要考一眾倭寇俘虜,吳土焙心道:大哥要出什么題目?倭寇之中,小行逢生懂得漢語,若以漢語出題,他大概不怕考。果然小行逢生目露驕傲之色,說道:“不知怎生考法?”
譚廣笑道:“若是考你們不會的,諒你們考死也不服。本將軍優待俘虜,就考你們最拿手、最能耐的。”
小行逢生反倒疑惑:“最拿手、最能耐的,那是什么?”
譚廣道:“久聞你們日本武士,最擅長的便是忍術。今日本將軍就考考你們的忍術。”
小行逢生身子一挺,心下卻直犯嘀咕。原來日本忍術很有幾分神秘,練到高手境界,可以幾天蟄伏不吃不喝,可以手執火鏈生吞火炭。然而受訓之時,卻要吃盡苦頭,能達到絕頂高手者,又寥寥可數。
譚廣向旁邊的郭參將說了幾句。郭參將招一招手,將一眾日本俘虜全都押上來,摘去頭套。眾俘突然見到陽光,都瞇著眼睛。郭參將對小行逢生道:“你來告訴他們,都脫去衣裳!”
小行逢生怔道:“脫衣裳干什么?”
郭參將卻沒譚廣那么好脾氣,罵道:“哪兒那么多廢話!將軍自有用意,想活便脫了衣裳!”
小行逢生即以日本話對眾俘說了。眾俘有的愕然,有的大怒,有的喋喋抗議。郭參將向一名最疾聲厲色的一指,四名兵士立即搶上,將那倭俘踩翻在地,三兩下扯光他衣服。
郭參將目光轉向小行逢生:“你脫!”小行逢生本是日本侵朝軍的一名艦長,乃眾戰俘中最高長官,果然審時度勢,當即三兩下脫去衣服,反過來命令其余倭俘。
眾俘自被俘虜以來,無不提心吊膽,被拉出來時,都以為是要砍頭了,此時見只不過是讓脫去衣服,雖裝作義憤填膺,實則低劣心思不以為意,一時間全脫得赤條條的,站起一排。
只不過有的昂首挺胸,有的遮遮掩掩,軍紀軍容,著實太差。
郭參將登上一塊大礁石,指著水面說道:“都起來,給我跳下去!”
眾俘已經赤身露體,能進到水中反而更覺安全些,因此那小行逢生一聲譯令之后,眾俘當真如群蛙跳河,“撲通”、“撲通”相繼進水。
郭參將道:“你們聽清楚了,眼下我軍日子緊巴,實在養不起你們這一伙戰俘。因此考一考你們的忍術,誰忍術好些,便能活命,誰的功夫差,就死了算啦。”
倭寇乃性喜侵略民族,凡此侵略主義占據頭腦者,對于“優勝劣汰”倒認為天經地義,因此一聽小行逢生譯出,便紛紛問考題是什么。
郭參將道:“今天要考你們的第一道題目,便是潛水。誰在水里的時間長,誰便勝了。小行逢生,你不用比,你來喊口令,開始之后,他們十六個一齊鉆進水里,先冒出頭來的前八名,通通射死,余下的就可以活!”
直到此時,吳土焙才猜到幾分譚廣的用意,向譚廣看一眼。
譚廣哈哈一笑,胖手拍著扶手,嘴里哼著不知什么小調。
吳土焙暗道:大哥真是厲害。當日在莒州初次見面,他便預計到朝廷會派他援助朝鮮。他看起來大大咧咧,實則極為精明。他對我這樣好,也真是我的福分。
小行逢生譯說之后,有兩三名倭俘頓時哇啦哇啦叫起來。
其中有一人也懂一點漢語,說道:“日本的忍術,大大的厲害,鉆水的,小小的,不厲害。厲害的,比一比。”
郭參將抬箭瞄準他:“你若是不比,現在就射死了你!”
那俘虜頓時不語,改為大口呼吸,預備潛水。
小行逢生右手舉起,一聲令下,十六名倭俘一齊沉進水中。
一名兵士將一炷香捧到譚廣面前的小幾上,以作計時之用。
眾俘都記得前八名要射死,因此咬緊牙關,拼死比賽。
只見水面上隱隱看到十六個光腚倭俘,一動不動,倒像是十六具死尸。過了好一會,竟無一人浮上水面。
譚廣忍不住道:“他奶奶的,這些倭寇的忍術,還當真有兩下子。”又過了片刻,終于有一名倭俘忍不住鉆出水面,幾乎同時,又有一名露出頭來大口吸氣。郭參將一個手勢,數十兵士一齊放箭,那兩人頓時成了刺猬,浮在水面上。
一名倭俘本也要浮出,聽到動靜不對,又趕緊沉下去,可到底受不了露出頭,霎時又被射死。接著又有三人被射死。
余下十人,俱都沒有動靜。
吳土焙雖對倭寇天生仇恨,可見他們接二連三被亂箭射死,不由得動了一絲惻隱之心,望了望譚廣。
譚廣笑道:“我的好兄弟,你不知道倭寇做起壞事來,多么斬盡殺絕。他奶奶的,這幫畜生,以前對大明沿海居民燒殺淫掠,這次進攻朝鮮,殺死大批無辜百姓,連婦女兒童都不放過。抓了數千朝鮮婦女,強奸之后,再行殺死,甚至剝皮剖腹,割乳挖陰,以取虐樂。”
吳土焙聽得義憤填膺,扼腕道:“這些畜生,無不該死!”
譚廣遞給他一只蘋果,自己抓起一只咬了一口,眼望海面,笑道:“可不是嘛。哈,又出來一個,射死!”
半炷香之后,先露出頭來的八個倭俘已先后定數。余下的八名,露一個出來,便爬上沙灘。連續六人之后,還有兩人沒上來。
吳土培眼見一炷香已將燃盡,大為驚喜,心道:讓這兩人去潛海撈寶,的確再合適不過。這時明軍眾將士人人等得又是心焦又是緊張,好一陣過去,又鉆出一人。
剩下的一個當真令人驚喜,竟然又過了一炷香工夫,還不露出水面。
譚廣興致盎然,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行逢生道:“他叫龜田三郎。”
譚廣笑道:“我們中國有拼命三郎,你們日本居然也有個三郎,卻姓龜田。好了,讓他出來吧。”小行逢生大聲用日本話呼喊。那龜田三郎還是不動。
郭參將皺眉想了想,向小行逢生下令:“拖他出來!”小行逢生游到龜田前,拉住他頭發,拽出水面。
眾人看清時,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惕然,原來那龜田口目俱閉,腹脹如鼓,早已死去。
譚廣怒道:“他媽的,這是公然作弊,成績作不得數!”
譚廣本想考出八名擅長潛水的倭俘,竟然死了一個,不禁氣怒。好在他甚是機智,轉眼想到加上小行逢生,便是八個倭俘。當下命人將八倭押下,對吳土焙道:“兄弟,哥哥的打算,你明白了么?”
