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西方交易民主的深刻危機主要體現在四個維度上:一是民主的運行前提因為經濟社會的高度不平等而遭到嚴重破壞。二是民主的實現形式受到代議制和票決制民主的極大限制,其中代議制民主通過剔除直接民主和協商民主而限制了民主的實踐形式,而簡單票決制限制了多種選任機制的豐富組合模式。三是民主的人民自治本質被金錢民主和權貴政治所異化。經濟社會不平等(兩極分化)與票決選舉(精英賦權)相互疊加的政治結果是將民主政治異化為權貴政治,這種異化本質上是通過經濟主宰與政治交易完成的。四是民主的治理質量因政體失靈和政府低效而受到深度侵蝕,其中政府低效是指民選政府在治理能力、運行效率和治理效果等方面表現欠佳。西方交易民主的深刻危機集中體現為民主異化,其異化邏輯就是:從人民做主簡化為代議制民主;從代議制民主被化約為選舉民主,進而異化為票決民主;從選舉民主和票決民主最終異化為金錢民主。金錢民主的本質就是權貴階級控制下的交易民主。
〔關鍵詞〕交易民主;選舉民主;票決民主;民主異化;自治式民主
〔中圖分類號〕D0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4-0007-1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歐債危機的政治學分析”(12CZZ009)
〔作者簡介〕呂普生,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湖北武漢430072。
迄今為止,西方民主已經有2500多年歷史,總體上經歷了三大發展階段,即古希臘時期建立在奴隸制基礎上并且以小規模社會全體自由民直接參與城邦治理為特征的古典民主,17、18世紀啟蒙運動以來以代議制和有限選舉權為特征的近代民主,以及20世紀中葉以來延續了代議制特點且兼備全民普選特征的當代民主。20世紀70年代前后,當代西方民主曾因石油危機和左翼運動一度陷入困境,使得西方民主政府普遍面臨著外部政治經濟環境的挑戰、文化價值變遷對于削弱民主社會基礎所構成的挑戰以及民主過程自身固有的運行方式所帶來的內部挑戰〔1〕,但這次民主危機并未動搖西方世界關于民主就是自由競爭性選舉民主的信念。〔2〕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及緊隨其后的歐債危機,折射出的不僅僅是西方經濟失序問題,更重要的是西方國家的政治危機,尤其是交易民主或選舉民主再度面臨嚴峻挑戰。那么,西方民主究竟面臨著什么樣的危機和挑戰,它是如何從人民民主異化為交易民主,從人民做主異化為金錢民主的?這是本文試圖探討的主要問題。圍繞這些問題,本文將分別從民主前提、民主形式、民主實質(內容)以及民主效果(質量)四個維度反思當代西方民主的主要弊端和深刻危機。
一、經濟與社會不平等破壞了民主前提
西方代議制民主運行的一個重要前提是所有公民擁有平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利,這些平等權利在代議制民主中的真正實現有賴于公民行使各種權利的可行能力,而影響這種可行能力的,恰恰是公民在經濟能力和社會處境方面的平等狀況,因為經濟能力和社會處境從根本上決定了公民在政治討論和權利行使過程中的控制力與影響力。在此我們需要就歐美國家正在擴大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程度提供經驗性證據,并分析這種不平等對代議制民主政治造成的沖擊和挑戰。
(一)平等的權利與可行能力是代議制民主的重要前提
