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趙宏欣

將軍的口味

將軍功成名就，榮歸故里。他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山坳里，三面環(huán)山，中間流淌著一條清亮的小溪。此時，天高云淡，空氣清新，將軍大口呼吸著這山間的新鮮空氣，心情格外地興奮。

將軍一到家，支書和村長就來了。

將軍問，撈子在家不在家？

支書說，在哩。

將軍說，我們村子也就二十幾戶人家，我想每一家請來一個長輩，加上我們這一干人，估摸著有三張桌子就夠坐了。我派人到鎮(zhèn)子上割點肉，買些菜，再把撈子請來，做幾個咱家鄉(xiāng)的水席菜。我要同鄉(xiāng)親們坐一坐，好好敘敘舊。

將軍又對隨從們說，我多年沒有吃過家鄉(xiāng)的水席菜了，這回回來美美吃吃！你們也好品嘗品嘗！隨從們一聽洛陽水席，眼睛里露出了驚奇的目光，也就在心中期待著。

不一會兒，撈子就來了，一個干瘦的老頭。他矮矮的個子，花白凌亂的頭發(fā)，穿著一身鄉(xiāng)下的衣裳。

兩人一見，那個親熱啊，將軍那蒼老的面孔上像盛開著一朵鮮艷的菊花，那個場面就別提了。將軍說，我老想吃你做的水席菜呢。

撈子說，你只要不嫌棄我手藝低，現(xiàn)在就去給你做。說著就去挽衣袖。

中午的水席菜其實很簡單，大部分都是些籠上菜，一個牡丹燕菜，一個小酥肉，一個紅燒肉，一個蒸排骨，一個小碗湯，還有一些蒸饃，外加了六個普通的涼菜，一切都不那么復(fù)雜。

水席菜上來之前，將軍與鄉(xiāng)親們一邊吃著涼菜，碰著辣酒，喝著熱茶，一邊在那兒拉著家常，其樂融融。

第一個端上來的水席菜是牡丹燕菜。牡丹燕菜一端上來，將軍的眼一下子亮了。然后忙招呼大家吃，并連忙給長輩們夾。

將軍還給隨從們介紹，這叫牡丹燕菜，是我們家鄉(xiāng)水席上的頭道菜嘞。

這個隨從一看，又一品，心里說，不就是些蘿卜絲嘛，有什么可驚奇的？味道也一般嘛。

那個隨從一吃，心里嘀咕，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呀，為什么要作為頭道菜來上？

將軍看大家都吃了，然后自己才吃。一吃，便連聲稱贊，這蘿卜絲切的……這胡椒味……這酸酸的……我們這里的廚師多智慧呀，把普通的蘿卜硬是做成了水席上的頭道大菜！

將軍吃得津津有味，而又談笑風(fēng)生。

第二個端上來的水席菜是小酥肉。將軍首先夾了一塊，送給坐在一旁的村支書，說，你是父母官，你得先吃，我敬你一塊小酥肉。村支書趕忙推辭著，將軍這才給自己夾起一塊。

將軍又說，這小酥肉你們嘗嘗，做的多好啊。香涔涔的，筋道道的，滑溜溜的，口感多好啊！

一個隨從說，將軍，你不覺得這道菜的味道太咸了嗎？吃鹽多，對你的腦血管不好，你可要悠著點。

將軍夾了一塊，送入口中，品品說，咸是咸了點，不過這菜咸得出味。你仔細(xì)品品看？

將軍的秘書在一旁聽了，慌忙夾起一塊兒品了品，皺了一下眉，又慌忙將那皺著的眉舒展開了。

將軍正吃著小酥肉，紅燒肉端上來了。

哎呦，紅燒肉上來了，好哇！將軍趕忙給隨從們介紹，你們嘗嘗這紅燒肉，我們這里做出的紅燒肉與毛氏紅燒肉有所不同，你們仔細(xì)品品看。你們在吃紅燒肉之前，先看看這紅燒肉的塊子，上面晶亮亮的，透絲絲的，多像溫潤的玉石啊！將軍夾起一塊，舉到他們的眼前，迎著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線，讓他們看。然后把一塊一塊的紅燒肉夾給同桌坐的鄉(xiāng)親。最后自己才夾起一塊。