吳土焙道:“小弟在泰山扇子崖下順天河邊曾見到一個漁翁,養了七八只鸕鶿,用繩子系了脖子,讓它們下河捉魚。”
譚廣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兄弟是個明白人,果然一說便知。”突然又臉色轉憂,道,“做哥哥的,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唉,這么多人口都等著哥哥弄飯吃,朝廷又遲遲不發餉,我正愁得憔悴不堪,幸虧兄弟是大福星,給為兄帶來這么好的運氣。”
吳土焙心道:“大哥憔悴不堪,請恕小弟眼拙,著實看不出來。只是可也不一定就能撈上來。”
譚廣伸手在他肩頭一拍:“一定能撈得上來!”當下留下郭參將與一名姓古的水軍將領,密議良久,最后囑道:“郭大腳、古思翰,你們兩個給老子聽明白了:這次出行,是以我吳兄弟吳大俠為主將,你們兩個,都是他的副將助手。知道沒有?”
二將均道:“此次出行,唯吳大俠之命是從。吳大俠命我二人即死,也決不敢抗命!”慌得吳土焙連忙道不敢當。
譚廣道:“兄弟,自古有言,軍令如山。你對他們千萬莫要客氣,聽到沒?”
吳土焙只好答應。
譚廣又道:“此事非同小可,可咱們嘻嘻哈哈就給他辦妥當了。有一樣,除了你們三人,再不許任何人知道底細。我給你們撥一百名水手,另鳥銃手、弓箭手、快刀手各二十名。這可夠了嗎?”
吳土焙本想帶王來喜等一起回中國,譚廣道:“那班小民,若是知道了點什么風聲,哪有不亂說的?兄弟要是不想讓他們死,便等著哥哥給他們再找條船吧。”
吳土焙只得作罷,又問起查拿白蓮教徒之事,譚廣笑道:“眼下到朝鮮來的,沒有白蓮教徒,只有大明義士。兄弟這可放心了嗎?”吳土焙越發覺得這位結義兄長心計深沉,佩服之外,暗生懼意:他想什么,我可永遠弄不清楚。
安排妥當,當夜兩條戰艦便離港出海。第三日時,便到了那大黑山島。譚廣算計準確,到達之時,果然正逢退潮,水位下去數丈,島嶼比吳土焙初見時大了兩三倍。
吳土焙請郭大腳放下小艇,自去探查。只見當日的那片水域似乎不深,放下鉤繩,只有四丈多,竟然觸到海底。
駛小艇沿著島南三十三丈前后左右都測了一遍,越測心中越是高興,有的地方深些,可未超七丈,淺處僅兩丈多而已。
也是該當事情順利,突然繩鉤掛住一處,慢慢提起,只見鉤上掛了一枚大鐵鋦,帶著一段朽木板,分明是船只上的。
吳土焙大喜,當即便除去衣衫,要親自潛海,郭大腳、古思翰卻生怕他有閃失,勸說命倭俘下海。吳土焙道:“不妨事。你們接我老婆孩子過來。”
兩條戰艦因此這樣安排:所有兵士、倭俘呆在一條上,另一條拋錨定位,除了十名水手,只有兩名副將陪著阿依古麗、小吉哥兒兩人在甲板上觀看。
吳土焙順著剛才繩鉤掛起船板的地方潛水,僅三丈多些,便看見海底。卻見一條沉船靜靜臥在水草之中,各艙窗船架,幾乎原封未動。吳土焙若非在水中不能張口,只怕要高叫出來。他輕輕游到近處,有六丈之深,胸口已經憋悶,但尚能忍受。
只見船長四丈多些,寬約丈半,右舷半沒在海底,各色魚蝦穿梭出動。
其中不乏數尺長的大家伙,看來有些驚人。他繞著船慢慢游了一程,卻見底艙塌板縫隙中露出兩只鐵箱,銹泥厚重,心中一跳,斷定那便是寶箱了,正要看個究竟,忽然那縫隙中群頭攢動,卻是一群海蛇,足有四五十條密密麻麻糾集在一起,每一條都有手腕粗細,張開大口,卻象一只只海碗,一齊對著他示威。
吳土焙嚇了一跳,不敢留戀,蹬水回到海面。
他甩去一臉的水,叫道:“真找到了!”
郭大腳、古思翰受兵餉困頓久矣,一聽財寶有了著落,都是不勝之喜。只不過天色已近黃昏,只得歇息一夜,明日起開始打撈事宜。
當夜吳土焙與兩名副將細談水下情形,二將聽到水蛇形狀,說道:“那是海鰻,不過,像吳大俠所說的大小,也確實可慮。”
古思翰道:“明日讓倭俘下水,大不了全讓海鰻咬死。”
郭大腳道:“他們被咬死了,財寶還是撈不出來。”
三人議了片刻,吳土焙道:“明日讓他們持刀下海,把海鰻全斬了,豈不行了?”
郭大腳道:“須當心倭寇造反。”
古思翰道:“我們一百多人,還怕八個倭寇?明日讓火銃手、弓箭手監視著,絕對不會有事!”
第二日上午,晴空萬里,陽光直射海面,當真是打撈的好時機。
明軍押出八名倭俘,每人發給一把短刀,下海打撈。
倭俘也算能干,前面四名斬殺海鰻,有兩名被咬傷。
在明軍催逼之下,余下六人一次次入海,戰船上明軍放下繩索,將一箱箱財寶拖將上來。
這批寶貝當真不同凡響,只見明珠、翡翠、金錠、寶石、琉璃花瓶,陳列在甲板之上,雖受泥污污染,卻難掩珠光寶氣,麗日一照,耀眼生花。
眾人無不看得兩眼放光,水手、士兵、將領都嘖嘖稱奇,心癢手顫。
吳土焙心道:為了保守這批寶貝的秘密,師父一生提心吊膽,最終還是死在了白秀齡、涂松林手里。
天刀門數十年分宗糾亂,實與這批東西關系匪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楚。
倭俘們一一浮上水來,那小行逢生道:“下面再也沒有啦。”
郭大腳笑道:“好,很好,你們整整忙了一天,辛苦你們啦。”
突然一揮手,只聽得嗖嗖聲中,亂箭齊發,熟名倭俘紛紛中箭。
小行逢生叫道:“你們不講信用……”話未說完,一箭正貫口中,頓時倒斃。被海鰻咬傷的兩人嚇得跪倒求饒,明軍卻哪里理會,上前槍挑刀砍,死得更慘,扔下海去。
吳土焙心有不忍,郭大腳笑道:“譚總兵早已吩咐,一俟事成,便殺了這些倭寇。難道還要跟他們大秤分金大碗吃肉不成?”吳土焙也只得嘆息認承。
古思翰道:“大功告成,這頭一份功勞,便是吳大俠的。咱們今夜且好好慶賀一番。”命一條戰船去往蓬萊購回酒菜,是夜,眾兵將便在大黑山島岸歇港。
郭、古二位副將對吳土焙著意奉承,說起如何分配財寶,吳土焙道:“兩位兄臺,說句實話,當初原本沒打算能撈上這些寶貝來,一撈出來時,也覺得眼花心熱,可再三想了想,在下分文不能要。眼下譚大哥與一班弟兄在朝鮮與倭寇苦戰,卻沒有軍餉,咱們順順利利得到這些財寶,合該好運。在下的意思,明天煩勞兩位借給我那條小艇,我到了蓬萊,改從陸路回泰山便好啦。”
二將動容道:“吳大俠這副俠肝義膽,真是沒得比。譚總兵派我倆當吳大俠的助手,起獲了這批寶貝,卻有過囑咐。吳大俠一切莫要多問,小的二人自有安排。”
吳土焙笑道:“我不僅不問,還不會多說。朝廷若是知道你們有了銀餉,那還了得?”
郭大路道:“對啊,可是小的所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古思翰打斷他的話:“咱們給吳大俠敬酒!能結識吳大俠,是我姓古的三生有幸!”
