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哈契亞之春

文/張展維

吉爾哈契亞之春

文/張展維

1

扎伊采應該是村子里身世最離奇的人了。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的，只是記得哈拉哈河畔曾經發現過一只順河漂來的籃子，而籃子里便是扎伊采。因此，扎伊采一直生活在吉爾哈契亞寨中，與一些孤兒、鰥寡老人生活在一起。

這一天，扎伊采按慣例出去打獵。濃霧彌漫，平時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能見度竟不到二十米。霧氣導致扎伊采無功而返，和約定好碰面的索琪爾相遇，一起返回吉爾哈契亞寨。

索琪爾是扎伊采從小認識的孤兒朋友。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藍得像天空，藍得像河流，扎伊采實在沒有見過比索琪爾還俊秀的蒙古男子。扎伊采同樣也擁有一雙藍眼睛，但遠沒有索琪爾的藍。扎伊采曾經問過索琪爾為何他有這樣一雙藍眼睛，索琪爾卻總是笑而不語，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親愛的扎伊采

你不是在孤單地徘徊

我們在這里共同期待

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他的歌聲優美動人，扎伊采忍不住和道：“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漸漸地，索琪爾的身影在濃霧中出現，變得越來越清晰起來。扎伊采喊道：“來這里，這里啊！”濃霧中，索琪爾轉過身來看著扎伊采。

突然，索琪爾的表情變得慌張起來。他目光發直，緊盯著扎伊采，張開嘴，卻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跌倒在馬下。扎伊采趕緊跳下馬來，沖到索琪爾旁邊，喊道：“你沒事吧！”索琪爾卻像看見魔鬼一樣不停地后退。

扎伊采轉過身，可她并沒有看到什么，索琪爾反而又發出一聲尖叫。扎伊采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因為聽到了索琪爾的叫聲而圍了過來。

這些人看到了扎伊采，就好像約定好了似的大叫起來，其中有幾個人喊道：“怪……怪物啊！”

扎伊采去看索琪爾，然而他已經被淹沒在了霧里。她自己也變得慌張起來，她沖出了人群，人群卻向后散開。她頭也不回地狂奔起來，想遠離人群，也想遠離這恐怖的氣氛。她不知道向哪里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跑到了霧氣已經消散的地方。

2

她來到了吉爾哈契亞山的另一邊。這里有一條小溪，這是她曾來過的地方。

小溪是她和索琪爾每晚的固定處所，因為這里可以遠離村子。事實上，扎伊采還沒有自己來過這里，也沒有在下午來過這里。

扎伊采放慢了腳步，走到了小溪旁邊，蹲下來仔細瞅著這些石頭。就在她剛要轉身時，她看見了什么不對的地方。她再次向水中看去，她看見了她自己。一張美麗的臉龐，苗條的身子，這些都沒有問題的，但她看見了別的東西。在她的背后，長出了兩只奇長的針狀物，斜向上支著，同時還附帶著兩只像翅膀一樣斜向下的物體，包括她的耳朵也變尖了――她終于明白人們為什么要尖叫。

她沒有叫起來，而是開始觸碰那些奇怪的“器官”。的確，它們都是真的。長出來的“器官”把她的衣服都戳破了，然而她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現在該怎么辦呢？”扎伊采自言自語道。她真佩服自己的勇氣，她竟沒有叫出來。她舉起右手，卻發現右手臂的外側也多出來一塊鰭狀物。她轉而看向左手，也一樣。回吉爾哈契亞村子？哦，不，那真是可怕極了，不是嗎？扎伊采坐在地上，享受著這唯一還能給她溫暖的夕陽。

這一定是一場夢。扎伊采告訴自己，她掐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哇！好痛！這是真的。”扎伊采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去想這件事。

可是有時她越不想去想，這事兒就越揮之不去。她想到索琪爾。索琪爾是愛她的，自她出生以來，就沒有過親情，沒有過友情，沒有過愛情，索琪爾卻把這一切都給了她，讓她在這孤獨的世界中有一個傾訴的對象。可是現在，她卻連這樣一個人也沒有。她是多想看見人啊，任何人，但她不能回村子，那里的人會把她當怪物的。

扎伊采躺在草地上，夕陽在上面燃燒著，卻沒能使這冰冷的空氣溫暖起來。她實在太累了……

3

扎伊采站在草原上，她知道這是夢，但她不想回到現實中去，現實中有她不想面對的事。

扎伊采看到一個發光的人站在她面前。那人逐漸暗下來。扎伊采看到這個人身后也有四只奇怪的“器官”，耳朵、手臂也跟自己一樣。扎伊采呼喊他，卻本能地喊出“哥哥！”他微微笑了笑，說：“我是來給你托夢的，妹妹。”

扎伊采感覺好極了，起碼有一個和自己同樣境遇的人，而且還是她“哥哥”。

“哥哥”繼續道：“你要知道，你真正的故鄉在塔西姆星，那里像一片樂土，每個人都長得像咱們兩個一樣，人們過著安逸的生活。”

扎伊采的“翅膀”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說道：“這……這不可能，我是地球人，土生土長的蒙古人啊，我的家鄉是吉爾哈契亞村莊。”

對面的塔西姆星人又笑了笑，說道：“如果你不是，你又為何一下就認出我是你的哥哥呢？”扎伊采還未開口，塔西姆星人又道：“妹妹，你看，你是塔西姆星送到地球的使者，為了完成我們塔西姆星人對地球的研究，你將在地球生活15年之久，以人類的姿態。也可以說，15年后，你就會變回塔西姆星人的樣子。”