什么樣的共同體條件有利于民主政治的良好運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一方面取決于人們對不同性質的民主政治的界定,另一方面則取決于人們對民主政治運行前提的分析與判斷。就當代西方多黨競爭性選舉民主而言,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認為,發育成熟的市民社會和良好的公民素質是選舉民主運轉良好的前提基礎。另一種觀點主張,建立民主政治體制有賴于較為豐富的物質基礎,只有先發展經濟,才能建立民主政治體制。〔3〕除此之外,人們還從其他角度為西方民主政治的良好運行設定了多種多樣的前提條件。且不論民主前提的多樣性和既有論述是否合理,在筆者看來,無論何種性質的民主政治,其根本前提是人人平等,包括公民權利、政治權利、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平等和行使各種權利的可行能力的平等。實際上,西方國家也正是在平等和自由大旗下推動資產階級革命、民族獨立解放運動和建立選舉民主政治體制的,他們一直視平等為民主運轉的核心前提。
普選制和一人一票制就是政治平等的制度體現,也被視作現代代議制民主的前提基礎。作為組成“國際人權憲章”的三大文書之一①,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5條(政治權利)規定,每個公民都應享有直接或通過其自由選擇的代表參與公共事務的平等權利和機會;在真正的、定期的選舉中,每個公民都應享有選舉和被選舉的權利和機會,這種選舉應是普遍的和平等的并且以無記名的方式進行;每個公民都享有在一般的平等的條件下參加本國公務的權利和機會。這一條款既規定了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也確定了民主政治的平等前提。〔4〕截至2015年10月2日,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締約國(批準國)已增至168個,《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的締約國有164個。②絕大多數實行選舉民主的西方國家都批準了“人權兩公約”,從制度層面為本國公民規定了平等的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
(二)歐美國家經濟社會不平等的經驗證據
然而,當前西方國家正在遭受侵蝕的,并非制度形式上的平等權利,而是公民行使這些權利的可行能力,這種可行能力的削弱直接體現為經濟社會的不平等以及與此相關的絕大多數公民經濟社會狀況的惡化。衡量經濟不平等和社會分化的指標有很多,在此我們選取最為直觀和最具代表性的三個方面。
一是不平等的收入分配,包括不同群體在某個時點上收入分配的橫斷面差距和在某個時段上收入增長的歷時性差距。家庭收入通常由工資收入和資本(財產)收入兩大塊構成,因此家庭收入差異與工資差異和資本收入差異緊密相關。據美國學者統計,1979年,美國社會最頂層01%群體的平均家庭收入“只是”社會底層90%群體的平均家庭收入的50多倍,但到了2007年,也就是美國次貸危機那年,最頂層01%家庭所擁有的平均收入是社會底層90%家庭平均收入的220倍,2010年仍高達164倍。如果將上層群體范圍稍微擴大,那么,上層1%群體的平均家庭收入與底層90%群體的平均家庭收入之比從1979年的14∶1急劇擴大到2010年的42∶1。在2008年金融危機前后,盡管上層群體的很多投資是虧損的,但上層1%群體獲取的總收入超過了國民收入的1/5,接近國民收入的1/4。跟總體家庭收入的不平等顯著擴大一樣,美國民眾在工資方面的不平等也相當突出。1979到2006年間,美國低工資人群(底層90%群體)的工資僅僅漲了15%,而上層1%群體的工資卻漲了將近150%,最頂層01%群體的工資漲幅卻超過300%。另一組數據顯示,1979-2007年間,上層1%群體從美國的經濟擴張中攫取了大約60%的國民總收入(含工資收入和資本收入);2002-2007年間,上層1%群體所攫取的國民總收入超過65%。有關美國收入分配數據引自斯蒂格利茨所著《不平等的代價》,而斯蒂格利茨在收入不平等方面使用的數據主要依賴賽斯等的工作。參見〔美〕約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價》,張子源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年。這一方面意味著,美國工資收入和資本收入的增長,絕大部分都為上層1%群體所攫取;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當上層1%群體坐擁巨額收入時,絕大多數美國人的實際境遇變得更糟了,收入分配方面的不平等急劇擴大了。