官兵豪爽,吳土焙也非細致之人,紛紛敬酒之下,飲得昏昏沉沉,到半夜,分頭歇息。
官兵們大多回到戰艦上,吳土焙一家三口仍睡在島上的板棚中。
他這一覺睡得香甜。不知到了什么時候,忽聽一人輕聲道:“吳大哥,吳大哥!”吳土焙猛然一驚,伸手便去抓刀,卻覺頭昏腦脹,渾身竟無絲毫力氣。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完啦,著了人家的道啦!見板棚門前站了一人,想問是誰,卻連話聲都發不出來。
那人低聲道:“吳大哥,是小女子,你切莫聲張,有人要害你性命。”
聲音卻是樸玉素,說話間閃身進來。阿依古麗也已驚醒,卻一樣渾身酸軟,驚道:“是樸妹妹么?”
樸玉素低聲道:“正是。吳大哥,你上了人家的當啦。眼下事急,兄嫂且容小女子以后再講,一切不要聲張。”
手一揮,又進來兩人,其中一人將吳土焙背起,另一人抱了小吉哥兒。樸玉素背起阿依古麗,掩身出了板棚。
地上躺著兩名明軍,呼吸急促,卻絲毫不動,想來是被點了穴道。抱吉哥兒的那人俯身提起兩名明軍,放進板棚之中,蓋上被褥,輕輕掩上門板。
吳土焙心中又是驚訝又是疑惑,頭腦半清不醒,只覺得背負自己的漢子步履輕捷,顯然是名好手,模模糊糊想道:原來是白蓮教的朋友來救我了。是誰要害我?郭大腳、古思翰是不是也著道了?他們為什么要捉兩名明軍兵士裝作在板棚里睡覺?
夜色中忽聽腳步聲起,卻是三名明軍士兵。樸玉素等人何等身手,悄悄掩在一叢礁石之后,三名士兵絲毫未覺。
樸玉素取出兩粒藥丸,分喂吳土焙、阿依古麗。樸玉素乃藥劑行家,吳土焙服藥之后,即刻便感清醒許多,只不過一時卻恢復不了力氣。
卻見三名明軍從眼前經過,到了那板棚前面。一人輕聲道:“吳……吳大俠!”
另一人笑道:“有什么好叫的?他喝了那么多藥酒,這會兒就算你在他身上砍上幾刀,他也不會有個響,倒也不用假惺惺地喊什么吳大俠。我偏偏要叫他吳大傻。吳大傻,喂,吳大傻!”側耳傾聽,房內鼾聲呼呼,睡得正香。
后一人道:“兩位,咱們怎樣動手?”
前一人道:“郭大哥吩咐的,只要這姓吳的死了便可。咱們一把火點了板棚,一家三口美夢中結伴共赴黃泉,倒也熱鬧。”
那后一人道:“哼,要做,就做個響亮的。咱們鳥銃兵,不弄出點聲音來,那怎么成?再說,打得他們腦袋稀巴爛,做鬼便是糊涂的,將來索命便找不到咱們頭上。”
另一人道:“對,對,聽說姓吳的是個厲害角色,一定得用鳥銃干他。”
當下三人打著火折,一腳踢開板棚門,只見里面模模糊糊并頭睡著兩人,三名兵士點燃銃引,哧哧過后,砰砰砰三聲銃響,三人就手點著板棚,片刻間火勢熊熊。
吳土焙雖則不完全清醒,也將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又驚又怒:他們所說的郭大哥,自然是郭大腳了,他跟我何冤何仇,要將我一家三口置于死地?突然心口一痛:“是譚大哥!是譚大哥要害死我!”
他自與譚廣結為異姓兄弟,一直心存感激外加糊里糊涂,從沒往深里想過,這時陡然明白,譚廣當初與自己結拜之時,便沒安下什么好心。只怕他早便聽聞天刀門門主掌握沉船財寶之事,此人扮豬吃虎,其心計之深、手段之狠,思之令人膽寒。
正怔忡之間,忽聽南岸嗚嗚急響,海螺聲響起一片。
那三名兵士好像也吃了一驚,一人叫道:“像是海盜!”
話音未落,只聽得南岸泊船處人聲大起。三人驚罵:“見他娘的鬼了,從哪里來的海盜?”拔步向南岸奔去。
大黑山島并不大,眼下雖是退潮,島面擴大了數十丈,南北之間,也只相隔不到半里,三人片刻間便接近南岸,卻見夜色中不知何時來了四條海盜船,已將兩條戰艦圍在中間。
海螺聲中,眾海盜手執火把兵器,搶上戰艦,見人便砍,官軍倉促接戰,衣甲不整、刀劍不齊,強盜兇悍至極,片刻間便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死傷過半。
有的跳艦入海,向島上泅渡。一名強盜頭目叫道:“官兵不足一百人,一個也不能留,兄弟們千萬別客氣,都殺光了!”
一條漁船在海里巡游,強盜手持長鉤,將泅水的官兵一一刺死,而后搶上岸來,兜截砍殺官兵。三名放火的官兵哪里還敢上前?趕緊向島上林木深處逃去。
行動之間,卻被一名海盜看見,叫道:“那里還有人!”那人當真是膽大包天,獨自一人便舉著火把追來。
三名官兵邊跑邊往鳥銃中裝火藥鉛子,一人先行裝好了彈藥,轉身站定,一聲槍響,那海盜翻了一個跟頭,叫道:“媽巴羔子的,什么玩意?”竟然翻身爬起,仍向官兵沖上。
另一名官兵手忙腳亂,藥引偏偏點不著,一見那海盜到了近前,揮銃向他當頭打去。
強盜劈手扔出火把,抓住銃管,卻無巧不巧,火把剛好把引線點著了,又是砰的一聲,銃筒一震,強盜嚇了一跳,一時呆住不動,接著便哈哈大笑:“什么玩意?”一刀砍出,那官兵腦袋落地。
接著又過來一名盜伙,兵器卻是一把斧頭,追上其余兩名官兵,斧頭揮處,官兵慘叫倒地。那使斧頭的大聲道:“高老二,你受傷了嗎?”
高老二道:“媽的,我讓這玩意嚇了一跳,卻沒受傷。”
那名強盜笑道:“瞧你那膽兒!我告訴你,這叫鳥銃,屁用不頂。看那邊起火了,咱們瞧瞧去。”向前頭吳土焙一家歇宿的板棚瞧了瞧,又嗅了嗅,說道:“官兵打死了什么人,毀尸滅跡來著。他奶奶的,官兵的手段,跟咱們可沒什么兩樣。”舉起火把胡亂向島上照了照,與高老二一同返向南岸。
吳土焙漸漸清醒,站立起來,看了半晌,悄聲問樸玉素:“是白蓮教的朋友嗎?”樸玉素也自半疑半惑,搖頭不定。
此時海上戰斗已經結束,海盜搶到財寶,搬上船去,大呼小叫,想來是被這么多財寶樂得心花怒放。
只聽得“嗚依哈呀”,幾十人不知唱起什么歌來,連蹦帶跳。戰艦火勢洶洶,影影綽綽照見眾盜,如同群魔亂舞。
吳土焙心底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這些人當真了不得,呼嘯而至,出手如風,官兵見之,便如同老鼠見了貓,綿羊見了虎一般。
譚廣啊譚廣,你當初給我說的話都是假的,只有一句你沒說假話,官兵全不頂用,你的這些手下,也真是窩囊得很。但想一想自己差點死在三名小兵手里,不覺微一搖頭。
轉眼間看到剛才背自己出來的那人,不禁又驚又喜:“付莊主,原來是你!卻是怎樣謝你?”那人正是付夢白,與吳土焙在渭水邊相識,其人風采,時常憶起,忽忽一年半未見,卻不料今日是在自己危時,得他前來相救。
付夢白微微一笑,低聲道:“吳老弟于付某有恩在先,當日渭水之中,若非吳老弟仗義援手,付某只怕活不到眼下啦。”
吳土焙心道:當日他似乎也不愿與白蓮教的人親近,看來此時已加入白蓮教了。卻聽抱著小吉哥兒的那人輕輕一笑:“吳門主,你沒認出我來?”
