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匹馬的眼睛里我讀到了悲傷（組詩）

李龍年

駿馬 烈騎 奇驥

每一個詞 皆為你而生

蹄下八千里路云與月

濺起了星辰 將鋼釘狠狠地

釘入了時間

奔馳成為永恒

越過一百層淡淡晨霧

在馬匹氤氳的目光里

我努力尋覓鋼鐵 搜索閃電

我的努力使我驚慌失措

瞬間成為窮人 兩手空空

我竟然只發現

雷電深處 狂風背后 時光倒影

流露出 淺淺的 悲傷

我意外地

在英雄面容里察覺到失望

在太陽眼神中測出心悸

在大地襟懷里感到痛楚——

在烈騎目光里讀出悲傷

柔弱的 孤獨的 深陷悲情之中的

狂奔一萬里的烈馬啊

你的悲傷 人類不懂

歷史不懂 哲學不懂

唯一正在與可能逼近你的悲傷

只有 詩歌

黑瓦檐下，旅途中夜的燈盞

想到徽州 心如綢緞般溫暖

目睹舊物般憂傷

一同看帆船遠去的女子

還停留在一幅民國黑白照片里

有一首早期白話詩

深情敘寫過她

她只愿與老師用小楷抄寫宋詞

直至 自己也成為其中的句子

四月在陽光中微微顫抖

黃葉自黑瓦檐飄落

有一枚動詞潛伏于春天的火焰

生命歷程里暗藏

河流轉彎處一只暗夜燈盞

徽州，那是一雙目光里

純凈的 最后的眺望

老式留聲機的若干細節

一部老式留聲機

黑舊 深陷于記憶磨損

只要開啟 它說出的皆是經典

經典也有被磨損之處

音色偶爾變異 但不是變奏

仿佛 某個時代年久失修

老房子過于陰暗

有壁虎在暗影里緬懷

停頓在鍍金鐘擺里的

少女 她在梳洗晨風

任憑日子再漫長

她都一一從容綰起

人物陳年經久

露珠與鳥鳴卻是嶄新的

露水冰涼 陽光灼熱

在舊音樂里浮現出差異與矛盾

有了時間的質感

莫名的悲歡 被清晰呈現

旋律步入中年

步履沉穩 但缺乏清晨的活力

唯一的一架老留聲唱機

至今 我只能在它門前

傾聽 房間里漸近又漸遠的

孤獨腳步聲

簡歷

涼水河畔 寒星堅持提示遠方

迷路的霜花在原野漫漶流浪

巨大的樓群隱藏在墨色深處

生活在暗地里較勁 沖突潛在升級

誰在拷打逼問黎明的足跡

神說：其實 真實的答案意義不存

通往魚肚色的道路漂浮在霧氣深處

未名的鳥兒 習慣于結繩紀事

寂晨

這是一個拘謹的早晨

忍冬不茍言笑 寂寞的朝霞

隱身于霧的背后 河邊的草地

照例有人走過 他的影子

壓倒了一路的野花——

它們是枯萎的 昨天

剛掙扎出冰霜的圍困

在沒有蟲鳴之處 它們的家園

慘不忍睹 昔日的秘密花園

殘留于一首 未完成的短詩

有輕微的叩門聲——晨霧

正應聲緩緩開啟 手執寶劍的女子

從想象中走來

她的面龐 被清新的漢語反復形容

而我只看見兩枚寶石

藏匿于若干

似有似無的殘星

但是此刻 我卻看見一只白斑點翅膀

的鳥兒 從一片枯樹林中撲棱棱飛出

泥地上 它沒有留下孤寂的影子

徽州：陽光之憶

徽州是令美女淡淡憂傷之地

奢華也罷 雍容也罷

笑不露齒也罷 到徽州

那些氤氳于濃濃淡淡霧靄之中的

白墻黑瓦 即刻令你收拾細軟

從此 端莊 嚴謹 義無反顧

踏上皈依故里的 返鄉之旅

但是朝陽燦爛 兀地

替你開啟另一扇大門

從一個新異的角度 觀察徽州

仿佛 在選美競賽場上

忽然發現 有心儀的故人

她摘星攬月 擦拭所有的星辰

凸顯 一個人的 星漢燦爛

這樣的比擬 顯然歸屬于平庸

徽州 山河之戀 尋根之戀

皆乃常識里的基本概念

但是只有去徽州

只能去徽州

只宜去徽州

徽州的陽光 懂得愛

懂得溫存 懂得對于讀了此詩

而訕笑的美人

報以更濃更遠的霧靄

和 整個三月里

所有的 濕潤的 笑不露齒的

陽光

山之憶

銀子善于選擇至美之處

譬如纖腰 譬如秀發 譬如玉腕

這勢利的戲子啊

畢生熱衷于

讓美更美 令純更純

讓雪閃耀銀光

令凝脂教雪遜色

我就要鄭重邁步向前了

請逼映我們目光的藍裙

那些原始歲月最初的蠟染

勻我一勺月色

儲存銀子的呼吸

大山已經喘著粗氣了

有一場新婚的盛宴即將開席

銀的酒盎 銀的盤碟

銀的歌舞 銀的山寨

銀色的泉液芳馨千年

醉了今宵

醉了銀月

在曲瑪，阿萬昌

還不曾到甘孜

我先抵達曲瑪 曲瑪的阿萬昌

國家濕地公園

我結交了一群野鶴

它們告訴我何謂紳士

何謂 舒緩的品格

我分明感受到

時光之水 放慢至幾近靜止

一秒鐘被無限延長

一個眼神被無沿擴展

天空不必顧慮坍陷

翅羽的詩句 比風還輕

輕至 一百噸風融入了云朵

云淡 淡至風消失了重量

歷史消失了重量

只有沼澤地滿目的青草

以畢生的準備 齊心合力

去托起一輪 粉紅的朝陽

我想去甘孜

雪山在遠方靜立

仿佛童年 鄰家晾衣服的姐姐

她的身姿很好看

有些要點會導電

而現在我可以大膽注視

沒有人會說我輕佻

因為 周遭百里

荒無人煙

甘孜 一個適合獨處的地方

鷹群把影子埋進沼澤

土司遙遠 在漢字之外

哈達很近 距詩行百里

青稞酒的芳香 追隨馬蹄聲的嘀嗒

卓瑪只在童年時見過

高原紅是嗜侈的夢幻

其實我己抵達甘孜

似乎又在半夢半醒之中

我摸一把甘孜濕潤的草地

卻摸到一顆滾燙的 濕漉漉的心

那是年少的 曾經的我

或者是 潛意識里的詩境

夜飲

午夜 九曲溪上燃起淡淡的火苗

真的，那不會是漁火

禁漁令要早于民國

那時的淑女是櫻桃小口

巖茶之韻與櫻桃小口也缺乏關聯

但是與蠅頭小楷或有瓜葛

著白布衫藍裙的女子字跡絹秀

一部《晚甘候》 她從一個多世紀前

寫到今夜 還在揮毫潑墨

秉九曲之微焰

寫字的女子 娥眉遠山如黛

她的字與茶湯

有著適合夜話的體溫

夜已經是深夜 深于一壺陳茶的心事

有人欲借一燭九曲之焰

去映照愛人的前程

且有淡淡的茗香

在火尖上舞蹈 但不歌唱

世間已無詞匯 可以將之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