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美國中產階級的收入變化和實際境況。在1980到2010年的30年時間里,美國中產階級的家庭收入幾乎沒有變化,處于中位數的家庭收入基本上是停滯不前的,年增長率只有036%。同樣地,一個典型全職男工的收入在過去1/3個世紀里的收入也幾乎處于停滯狀態。在上層群體收入快速增長的情況下,中產階級的收入卻停滯不前,這不僅意味著中產階級的實際境況惡化了,也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滑落到或更接近于社會底層,中層和底層群體與上層群體的實際差距正在擴大。這也能解釋為何中層階級逐步被掏空,而且中產階級的不滿和怨氣越來越大。
收入分配的不平等并不局限于美國。托馬斯·皮凱蒂通過研究1910-2010年間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工資收入(或勞動收入)不平等的變化情況發現,“1980年以來,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前1%人群的[工資]收入在國民總收入中所占比重顯著提高……所有這些國家國民收入前1%人群的比重增長,至少2/3源自頂層收入的急劇增長這里指頂層群體的工資收入。,其余1/3源自資本收入的強勁增長。所有英語國家近幾十年來[工資]收入不平等的首要原因是金融部門和非金融部門超級經理人的興起”。〔5〕當然,這種“同族相似性”并不能掩蓋各國勞動收入不平等的嚴重程度的差異。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美、英、加、澳四國上層1%群體勞動收入在國民總收入中的比重相差不大,均在6%-8%,但30年后,美國的比重達到近20%,收入不平等的惡化速度最快,英國和加拿大約為14-15%,而澳大利亞相比其他國家較低,為9%-10%,但依然呈現出較為嚴重的收入不平等。歐洲大陸和日本的情況既有不同之處也有相似特征。所謂不同之處,是指1980年以來,這些國家上層1%群體的收入占國民總收入比重的增長比盎格魯-撒克遜英語國家慢得多,在過去30年間平均“只”增長了2-3個百分點。托馬斯·皮凱蒂解釋了導致盎格魯-撒克遜國家與歐洲大陸國家上層1%群體收入占比的增幅存在顯著差異的原因。從直接成因看,導致上層1%群體收入占比提高的原因是“超級經理人”的崛起。對高管進行慷慨重賞尤其是高管可以決定或影響自己工資水平的設定,這是導致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強大力量。從深層原因看,之所以20世紀80年代以來盎格魯-撒克遜國家比歐洲大陸國家的工資不平等增長更快, 是因為前者的“保守主義運動”帶來了對高管超高報酬的更高容忍度,而同樣的社會接受度在歐洲大陸國家來得較晚。參見 〔法〕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陳劍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所謂相似特征,是指歐洲大陸和日本上層1%群體的收入占國民總收入比重都處于增長狀態,即便是2-3個百分點的增長也意味著收入不平等的顯著擴大。在1990-2010年間,歐洲大陸和日本的平均收入出現停滯狀態(或增速相比過去顯著放緩),然而上層1%群體的收入水平卻顯著增長,而且收入層級越高的群體,收入增速越快。〔6〕
二是不平等的財富占有。這里所指的財富占有涉及到對所有物質資料的占有,包括國民財產和自然資源兩大部分,它與家庭收入(工資收入加資本收入)尤其是工資收入(勞動收入)是有所不同的統計指標。在財富占有方面處于上層1%的群體與在家庭收入以及工資收入方面處于上層1%的群體并不完全重合。相比于收入分配,美國社會在財富占有方面的不平等問題顯得更為嚴峻。2007年,美國最富有的1%群體控制著大約35%的國家財富。考慮到中層和底層群體的財富主要是房屋財產,如果房屋價值不算在內的話,上層1%群體控制著全美國40%的“非房屋財富”。〔7〕皮凱蒂也論證了歐美國家財富占有的高度集中問題,認為財富分配以及相應的資本收入的分配,總是要比勞動收入的分配更為集中。當前隨著資本/收入比的提高以及經濟增速的放緩,財富占有方面的差距可能不斷拉大,在某些方面,上層群體與底層群體因資本所有權帶來的財富占有的不平等比超級經理人與普通工薪階層不斷擴大的工資收入差距更加令人擔憂。〔8〕