吳土焙定睛一看,卻是何仙姑,作男子裝束。
吳土焙喜不自禁,低聲道:“原來是何道長。呂道長沒和你一起來?”
何仙姑指一指東北角:“他與藍師弟在那邊船上等候。我們知道官兵要害你的消息,急得要命,早就摸到這島上了。官兵廚子如何給你酒中放藥,你如何喝下去,咱們都看在眼中。要不是樸香司不讓我們與官兵破相,咱們早就做了這些東西,卻輪不著這些海盜。”聲音雖低,神情卻頗是踴躍。
吳土焙知道她雖是女兒之身,性子卻比男子還要剛烈,當日在蓬萊時,她雷霆拂一動,中者立斃,端的厲害。
卻在此時,身旁小吉哥兒驟然叫了一聲。卻是這小子早已醒來,他人雖幼小,卻天生機靈,見父母神色緊張,自然受到感染,一直不出一聲。這會兒稍不注意,腦袋從巖石上探出來,看到戰艦熊熊燃燒,此小子最好事端,終于忍不住興奮大叫。
阿依古麗驚恐之下,趕緊去捂他嘴巴。付夢白側耳傾聽,搖頭道:“來不及了,他們回來啦。”
樸玉素道:“那便大大方方露面,問問他們的山頭。何姐姐,請呂道長他們現身。”她在白蓮教來人之中,職司最高,雖遇險情,面上卻毫無驚慌之色,整整衣裙,走出隱身的巖石之后。
何仙姑手一揚,不知怎么升起一盞小紅燈來。吳土焙見過她玩燈的手段,也不很是驚奇。
小吉哥兒卻見物起意,伸手索要,何仙姑呵呵一笑,將小燈遞到他手中。
那高老二及使斧頭的海盜迅步奔來,見樸玉素等一眾人,非官非民,有大有小,也一時愣住。高老二伸火把向眾人照照,問道:“干什么的?”
樸玉素微一抱拳,說道:“閣下又是何人?”
高老二笑道:“好大的膽子!大爺問你,老老實實回答!”
樸玉素微微一笑,手掌合在胸前,十根手指慢慢伸開。那高老二一見手勢,面色一變,向使斧頭的低聲說了句什么。
使斧頭的輕輕一震,聲音微變:“原來是白蓮教的朋友到了!我們兩個是小角色,請容我們跟當家的稟報一聲。”匆匆一禮,返身便走。
吳土焙道:“白蓮教的名聲,真是了得。”
樸玉素笑道:“武林之中,提起白蓮教來,多少都要留三分余地,大家都是看著圣母的面子。只不知這伙朋友講不講規矩。”
說話間聽得衣袂破風,又來了三人,卻是呂洞賓、藍采和與張果老。
呂洞賓與吳土焙交情甚厚,一見之下,許多心意,都化作微微一笑。藍采和十分文靜,自覺站在一側。張果老卻跳上來一把抓住吳土焙,哈哈笑道:“我以為老夫才會上人家的當,沒料到你比老夫還糊涂。這回要不是樸祭司得到消息,你小子必死無疑啦!”
吳土焙撓頭笑道:“可不正是!張老爺子,這番大情,在下當真不知該怎么感謝才好。”
張果老卻非市恩售義之輩,誠色道:“嘿嘿,人誰沒有犯糊涂的時候?不過,官兵想害你,到頭來卻被人家殺得干干凈凈。這伙人干事好厲害,與我們東海八仙不相上下,不知是什么來頭?大祭香,你知道他們什么來頭?”
他說話向來掉三不著兩,一句話未完,已轉了好幾個頭緒。
樸玉素微微一笑:“老張想知道,人家馬上就會來告訴你啦。”
果然不多時,四支火把照映之下,七名海盜登上岸來。為首一人個頭不高,年輕甚輕,衣冠楚楚。他身后跟著兩名漢子,都在四十歲上下,滿面風塵滄桑之色,兩側各有兩人打著火把。
那為首的海盜頭領抱拳道:“在下有禮!不敢請問白蓮教各位朋友以誰為尊?在下有事請教。”
他說話聲音平和,面帶微笑,仿佛是哪位書生訪友一般,若非親見,當真不敢相信這樣一位翩翩公子模樣的人物,竟是這群獅虎豺狼海盜的頭領。
樸玉素腦海中迅速轉了一圈,卻沒想起武林哪一派中有這號人物,向呂洞賓、何仙姑等人一瞧,看來也均是不知,當下微笑回禮道:“不敢當,公子有何指教,請對小女子言知便可。”
那公子海盜頭目吸了口氣,躬身道:“姑娘便是唐教主么?”
樸玉素聽他誤認為自己是唐賽兒,心想這海盜頭目太沒眼光,唐教主是何等神仙人物,豈是自己所能比?不禁笑道:“唐教主神跡無定,今日卻沒來這里。小女子姓樸。”
那公子海盜似乎發覺自己略有失態,神情一矜,笑道:“久聞白蓮教藏龍臥虎,不料今日竟在此荒島之上得以見各位高賢。樸姑娘芳名,可是上玉下素二字么?”
樸玉素身為白蓮教五大祭香司之一,武林道門、江湖經驗,自非尋常人物可比。她心想對方斬殺官兵搶奪財寶,被自己撞見,對方最省事的辦法,自然是要殺人滅口。
今日白蓮教數名高手在此,東海八仙四人、付夢白加上自己,未必便會怕了對方。心中盤算,面上神色不改,點頭道:“不敢當,小女子便是。不敢請教公子上下?”
那公子海盜眼睛轉了一轉,略一沉吟,搖頭笑道:“實不相瞞,在下做下了這筆大買賣,姓名不方便告知各位了。白蓮教唐教主好生了得,在下雖然從未見過,卻好生佩服,沖她老人家金面,在下不敢得罪各位。各位請便,在下告辭!”此人當真爽快至極,竟是轉身便走。
就在這時,卻聽他身后左首那名生著一雙招風耳的中年大漢道:“且慢!少當家,萬一他們是假冒白蓮教的,那可如何?”
那公子站住,笑道:“樸姑娘,對不住,在下剛剛當家,手下兄弟們還不大服氣。”
那大漢道:“少當家,屬下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萬一讓人家糊里糊涂一句話便嚇跑了,也太辱沒咱……咱的名頭。”
公子笑道:“你的意思,想要請教這幾位白蓮教朋友的武功?”