一個隨從慌忙制止，將軍，你不能吃啊，你患有高血脂癥啊！你不能……

將軍一下子把那一大塊紅燒肉送進(jìn)了嘴里，暢快地嚼起來。然后說，你們不知道，在我們這里，能吃肉就是有福啊。將軍吃得滿嘴油膩，滿臉紅亮。

老頭子今天好高興啊！隨從們暗地里把將軍不叫將軍，叫老頭子。一看將軍的高興勁兒就竊竊私語。

秘書說，那可不，老頭子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了！

接著是一盤蒸排骨端上來了。將軍說，你們聞聞這蒸排骨的一溜子香氣，撲鼻子的香。來啊來啊，吃啊吃啊。將軍讓大家伙吃，滿臉的興奮樣子。

將軍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斷嗞嗞地吮吸著排骨里的骨髓，一副饞饞的樣子。說，這排骨香啊，后味厚道得很，越品越有滋味，恨不得把骨頭也嚼嚼吃了。

隨從們嘗了嘗，口上都嗯嗯地敷衍著，內(nèi)心里卻見怪不怪，心里說，不就是一盤排骨嘛，有啥子可吃的？

最后是一道小碗湯，將軍舀了一小勺，吸溜了一口說，這味道正著哩，酸溜溜的，這醋用的是咱們這里的柿子醋吧？真出味，真好喝！

隨從們一品嘗，覺得這湯不僅做的粗糙，而且味道也不是那么可口，醋味太大，還有些尖酸。于是，他們就在暗地里抽鼻子，偷偷地嘲笑他。

這時候，廚子撈子走進(jìn)來。他不進(jìn)來便罷，一進(jìn)來卻倒了隨從們的胃口，他那系在腰間的圍腰上臟兮兮的，指甲里的黑泥隱約可見。

將軍緊緊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啊謝謝你！你終于讓我又吃到了家鄉(xiāng)的水席菜。說句真心話，你做的菜比北京飯店的菜還好吃嘞！將軍的興奮和滿意溢于言表。

廚子撈子說，咱這菜咋能跟北京飯店里的菜相比呢，那里的廚師都是些全國的大牌廚師啊！

將軍說，你不要迷信北京什么大牌廚師，他們做的菜才吃還行，吃的多了，也就那個味了，大同小異。

秘書卻在那兒靜心地品品這個菜，又品品那個菜，然后做沉思狀，還不住地點頭。

吃飯結(jié)束了，將軍到山嶺上轉(zhuǎn)悠去了，隨從們就坐在將軍的老上房屋里，一邊喝茶一邊在那兒談吃水席菜的感受。

這個說，牡丹燕菜我還以為是牡丹什么的，原來就是蘿卜絲開會嘛，不過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而已！

那個說，小碗湯連一點美味也談不上，醋味那么大，簡直是難以下咽！

這個說，這水席的紅燒肉同毛氏紅燒肉相比差遠(yuǎn)了，那么肥不說，還切那么老大老大的塊兒，讓人一看就害怕！

那個說，那小酥肉咸的，我懷疑是不是加鹽的時候加重了。

這個又說，還有那蒸排骨，哪有什么肉啊，凈是些骨頭，上面絲連了一點點肉，外面裹的凈是粉芡。

那個又說，還有那廚子，看那廚子系的圍腰布臟的，還有那雙干瘦粗糙的手……

隨從們在那兒竊竊私語。

秘書沒有接他們的話茬兒，在那兒沉吟了沉吟，才用手扶了扶眼鏡說：將軍吃的不是什么菜品和手藝，他吃的是鄉(xiāng)情啊！

冷漠的懺悔

事故的發(fā)生突然而簡單：在一條街道上的一個低洼處，由于剛下過雨的緣故，那低洼處聚集了一洼雨水，大約有一尺來深。來來往往的車輛經(jīng)過，還不斷濺起水花來。而就在這個水洼里，一個中年人騎著一輛電動車經(jīng)過，一不小心，連車帶人摔進(jìn)了水洼里。而糟糕的是，他摔倒下去的時候，是面朝下倒進(jìn)水里的。更糟糕的是，他掙扎了幾下，竟然沒有爬起。就在這時，他從旁邊經(jīng)過并看到了這一幕。于是他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輛倒在水中的電動車和那個人的脊背。盡管他停下了腳步，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開了。