三是持續高漲的失業率與不平等的就業機會。與上層1%群體攫取巨額工資收入和控制大部分國家財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和南歐國家的大量底層群體連就業機會都沒有,長期處于失業狀態。以2012年為例,西班牙和希臘失業率高達25%左右,其中西班牙有5769萬人找不到工作,希臘作為一個人口小國也多達1204萬人失業;美國、英國、法國失業率分別為81%、79%和103%,遠遠高于就業良好的北歐國家挪威(32%),美英法三國2012年失業人口分別為12506萬人、2511萬人和3015萬人。年度失業率數據來源:Eurostat,http://appsso.eurostat.ec.europa.eu/nui/show.do?dataset=une_rt_a&lang=en; (檢索日期:2013年8月10日);失業人口數據來源:Eurostat,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tgm/table.do?tab=table&init=1&plugin=1&language=en&pcode=tps00001(檢索日期:2013年8月11日)。在2012年的總失業人口中,歐債五國歐債五國指希臘、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意大利。有高達40%-60%的失業群體屬于長期失業人口,法國的長期失業人口也超過40%,美國和英國分別為293%和348%。數據來源:Eurostat,http://appsso.eurostat.ec.europa.eu/nui/show.do?dataset=une_ltu_a&lang=en (檢索日期:2013年8月17日)。據此我們可以推算,僅美國就有大約419萬人長期處于失業狀態。
實際上,有關失業率的官方統計數據往往會低估一個國家真實的失業狀況和就業機會的不平等程度,因為官方失業率難以反映無全職工作的兼職工作人群和間歇性、流動性工作人群。有些人曾經積極尋找工作而未如愿,處于待業狀態,有些人因找不到全職工作而從事兼職工作,也有些人常年處于間歇、零散和流動就業狀態,還有一些人因求職受挫而最終退出勞動力隊伍。就美國而言,截至2012年1月,大約有2500萬想找到全職工作的人不能如愿以償〔9〕,這比官方統計的失業人口數據高出一倍。在其他國家,沒有全職工作的人口估計也會比官方失業人口翻一番。持續高漲的失業率證實了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和南歐國家在就業方面的嚴重不平等,而且這種不平等程度還在繼續擴大。如果說大規模底層人群缺乏就業機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比底層群體缺乏就業機會更為可怕的是,有限的就業機會在很多情況下卻留給了具有政治權力背景的那些人,這是底層群體產生不公平感和憤懣情緒并最終演化為街頭抗議甚至暴力運動的重要原因。
除上述三項指標之外,歐美民主國家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還體現在住房的兩極分化和應對經濟危機的能力差異方面。住房的兩極分化可以算是財富占有的一個側面。即便是在經濟平穩發展時期,上層群體和底層群體在房屋數量、住房質量和房屋財富占有方面的差距也是相當顯著的,在經濟危機時期,這種兩極分化就更令人嘆為觀止。據統計,2012年5月,受次貸危機和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美國有大約800萬家庭失去住房,還有400萬家庭面臨失去家園的危險,其結果是,一邊是大量閑置的住房,另一邊是無家可歸的危機受害者。就應對經濟危機的能力差異而言,雖然富人群體在金融危機中也有所損失,但相比中底層群體,富人群體在危機之后反而變得更加富有,這一方面是因為許多中底層群體僅有的充滿泡沫的房屋財富化為泡影,另一方面是因為富人群體有雄厚的資本用于更好地應對危機,在經濟危機當中能夠迅速恢復,而中底層群體在危機中顯得更為脆弱,也更難以恢復。