招風耳大漢道:“倘若真是白蓮教的高手,那也不能錯過這么好的機會。”那公子沉下臉來望了他一眼,大漢假裝不知,雙目直盯著白蓮教眾人,神情頗是躍躍欲試。另外那名中年漢子滿臉持重,也不勸阻。
何仙姑抽出雷霆拂來,樸玉素搖頭制止,向藍采和使個眼色。
藍采和忽道:“啊呀,肚子好疼!”說話之間,疼得臉色大變,忽黃忽紅,青里透紫,突然眼睛一翻,直挺挺跌倒,一聲大叫,平平彈起,竟然升起一丈有余,身子一翻頭下腳上,栽在礁石上,直撞得石屑亂飛。
阿依古麗感念他們前來相救,見他突然有此異舉,心想這一下非得腦漿迸濺不可,嚇得驚呼出聲,卻見他身子一躬,連翻四個跟頭,快得簡直像一陣風,然后直挺挺站起,叫道:“我就要疼死啦!啊喲,啊喲……”
吳土焙與藍采和是第二次相見,這才知他雖然年輕,但一身武功修為,只怕不在張果老之下。他方才這一番做作,身法固然令人眼花繚亂,卻還不算太為驚人,以頭撞得礁石飛屑,這一鐵頭功夫,當真令人吃驚。至于臉色忽紅忽白,其內家功夫,尤在外功之上。
吳土焙看得羨慕之下,不禁慚愧:這些日子以來,我讓幾個人叫了幾聲大俠,便真以為自己已是一流高手了,真是不自量力得很!
東海八仙,人人有一身驚人藝業,付夢白莊主的武功,更是遠在我之上。樸姑娘看來弱不禁風,能為白蓮教祭香司,那自然是深藏不露。更不要說唐教主那樣的人物。感念白蓮教眾人對自己的一番深情厚誼,只覺渾身暖融融的,暗中扣了兩枚飛鏢,凝氣聚力,以策有變。
呂洞賓道:“兄弟先不忙疼死,貧道給你燒道符水喝喝,管保符到病除!”左手一抖,已多了一張一尺見方的黃表紙。
那紙隨著海風簌簌振動,呂洞賓微一提氣,表紙頓時靜止不動,平展在空中,如同豎貼在一道無形的墻上。
呂洞賓右手一探,從右面綁腿中取出一管朱筆,口中念念有詞,筆走龍蛇,在那紙上畫了一道符箓,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符紙呼的一聲騰成一團火焰,化為片片灰燼。他露的這一手功夫,尤在藍采和之上。
七名海盜人人看得驚奇,那兩名中年海盜向公子海盜點頭,瞧來甚是服氣。
眾人雖都開了眼界,卻總不如另一人更興高采烈,只聽小吉哥兒小手一拍,笑叫:“咿呀,咿呀!”好似猶未盡興。
呂洞賓笑道:“賢侄,太上老君卻不是這么好使喚的,要再來一次,且等時日吧。”言罷收氣凝神,退回樸玉素身側。
那招風耳大漢道:“白蓮教中的人物,果然不同凡響。佩服,佩服。少當家,咱們走吧。”
武林規矩,對方既然報上姓名,那便也得以姓名相告。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本為行走江湖第一等要義。
眾海盜不留名便走,可謂不講規矩,樸玉素心下不悅,但她年紀雖輕,涵養功夫卻非儕輩可比,心中忖度:且不多生事端也罷,今后總有法子查訪出這伙人的底細來。但知己方報名露了兩手活,彼等卻名字都不留下,這一個照面打下來,實在是落了下風。
就在此時,卻聽那公子海盜哼了一聲,道:“黑老貓,你也算跟著家父混了二三十年江湖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規矩?咱們既然讓人家露了手藝,這么不聲不響便走了,今后讓人怎么看咱們長鷹幫?再說,人家卻答應讓咱們就這么一走了之么?”
“長鷹幫”三個字傳出,樸玉素、呂洞賓、何仙姑不禁均是一驚。
樸玉素沉聲道:“原來各位是遼東來的?”
長鷹幫在江湖中大名鼎鼎,據說其幫眾過萬,勢力遍布遼東白山黑水,只不過一向只在遼東行事,極少來到中原。一些中原武林人物赴遼東回來,說起長鷹幫,無不敬畏惕怖。
那公子抱拳一揖,說道:“在下方余圓,今日做下的這筆買賣,真不知白蓮教也看上了。那批東西,咱們兩家,一家一半如何?”
樸玉素搖頭道:“不好。”綠林劫財,倘若被另伙遇到,要么再斗一場,拼個你死我活,要么便遵循“見面分一半”的規矩,你有我有,大家發財,然后各走各路。
方余圓聽她不同意各家一半,不禁雙眉一揚,十分戒備:“那么以樸姑娘之意,又是如何?”
樸玉素微微一笑:“敝教唐教主曾經言道,放眼天下武林,大幫大派,唯遼東長鷹幫可與敝教相提并論。今日有幸得見方少當家,正愁不能略盡地主之誼,方少當家所得的那批東西,便無須饋贈于敝教。如此一來,權作白蓮教有了見面禮,卻不正合適嗎?”
那方余圓怔了一怔,繼而擊掌道:“痛快,痛快!白蓮教是天下武林第一大教,我長鷹幫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與白蓮教一爭高下。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長鷹幫并非強龍,白蓮教更非地頭蛇可比。這批東西,長鷹幫分文不取,全部送給白蓮教,權作補拜山頭了。”
吳土焙暗暗稱嘆:白蓮教竟然威風如此!這位長鷹幫的少幫主也眼界寬廣,人家這才叫做“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張果老忍不住哈哈笑道:“那你們可不白忙活了一場?還是一家一半便好啦。嗯,一家一半,誰都不賴。”言間對樸玉素擠眉弄眼,急財之意,形于言表。
樸玉素道:“不可。想必方公子也已看出,我等在此,并非為這批財寶。長鷹幫費了一番苦心,理應全得,再不必客氣了。”
吳土焙聽到“費了一番苦心”,忽然心中一跳:“長鷹幫遠在遼東,又是如何知道財寶沉船消息的?”
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妥,這不妥十有八九跟自己有關,只一時想不起來,不由得輕輕撓頭。
方余圓見白蓮教這幾位人物人人不凡,起了結交之心,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劫了官府財寶,著實擔心各位告密。然而知道各位是白蓮教的朋友,那還有什么擔心的?白蓮教讓官府頭疼起來,只比我們苦居遼東漠北的長鷹幫厲害十倍。這批東西,你們不留下一半,莫非是看不起我們長鷹幫么?”
樸玉素心中一動:唐教主曾有過聯絡長鷹幫之意,卻一來不甚知道其底細,二來路途遙遠,再加上事務纏身,未能成行。不料今日一見,行事竟然如此痛快。笑道:“方少幫主既然如此誠意,那么恭敬不如從命。不過無功受祿,心里可有幾分不安。”
方余圓大喜,向另一名中年漢子耳語幾句,那漢子道:“是!”突然間倒飛而去,只聽衣袂破風,眨眼間已經回到南岸船上。
眾人見他行動如此之快,不禁均是一驚,呂洞賓、藍采和出口贊道:“好身法!”
方余圓微微一笑。那黑老貓抱拳通報姓名:“在下黑老貓,適才得罪之處,既然大伙是好朋友了,那便沒人見怪了吧?”