扎伊采沉默了許久，突然道：“那我們一起回去吧。”她現在一刻也不想在地球上待了，在這里她是異類，孤獨會纏繞她一生。

塔西姆星人說：“不，不，不。塔西姆星人已經滅絕。由于塔西姆星與地球相隔甚遠，你現在看到的是幾個月前的我，我的靈魂是通過等離子能量與你對話。你現在的時間，塔西姆星人一定已經滅絕了。很遺憾，你是這宇宙里唯一一個塔西姆星人，你一定要在地球上生存下去。索琪爾是個好孩子，他會支持你的。”

扎伊采不知道什么叫“等離子能量”，但她知道就要離別了。扎伊采沖向她“哥哥”，想與他擁抱，但塔西姆星人卻消失了，連同她的希望一起消失在蒼茫的夜空中。

扎伊采大口地喘著粗氣。她躺在草地上，已經從夢中蘇醒。這時天空暗了下來，一輪巨大的月亮正在上升，幾只野鳥掠過，在月亮上留下一連串剪影——地球上太美了。

扎伊采站起來，抖了抖“翅膀”，拍掉身上的土，開始仔細端詳那月亮。

月亮上仿佛坐著個人，低著頭看著扎伊采，他坐在布滿皺褶的月球表面上，忍受著一個星球上空無一人的孤寂，他對扎伊采唱道：

“親愛的扎伊采

你不是在孤單地徘徊

我們在這里共同期待

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他的歌聲優美動人，扎伊采忍不住和道：“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夜空中，星星點點的光芒映在扎伊采臉上，她流下淚來，滴在腳下的草地上，摔出萬道金光——這世上已經無人再能與她對話了。

4

隱約中，她看見側面的高地上出現了一個影子。下面是一匹馬——那是，那是索琪爾的坐騎。

17歲的索琪爾站在高地上，凝視著15歲的扎伊采。

扎伊采把臉轉過去，避免讓索琪爾看見她滿臉的眼淚，她試圖用手拭去，卻忍不住又流了下來。扎伊采收緊了“翅膀”，不讓索琪爾看見她“塔西姆星人”的特點，但她卻收不住那一對尖尖的耳朵。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扎伊采背后響起來：“今天發生的事，我深感抱歉。今天下午我一直在找你，能看見你，我很高興。”

“沒什么好道歉的。”扎伊采斷斷續續地說，“你站在高地上的樣子，真像一位騎士。你抖動翅膀的樣子，也很像一只天使。”

扎伊采聽到人類頭一回這么說她，眼淚更止不住了。但她張開了翅膀，轉了過來，撲向索琪爾。這回對方沒有消失，她的下巴搭在了索琪爾的肩膀上，雙手抱住他的后背，哽咽著說：“我原以為你不會再來找我這個異類了。”

索琪爾撫摸著扎伊采的“翅膀”，說：“傻姑娘，即使你變得更奇異，我也不會拋下你的，吉爾哈契亞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孤單。”

扎伊采沒有說話。

索琪爾又說道：“我一開始的確被嚇到了。但當我冷靜下來，我想，不管發生什么事，也不管你的形貌發生什么變化，你都是那個我認識的扎伊采。我從害怕變得擔心起來，于是很快就來找你了。”

扎伊采繼續哽咽，只是雙手抱得更緊了。

這天晚上，扎伊采和索琪爾如同往常一樣坐在溪邊。扎伊采給索琪爾講了她的夢和她的“哥哥”的故事。

索琪爾沉默了很久，終于說道：“你要知道，外星人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地球人。”

索琪爾轉過頭來看著扎伊采，突然問道：“扎伊采，你知道你為什么叫扎伊采嗎？”

扎伊采搖頭。索琪爾說：“小的時候，你們幾個小朋友做游戲，看誰跑得快，結果你每次都贏，我們就管你叫‘扎伊采’——‘扎伊采’在俄語中是‘兔子’的意思。”“現在看，這真的是跟塔西姆星人超凡的體質有關。”扎伊采想。

“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這個村子原來只是一個蒙古包，吉爾哈一家住在這蒙古包中。老吉爾哈恰在日俄戰爭期間，為保護這里的草原被日本軍隊殺死在刺刀之下。吉爾哈恰一家為完成老吉爾哈恰的遺愿，將這里的草原保存得很是生機盎然，引來了大量的居民在這里定居，于是就有了這個村莊。為向老吉爾哈恰一家致意，村子于是取名為‘吉爾哈契亞村莊’……”

聽索琪爾講故事，扎伊采從未這樣開心過。疲憊的索琪爾這時已經睡意沉沉地躺在草地上，扎伊采卻不困，因為她已經睡了一覺。扎伊采動了動“翅膀”，趕走那些不知名的小飛蟲。

5

扎伊采凝望著偏西的月亮。“地球真美，有這么美麗的故事，有這么多美麗的風景，有這么多人在你孤單時給你安慰，我一定會在這里生活下去的。”她想。

索琪爾開始在夢里嘟囔些什么。他唱道：

”親愛的扎伊采

你不是在孤單的徘徊

我們在這里共同期待

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他的歌聲優美動人，扎伊采忍不住和道：“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

扎伊采把手放在索琪爾的胸口，慢慢地臥倒，感受著他的心跳，安然入睡。

第二天中午，索琪爾和扎伊采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

索琪爾讓扎伊采坐在馬上靠近馬頭的位置，自己在后面牽著韁繩，靠在扎伊采兩只“翅膀”之間。“駕！”他喊道。馬兒奔跑起來。

“你看！”索琪爾突然勒住馬。扎伊采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排排鴻雁從遙遠的中國飛來，去往西伯利亞，好像在沖他們喊道：

“我們在這里共同期待

吉爾哈契亞之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