(三)經濟社會不平等對民主前提造成的沖擊
歐美國家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究竟產生了或將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呢?從對西式民主政治運行造成的沖擊與挑戰來看,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的首要危害是加劇了社會兩極分化程度,極大地削弱了代議制民主的中產階級基礎。最近30年來,隨著上層1%群體工資收入的爆炸式增長(超級經理人現象)和對國家財富的大規模控制,上層階級與中底層階級的兩極分化急劇擴大,而且中產階級逐步被掏空,其規模漸次縮小,越來越多的人滑落到社會底層。如果說龐大而忠誠的中產階級是代議制民主平穩運行的一個重要條件的話,當前歐美民主國家的兩極分化對于代議制民主的民眾基礎將產生釜底抽薪的負面作用。
其次,經濟和社會不平等對代議制民主前提的一個致命挑戰是大大削弱和壓制了中底層公民在平等行使政治權利方面的可行能力,使得政治權利的平等徒有形式而乏內容。上層階級不僅攫取和控制著巨額國家財富,而且壟斷著權貴地位,尤其是把持了包括國會議員和政府各部門首腦在內的重要政治職位,對于國家政策的制定發揮著決定性影響,這一點在隨后討論選舉民主異化為金錢民主時還會展開論述。與此相反,中產階級和底層階級因為在財富占有和社會處境方面的劣勢地位,通常難以成功獲取重要政治職位,對政策制定的影響力和對政策執行的監督能力也微乎其微,除非采取街頭抗議和暴力運動的政治方式。因此,經濟能力和社會處境的不平等最終也將導致政治能力上的不平等,從而制約公民政治權利的真正平等實現,正如政治權利及其可行能力的不平等反過來也會擴大經濟和社會不平等一樣。
再者,高度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不僅會侵蝕基本的公正價值觀,腐蝕代議制民主的價值基礎,還會積累民眾的憤懣情緒和對抗心理,破壞社會凝聚力,最終撕裂社會。持續擴大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使得民眾在經濟競爭中缺乏安全感,因為上層階級無論如何掠奪國家財富、制造經濟動蕩,最終都是市場經濟中的贏家,不必為經濟衰退和社會動蕩承擔責任,而中底層階級無論如何努力,都是經濟衰退和金融危機中的受害者,甚至在金融危機中變得一無所有、無家可歸,而且還無法讓上層階級為此擔責。這種對于市場經濟的不安全感腐蝕了民眾對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信任感,從而質疑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公正性,對于市場競爭和民主政治的公平性喪失信心。更為嚴重的是,公平感的喪失還伴隨著民眾的社會不滿和敵對情緒的積累。一方面,社會憤懣情緒的滋長將侵蝕民眾的社會認同和政治認同,破壞國家的共同目標和社會凝聚力,引發階級分化和社會分裂。另一方面,憤懣和敵對情緒一旦突破社會心理門閥裝置的峰值,就會演化為街頭抗議甚至暴力斗爭。
第四,經濟和社會不平等對于民主政治的經濟基礎和政治穩定的沖擊也是至關重要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根本性的。盡管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內在地具有不平等傾向,但目前歐美國家高度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絕非市場經濟單因素造成的,不公正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以及它們所生產的缺乏公正性的公共政策,實際上是導致經濟和社會不平等的決定性因素,因為后者不僅沒有糾正市場失靈,還進一步扭曲了市場經濟,最終破壞了市場效率,削弱了經濟增長。不穩定、低效率和不公正的經濟體制引發了金融危機(包括主權債務危機)和經濟衰敗,而后者反過來又對民主政治的穩定性和持續性構成了挑戰。在發生主權債務危機的歐洲國家,無一例外都產生了政治更迭和社會動蕩。