眾人均哈哈大笑。
黑老貓道:“在下孤陋寡聞,心想白蓮教唐教主麾下四大旗使、五大祭香,人人都有一身驚人的藝業,那也就罷了,莫不成手下個個都三頭六臂?及至見了這位道長、這位兄弟露了手功夫,才知江湖之大,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嘴頭功夫十分來得,三言兩語,白蓮教眾人頓覺此人很是可親可愛。
卻見四名盜伙抬著兩口箱子,隨著中年漢子來到近前,將箱子放在地上。方余圓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各位,后會有期。”
他畢竟剛剛做下大事,不愿久留,率眾回到船上,只聽得螺聲嗚嗚,四條漁船離開島岸,消失在夜海之中。
吳土焙與白蓮教諸人眺立良久,只見其中一條戰艦尚未全沉,海面上隱隱漂著許多官兵浮尸。樸玉素道:“聞名不如見面,長鷹幫行事,的確了得,難怪教主能放在心上。此地不宜久留,吳大哥,我們也離開吧。”
呂洞賓、張果老、付夢白、藍采和抬了寶箱,在前引路,到了島西,眾人上了一條大船,將寶箱在艙中打開,只見琳瑯滿目,令人屏息。張果老喜道:“看來真給咱們分了一半!咱們發財啦!”
樸玉素笑道:“張果老,這批東西,本是天刀門的,吳門主便在這里,咱們發什么財了?”
張果老頗是艷羨,心想這明明是官兵撈了去,又讓長鷹幫搶過來分給白蓮教的,怎么還會是天刀門所有?不過他雖是心直口快,當著吳土焙的面,這話可也開不了口。
吳土焙急道:“樸姑娘這么說,豈不是讓在下慚愧?這些財寶在下一點兒也不要。”
樸玉素微微一嘆,說道:“吳大哥,那便真要謝謝你啦。非是小妹貪財,敝教事務繁多,還真是缺錢得很。我這祭香司,若論武功,在白蓮教中,比不上好多兄弟,難為唐教主信任,讓我做了祭香司,吳大哥,你猜猜,小女子的職名是什么?”
吳土焙沉吟道:“樸姑娘醫術高明,八成與此有關吧?”
樸玉素笑道:“小女子的教職,乃是善財祭香司。小女子是專門管錢的,因此厚著臉皮接了這批財寶,倒讓吳大哥笑話了。”
吳土焙擺手道:“樸姑娘再莫要客氣,在下……在下對樸姑娘十分佩服。這筆財寶,當初在下直接獻給唐教主,那才好了,也不會再生出這么多事端來。”長嘆一聲,頗是懊悔。
樸玉素笑道:“吳大哥,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再說了,吳大哥本來也沒把握能撈上來,又怎么好跟唐教主說空話?這倒是吳大哥的長處呢。何道長,相煩你去后艙做幾樣菜,咱們給吳大哥壓壓驚。”
夜航之中,眾人艙中把盞,阿依古麗熬不住,帶著吉哥兒先去睡了。
眾人少不得又說起長鷹幫。
付夢白道:“長鷹幫對白蓮教好像知之甚詳,咱們卻對他們一點也不知底細。以前付某也聽過長鷹幫的名頭,好像是……”搖了搖頭。
樸玉素笑道:“聽唐教主曾經說過,長鷹幫也只是這十幾年才有的幫派,與白蓮教建教數百年相比起來,那是天差地遠了。本是一批江湖豪客,在中原犯了事,或避仇或躲災,逃到遼東,投奔幫主方必行,結成了這個長鷹幫。然而勢力發展極快,行事十分了得,咱們今天一見,果是這樣……啊呀,不好!”
眾人一齊望著她,卻見她臉上略有懊悔之色:“還是上了那方余圓的大當。”
張果老道:“上了什么當?是不是他給咱們分的不足一半?他媽的,老夫最討厭人家不誠實,做什么都要講究個童叟無欺,當強盜嘛,你也不能改了規矩是不是?老夫是叟,這個……這個吳老弟的兒子是童,他們怎么能騙我們!”憤憤不平至極,看來那方余圓倘若在面前,立刻便會上前理論廝打。
樸玉素搖頭苦笑:“卻不是長鷹幫給得少了。武林之中,都知道長鷹幫居于遼東,我白蓮教卻多在中原活動,魯豫一帶,咱們的會堂尤其多。大黑山島一百多名官兵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筆賬,朝廷只怕又要記在白蓮教頭上啦。”
其余之人經她提醒,均覺有理。何仙姑道:“不過也不用在乎,咱們什么事都不做,明朝的昏君奸臣,一樣要置我們于死地!”
藍采和接道:“什么事都做,昏君奸臣們卻也未必有法子對付我們。”話語由江湖轉到朝廷,白蓮教等人均神情憤憤,一改先前斯文之狀。
吳土焙聽在耳中,均是大逆不道之語,不過他新歷譚廣的算計,心想朝廷官府之中,像譚廣等輩著實不少,這朝廷如何,實是不問自知,對叛逆之語已不像從前那般反感。
張果老罵官府罵得痛快,又好為人師,忍不住道:“吳老弟,你這次逢兇化吉,別人不用感謝,得感謝樸祭香。嘿嘿,你糊里糊涂跟你那拜把子大哥透了底細,卻正好鉆進人家的圈套。”
何仙姑道:“張果老,你若是想讓別人喜歡你,最好少說些話。”
張果老瞪眼道:“我又不是呂洞賓,到了這把年紀,誰喜歡不喜歡,管他作甚?不過,話一定要說明白。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萬一我吳老弟再上人家的當,我老人家看著很好是不是?”何仙姑向呂洞賓看了一眼,臉上一紅。
吳土焙嘆道:“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譚廣身為明軍總兵,卻是這么險惡的人!”
樸玉素道:“吳大哥,這事兒的起因,實則還是敝教之故。當日莒縣之事,譚廣便知你與白蓮教交情不同一般,后來保舉你擔任泰安尉佐,想來只不過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引白蓮教上鉤。”
吳土焙吃了一驚:“會是這樣么?”
樸玉素沉吟道:“這等軍門官員行事,不是我們江湖兒女所能想得明白的。不過,他在暗中惦記著白蓮教,白蓮教卻也不是瞎子聾子。真是無巧不巧,他跟那兩名屬下交代如何害你之時,小妹便正在他的艙中。我本想探聽他要如何對付白蓮教,卻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找到呂道長、何道長他們,明軍兩條戰艦出發之時,咱們便也綴著過來啦。”
吳土焙越來越覺得白蓮教神通廣大、手眼通天,不禁嘆服。
樸玉素道:“好在吳大哥一家平安無恙,小妹不枉唐教主的一番交代。”
吳土焙想到唐賽兒如此神通廣大,預見萬里,不禁既感且佩,忽然想起一事來:“樸姑娘知道我方師弟的消息么?”
樸玉素忽然咯咯一笑,臉顯俏皮之意:“吳大哥,有個秘密,不妨對你說了。唐教主有個孿生姐姐,名叫唐奇兒。你方師弟是與唐奇兒在一起,卻不是唐賽兒。”
吳土焙驚詫至極:“你是說,我所見的唐教主,是唐教主的姐姐唐……唐奇兒?”
樸玉素笑道:“吳大哥福莫大焉,這姐妹二人,你都已見過啦。”
吳土焙呆了一呆,忽叫道:“啊喲,我知道啦,那位三言兩語說得人心服口服的是姐姐,那位三拳兩腳打得人不得不服的是妹妹!”