直到他回到家，心里還在播放著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心情就格外地不安，也格外地沉重。

你的臉色怎么那樣難看？遇到了什么不開心事了嗎？也許妻子看出了他那難看的臉色，便關(guān)切地問他。

他心情沉重地說，我剛才走在街上的時候，遇到了一件事，令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他說著，臉色更加難看。

什么事？什么事值得把你的臉色弄成這樣？妻子又問。

在小北門老街那兒，下著雨，聚集了一洼子水，一個中年男子騎著電動車從那兒經(jīng)過，不知怎的就摔進(jìn)了水洼里。他沮喪地說。

你看到了，應(yīng)該走上前去，把他從水中拉起來就行了，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妻子說。

當(dāng)時，我停了下來，想走過去……可是……他吭吭哧哧地說。

可是什么？你難道……妻子猜測著問。

我當(dāng)時猶豫了一下，心中閃過一絲顧慮……害怕那人訛我一下什么的，讓我脫不了干系……他支支吾吾地說。

不過現(xiàn)在這社會太復(fù)雜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管也罷！妻子輕飄飄地說。

……可是，那個人是面朝下倒進(jìn)水洼里的。他又繼續(xù)說。

妻子一驚，你說什么？一個人倒在水中，如果是面部朝下，而且是一個清醒的人，那么他爬起來就行了；如果是面部朝下，是一個被摔暈了的人，幾分鐘便會溺水身亡的！其實，這種救人是很簡單的，也沒有什么危險性，既不需要奮不顧身，也不需要舍生忘死，可你為什么不呢？你只需要走上前去，把他從水中拉起來就行了。當(dāng)時那人面朝下摔進(jìn)水里，是清醒的呢，還是被摔暈了頭？

可能是摔暈了頭，我看到他在那兒掙扎。他說。

那你為什么不趕緊過去拉起他？妻子著實有些急了。

那一刻，我有些猶豫……他擰緊了眉頭。

你猶豫什么？在這人命關(guān)天的時刻……妻子更加地急。

可我當(dāng)時確實有些猶豫，認(rèn)為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把他拉起來，他要說是我把他撞倒了呢？他訛住了我，若要讓我賠償他摔壞的電動車，還要讓我負(fù)擔(dān)他摔傷的醫(yī)療費呢？當(dāng)時，我心里這樣猶豫了一下，這種想法就占了上風(fēng)，于是……他把臉痛苦地扭到了一旁。

于是你就走開了，是嗎？你走開了……他掙扎著爬起來了嗎？妻子追問。

他當(dāng)時在那兒掙扎著、掙扎著，好像沒有爬起來……至少我當(dāng)時看到他時，他還沒有爬起來……他努力回憶著。

當(dāng)時你沒有去拉起他，你沒想到要咋呼一聲？你咋呼一聲，也好讓別人看到啊！

我……唉！

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咋呼一聲？當(dāng)時你咋呼一聲也好啊！你不救，也許別人會救的。

當(dāng)時我的心情郁悶……總想著這不關(guān)自己的事……也有趕忙逃開的想法……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那一條命啊！妻子嘆道。

他無言以對。

妻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你怎么能夠這樣？你的心怎么突然變成了石頭？

這我知道……可我……他痛苦地低下頭去。

突然，妻子驚叫了一聲，手機(jī)跌落到地上，一個朋友給他發(fā)來一條微信：今天下午，一個中年人在小北門附近，不慎溺水身亡，大家走路要小心哦！

責(zé)任編輯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