二、代議制與票決民主限制了民主形式
西方代議制民主因為歐美國家持續擴大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而面臨著諸多挑戰,但上述挑戰只是代議制民主的外部危機,是對代議制民主運行的一些前提條件的沖擊與破壞。然而,西方代議制民主面臨的更為深刻的挑戰是其內生缺陷,以及由外部危機與內生缺陷共同導致的民主異化。所謂內生缺陷,是指西方代議制民主在其運行中將不可避免地產生對民主自身的背離或限制,尤其是通過簡化為選舉民主而對民主實踐形式的限制,以及依賴于票決制對民主選任機制的限制。
(一)西方代議制與選舉民主限制了民主的實踐形式
盡管人們對民主的實現形式有著不同的理解,但有關民主的中心核或規范含義還是存在一定的共識,那就是,民主從本質上講是“人民的統治”或者說“人民當家作主”、“人民自我治理”。根據這種規范性含義,一個民主國家的公共權力不僅應當歸屬于全體公民,而且公民應當具備行使和控制公共權力的集體能力(可行能力)。至于民主的實踐形式,只要能夠適應現實條件并契合民主的規范性宗旨,就可以是多元化和多樣性的:公民既可以通過直接民主來行使和運用公共權力,也可以通過間接民主來選任、控制和約束那些掌握公共權力的代理人。然而,西方國家將作為人民自治的民主簡化為西方代議制民主并進一步化約為選舉民主,極大地限制了民主的實踐形式。
首先,西方代議制民主是對直接民主的公然排斥,不僅把直接民主從民主的實踐形式當中徹底剔除,而且忽視了把代議制民主與直接民主混合起來的多重可能性。雅典城邦民主所產生的問題使得直接民主長期背負著壞名聲,然而,對直接民主運行問題和潛在風險的聲討已經遠遠超過對其可取價值的評估。直接民主在擴大政治參與、充分表達民意、實現民主決策、加強公民監督和社會問責等公共治理方面具備的可取價值,恰恰是當前代議制民主特別匱乏的地方。代議制民主有效克服了直接民主對于地理范圍和人口規模的限制,使得在現代大規模民族國家中組建國家機構和中央政府變得更為可行,然而它并未真正擺脫所謂“多數暴政”的威脅。在實際運行過程中,西方代議制政府很大程度上已經蛻變為寡頭制政府,作為公共權力最終歸屬者的人民仍然被排除在公共領域之外。與直接民主相比,西方代議制民主更可能假借多數之名行少數統治之實。如果說直接民主衍生多數暴政是一種潛在風險的話,西方代議制民主衍生寡頭統治則是一種政治常態。民主意味著人民自治,然而,“我們稱之為‘代議制民主的制度安排已經成為人民自治的替代,而非人民自治的實施”。〔10〕伯納德·曼寧和納迪亞·烏賓第甚至認為,西方“代議制從設立之初就是為了控制而非貫徹民主。”〔11〕就西方而言,為了使民主重回人民自治,公民就不僅要提防代議制民主的寡頭統治傾向,更要重新發掘直接民主的可取價值,在作為間接民主的代議政體與作為直接民主的地方自治之間尋求混合與平衡,探討用地方直接民主強化全國代議制民主的可能性。
其次,西方代議制民主難以避免的一個內生缺陷是“代表的困境”,代表與民主的聯姻并不穩定,西方代議制民主常常通過代表而背離民主。代表這一概念意味著,“不在場的某人或某物,卻在某種意義上又在場”。〔12〕作為一種制度元素,代表使得沒有人民作為行動者的民主制度成為可能。然而,在西方代議制民主運行過程中,代表卻面臨多重困境。什么樣的人適合當選代表?西方代議制民主能否真正選出這種人民需要的代表?如果說代表需要具備公共美德、社會責任感和治政能力的話,那么基于選票競爭而產生的民選代表是否滿足這些資質要求,就值得懷疑。除非能夠選出有足夠自律要求的代表,否則代議制民主就將面臨代理的困境,也就是說,代表的利益訴求并不會天然地與民眾的利益訴求保持充分一致,民眾與代表之間經常處于分離狀態,而且民眾還難以有效地監督和制約代表。實際上,以選票和金錢作支撐的當代西方代議制民主既沒有真正解決優質代表的問題,也未曾有效解決代理困境的問題。由此導致的結果是,一方面,代表并非公眾需要的優質代表,真正占據這種代表席位的是在選票競爭中具有優勢的社會上層群體;另一方面,一旦成為民選代表,代表或許就不再是代理人民,而是代替人民,而且還有可能背叛人民。如此一來,通過競爭選舉產生的代表就背離了民主的初衷,代表不再是為民主服務而是直接代替了民主。因此,代表與民主之間并不能直接劃等號,二者的聯姻并不穩定。