樸玉素、何仙姑等人均笑:“吳大哥這兩句評語,務必轉告唐教主。”
眾人在船中談些江湖舊事、武林掌故,不再提起官府,言語十分投機,不覺東方天色微微發亮,酒盡菜殘,唯有一豆燈光,在晨風中飄搖。
樸玉素道:“吳大哥,你今后呢,有什么打算?”
吳土焙嘆道:“譚廣惡賊這次害我不死,一眾明軍反而無人得活,必定要跟我過不去。若是我回泰山扇子崖,只怕官兵已經在等我。實不相瞞,方才我便在想該何去何從,卻是半點兒頭緒也沒有。”
樸玉素微微一笑,望向呂洞賓。呂洞賓起身道:“吳兄,貧道有一事,正要相煩吳兄,只是不好開口。”
吳土焙笑了一聲,說道:“呂道長,你總是客氣得很。在下以為與東海八仙已是生死之交,道長便是借我脖子上這顆腦袋,也只一句話便是。”
呂洞賓突然間神色有些忸怩,望向何仙姑。何仙姑低聲叱道:“你是死人不成?事事倚望我?”
呂洞賓吸了口氣,朗聲道:“好,說便說!吳兄,貧道要成婚了,正缺一位懂行的兄長主持大局。貧道想請吳兄當貧道婚典的司儀官,不知吳兄肯不肯幫這個大忙?”
吳土焙當真沒料到他要請自己幫這個忙,本來豪氣干云,剎那間化作又驚又喜,望望呂洞賓,只見一表人才,再望望何仙姑,只見風姿綽約,不由笑道:“恭喜兩位,終于想明白了!”
何仙姑笑道:“不是吳兄做的媒么?”
呂洞賓道:“我們八仙之中,說到要成婚,貧道是頭一個。因此,請吳兄……”
張果老搖頭道:“不對,不對。”
呂洞賓此時格外小心,低聲道:“哪里不對?”
張果老道:“你方才說,成婚你是頭一個,這就不對。”
呂洞賓沉吟道:“似乎……似乎沒有不對之處……”
張果老道:“何仙姑是不是八仙中人?我偏偏要說她是頭一個!”
呂洞賓明白過來,惱他打這些沒用的岔,搖了搖頭,向吳土焙繼續道:“這些事務,不但貧道不懂,我的幾位師兄,也都不懂……”
張果老道:“我懂,誰說我不懂?”
藍采和笑道:“你懂,可到老也沒娶到老婆。”
眾人本道張果老這下又要著惱,可卻見他結了一結,頹然道:“不錯,想當年……”嘆了一聲,眼圈已紅。眾人靜聽之時,他卻搖了搖頭,沒了下文,飄然出艙。
藍采和道:“糟糕,可莫勾起張老漢的傷心事!我去瞧瞧……”跟將出去。
呂洞賓搖頭而笑,接著道:“……因此要請一位有名望的好朋友,去神仙島貧道居所,主持大局。貧道與師妹商量來商量去,此事非吳兄大力援手不可。”
吳土焙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是有名望耆老,當即答應。
呂洞賓大喜,再三稱謝。
吳土焙心下正高興,忽然一念閃過:難道他當真只是讓我當這司儀?只怕是讓我避難!
心中感動,鼻管發酸,哈哈笑道:“呂道長,別的事么,在下十分糊涂,只有對這郎才女貌配對成雙一事,卻不敢謙虛,那是十分在行。”
何仙姑雖然颯爽,卻畢竟是女子,臉色早紅。樸玉素微笑不語,也略顯羞色。
吳土焙暗暗嘆服:這些女子,哪里比不得男子?至于唐教主姐妹,則更遠非男子可比。吳土焙呀吳土焙,你武功平平,有妻有兒,這些女子對你像兄長一般,自然是一點別的意思都沒有,全是江湖大義了。與這些人物交成朋友,當真是佛祖、安拉一起保佑,滿滿的好。
吳土焙自天刀門遭遇變故,便常有孤獨之感,此時卻覺得人世雖如海洋一般茫茫,卻總有那么一條船,讓人共濟,相謔相歡,相助相關,心中暖洋洋的。
船行三日,到達神仙島。
吳土焙上回來島之時,正遇白蓮教內訌,沒仔細看島上風光,此次再來,那是呂洞賓請回來的司儀,豈是上回所能相比,不但島主鐵拐李率其余副島主親自陪同,還有白蓮教一名祭香司相陪,所到之處,島民無不熱情尊敬,稱一聲“吳大俠”。
只見這神仙島多有怪石,花木繁森,多年經營之下,屋舍亭閣、花徑小道處處精致,當真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付夢白是文雅之人,看得暗暗點頭,贊賞不已。吳土焙卻哪里懂什么陰陽風水、土石花木,只處處管著調皮兒子,以免磕青碰破,抑或扎刺掛傷。
當日鐵拐李設宴,款待樸玉素、吳土焙與付夢白。八仙說起吳大俠,無不交口稱贊。
吳土焙喝了幾杯“大俠”酒,只覺得豪情滿懷,說道:“各位好朋友,再不要提大俠二字。我吳土焙算什么大俠?大俠者,一要武功高深,我的武功,嘿嘿,與東海八仙相比,還差了老大一截;二者,要見事明白,敢作敢為,仗義行俠。我自問,這二者,那是一條都不具備。承蒙各位朋友不棄,今后年紀大的,稱一聲吳兄弟,年紀比我小的,叫一聲吳兄便好。不愛叫吳兄,那就叫我吳老五。”
眾人都喝熱了腸子,除了呂洞賓、何仙姑,一齊叫他吳老五。
吳土焙哈哈大笑:“張果老早就說過,東海八仙,便是八人,不能跟人稱兄道弟。呂道長、何仙姑認我是個媒人,稱一聲吳兄,多謝多謝!我吳老五酒量不大,可今日一定要在你們神仙島上大醉一場!”
眾人喝了一會,吳土焙先行醉倒,主人均覺大有面子,除了樸玉素不沾酒,余人皆搖搖晃晃,當夜盡歡而散。
次日樸玉素眾人辭行,說道:“本來呂、何二人成婚大事,本司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到禮祝賀。可因敝國軍民,眼下正在全力抗倭,圣母還命教中近千名兄弟姐妹也在朝鮮援戰,圣母給本司這樣天大的人情,本司不回去不行。”
東海八仙不敢挽留,只祝她諸事小心,朝鮮國能早日趕走外侮。
樸玉素道:“倭寇兇殘,我朝鮮人沒有大明相助,只有任人宰割。我已得到消息,大明朝廷要對西北用兵,不想在朝鮮多費兵力,將與倭寇和談。究竟如何,且看著吧!”
吳土焙心想:她身上卻有多少大事!唉,想我這蠢材的安危,卻要累得人家如此奔波。與東海八仙、付夢白一起將她送到碼頭。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問道:“當日在朝鮮,樸姑娘說有個人在下一定想見一見,在下愚蠢得很,到現在居然還沒猜到。”
樸玉素借步一旁,悄聲說道:“便是你師弟方升方公子。”
吳土焙驚道:“他也在朝鮮?”
樸玉素道:“唐奇兒姑娘是女中諸葛,雖不會武功,但打仗的計謀,卻比很多將軍都強。她在朝鮮,方公子便也去了。”
吳土焙恍然,笑道:“天刀門數十名師兄弟跟我去救人,總以方師弟最劃算。”
樸玉素微微一笑,說道:“本來吳門主在朝鮮時便可與方公子見面,可大明援軍一面打倭寇,一面要打白蓮教的主意。方公子與唐奇兒姑娘在一起,吳門主正好與譚廣那惡賊在一起,想要見面,實在是有些不便。”吳土焙苦笑一聲。
樸玉素道:“不過,唐奇兒姑娘與東海八仙交好,等呂洞賓跟何仙姑成婚之時,不知她會不會來?”在天刀門諸同門中,吳土焙與方升雖是交往最少,卻最為惺惺相惜,一聽此言,不由得十分念想。
樸玉素登上快船,與眾人揮手作別,揚帆而去。
那神仙島天高皇帝遠,吳土焙一家在此得東海八仙照應,每日里品海鮮、賞風光,不覺忽忽數日。
呂洞賓、何仙姑二人擇下日子,是九月初六。消息遍傳島上教眾,無不當作大事,何用吳土焙管事?
不過既是請到的主持,呂洞賓自事事請教,吳土焙一一答應,偶爾說一句禮俗,神仙島一切照辦,派出快船,到陸上去購回一應物事,連花轎也買來一頂。更將島上最大的屋子騰出來,作為典禮用的喜堂。張燈結彩,不在話下。
轉眼間到了喜日,青龍使、朱雀使等與東海八仙交好的派人送來禮物,眾人簇擁著呂洞賓,吹吹打打,娶進新娘,拜過天地,送入洞房,禮成事偕。
東海八仙設宴款待賀客,大都是神仙島所部弟子。
當日神仙島上一片喜氣洋洋。
過得兩日,付夢白向神仙島眾人提出辭行,準備回渭水。
吳土焙本來盼呂、何成婚時方升能趕來,既不見來,這兩天便愈發思慮天刀門之事,道:“在下剛好也一同乘船回陸上一趟。”
呂洞賓道:“吳兄弟,譚廣那惡官上次害你不成,只怕另生惡計,你若回泰山,豈不是十分冒險?”
吳土焙道:“這兩天我仔細想過,天刀門眾位師弟自認我為掌門師兄,當真是人人聽從,我豈能一去再沒了下文?在下的妻兒,便請各位照料,我回天刀門之后,安頓好門中事務便回來。”
他心中實則還有念頭:我想來想去,連泰安知縣彭油簍子尚且讓我頭痛,譚廣想要加害,如何能應付得了?只怕連天刀門眾位師弟一起跟著遭殃。
我此次回去,跟眾位師弟說清楚,這個掌門師兄,是萬萬不能當了。他們是留便留,想走便走,愿意跟著我的,不妨一起來神仙島,大伙兒加入白蓮教。
東海八仙聽他要安頓本門事務,不好多加挽留。這一日設宴為吳、付二人餞行,次日準備船只,送二人離島。
吳土焙與阿依古麗自相識以來,從未分開,昨夜已互相叮囑了一宿,臨上船之時,兀自有許多話想說。
小吉哥兒道:“爸爸,早來!”
這是阿依古麗早上吃飯時悄悄教他說的,小吉哥兒不足一歲半,知道“來”是什么,尚不知“早”為何意。
未料這一句送行之語,令吳土焙險些落淚。
正上船之時,卻見韓湘子、藍采和二人各背了一個包裹,也登上船來。
韓湘子道:“吳兄弟,我與藍師弟在島上悶得久了,隨你去泰山走走,也好賞賞風光。”
吳土焙知白蓮教上下看來輕松自在,實則人人事務不少,他們二人說是要隨自己游山玩水,實是想有個照應,心下感激,卻也不多言,與鐵拐李等人揮手作別,船離神仙島。
船行數日,在日照登陸。
韓湘子、藍采和命船只返回神仙島。
付夢白說道反正順路,正好隨三人一起到泰山游覽一番,泰山是天下名山,已經向往多年。
吳土焙喜道:“當日在貴莊打擾,能讓兄弟補上這個東道,那可比什么都好。”
四人晝行夜宿,這日走到一處,但見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問當地樵夫,原來此山名叫孟良崮,因當年楊家將孟良在此山出生,故而得名,到了此處就離泰山不遠了。
眾人走進山中,離開孟良崮,轉白石嶺、過老風溝,行了兩日,已到泰安轄境。
這日近晌,便見到泰山,其時天氣晴好,只見泰山青嶂序引之下,主峰通天拔地,山勢雍容,一派王者氣象。
付夢白贊道:“久聞泰山冠絕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吳土焙笑道:“今日咱們先到扇子崖敝門中歇息一宿,明日在下陪各位在山上好好游玩一番。”
他已有半年未回天刀門,以前不覺得,臨近扇子崖,反而掛念更甚,心想不知譚師兄怎樣了?門中師弟卻又如何?譚廣有無加害之舉?
吳土焙對三人說道:“中午便可到扇子崖,在下的師弟們種著蔬菜瓜果,還養了雞鴨豬羊,我師弟衛垛燒得一手好菜,等會兒便可嘗嘗他的手藝。”
四人都是身負武功,當下加快腳步,小半個時辰,便到了扇子崖下天刀門山門之前。
吳土焙見山門靜悄悄的,沒有師弟值守,心想:我走了之后,門中畢竟松懈。叫道:“眾位師弟,我回來啦!”
卻哪里有人答應?吳土焙心下蹊蹺,走進數丈,忽然之間,一陣山風吹來,只聞到風中一股血腥味道甚濃。
付夢白是老江湖,第一個道:“吳門主,天刀門有變!”
吳土焙吃了一驚,腳下一點,奔向內院。
來到天刀臺,觸目已見七名師弟躺在那里。
吳土焙上前看時,均是口角流血,一動不動,觸手一摸,已經發涼,然而身子未硬,顯是死去時候不長。
吳土焙毛發倒豎,轉頭望著師弟們的居屋,叫道:“成良!衛垛!德范!”
他叫的都是原泰山宗的師弟,他心中隱隱有個念頭,擔心蓬萊宗弟子與泰山宗弟子終于內訌起來,以至交鋒激烈,同歸于盡,喊了幾遍,卻無人應聲。
他一瞥之間,卻見石屋之間又有幾人,奔將上去,只見五名師弟都已死去。
他心中駭極,大叫著師弟的名字,從這屋跑向那屋,沒看到一個活人,一顆心越來越沉下去,驚恐得無以復加,卻是七十余名師弟,竟全都被殺,無人活命。
整個天刀門中,唯雞鴨豬羊無人來喂,餓得緊了,聽到人聲,兀自叫成一片。
吳土焙魂飛魄散,有如癡傻,過了片刻,斷定不是師弟內訌所致,喃喃道:“為什么會這樣?是誰下的毒手?”
天刀門這些師弟武功雖不高強,但勤練刀法,能將這七十余人殺死,絕非尋常江湖人物所能做到。
忽然腦中一閃,心想除了大批官兵來到,將師弟盡殲之外,實在別無解釋,怒道:“譚廣,我跟你不共戴天!”
下期預告:
吳土焙經歷朝鮮那場陰謀后,回天刀門料理門派事物。不料,師門上下竟然慘遭毒手。慌亂之中發現譚火池師兄還有一口氣尚在,眾人正當為治療譚火池的內傷而犯愁時。不料真兇竟然還未離開,他不但直承其事,還擄走吳土焙……這兇手究竟是何人,吳土焙命運又將如何?下期《大風吟·山海卷》大結局為您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