第三,將民主限定為競爭性選舉民主,不僅排斥了對協商民主的運用,而且把民主的目標從致力于公共事務的良善治理異化為尋求政治領導權的選舉競爭。自熊彼特給民主作出明確界定以來,民主就被視作通過自由爭取人民選票來競爭政治領導權的一種方法或制度安排,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也以是否建立這種競爭性選舉民主作為衡量一個國家是否民主的唯一標準。這實際上從根本上異化了民主的目的。通過選舉方法產生政治代理人并非民主的真正目的,而是達成良善治理目標的手段。為了實現對于公共事務的良善治理,人們不僅可以采取政治代理方式,還可以(有時甚至必須)采取自我治理方式,即便在實行政治代理方式的過程中,很多時候也需要擴大公民的政治參與,而協商民主就是實現公民自我治理和擴大公民政治參與的一種有效的民主形式。作為兩種民主形式,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并非天然對立的,相反,二者的最終目標都應當是實現公共事務的良善治理,二者并非相互替代而是相互補充。把民主限定為選舉民主,大大限制了民主的多元形式。
(二)西方票決制限制了民主的選任機制
西方代議制民主在被化約為選舉民主之后,在實際運轉過程中又被進一步異化為票決制民主,僅以得票多少來選任政治代理人,這往往會以看似民主的選任機制違背政治代表的民主性和代表性。不可否認,現代大規模民族國家在中央和地方層面都需要某種形式的政府機構,而政府機構的正常運轉最終仍需要由特定的政治代理人(官員)來掌握和行使公共權力。可是,從民主治理的角度來講,什么樣的官員結構更符合民主意義上的代表性原則?票決民主是否足以確保符合民主代表性的官員結構?什么樣的選任機制在產生并確保符合民主代表性的官員結構方面更為妥當?
首先,理想的政府執政官員必須具備積極從事公共事務、樂于服務社會民眾的執政意愿和公正處理公共事務、有效應對社會問題的綜合素養(包括德行、才能、知名度、影響力),尤其是較強的執政能力,因此,執政官員的代表性首先就是在意愿和能力方面的代表性,他們必須來自共同體成員中有意愿和能力執掌公共權力的那一群人。可是,如果執政官員都來自同一個階級、民族或宗教群體,顯然也不符合民主代表的廣泛分布性原則,無法體現不同群體的意志和利益,所謂的民主政府將成為特定階級、民族或宗教群體的政府。因此,執政官員的代表性還意味著在廣泛的社會群體中的代表性。綜合起來,對于民主政府來講,理想的官員結構至少應當滿足執政意愿要求、能力素養要求和廣泛分布原則。
西方票決制民主聲稱要通過民主投票方式選出最優秀的人來擔任政府官員。然而,在經濟和社會高度不平等、階級分化嚴重的情況下,如果不對票決制民主施加階級界別限制(比如規定保民官之類的職位只能由中產階級和勞工階級參選)的話,最終贏得選舉的通常都是有錢有勢的權貴階級,民主政府也將成為權貴階級的政府,這將損害官員結構的廣泛分布性,從而違背民主代表性原則。同樣地,面對民族隔閡、宗教隔離或其他社會分化的情況,如果不對票決制民主施加民族界別限制、宗教界別限制以及其他群體界別限制的話,民主代表的廣泛分布原則也很可能遭到破壞,政府官員將來自某一個特定的優勢群體。此外,票決制民主并不能確保實現其初衷,即選任優秀官員,因為贏得票決制選舉的政府官員,能夠得以驗證的能力只是他們更善于贏得選舉,或者在彌漫著表演性政治文化的自由競選中更具有表演能力,至于其執政能力是否真的強于其他參選者,僅僅通過票決是無從驗證的。實際上,近30年來,在影響美國總統選舉結果的諸種因素中,真正具有決定性作用的并不是候選人的治國能力,而是其權勢地位,尤其是背后的金錢支持。正因為如此,票決制民主同樣也不能確保當選者是否真的執政為民。在實際的政治考量中,票決制下的當選者大都更傾向于制定或選擇對自己的支持者而非全體選民有利的公共政策。
①也許還有其他可行的民主選任機制,這需要進一步探索。
既然如此,什么樣的選任機制更有助于產生和確保符合民主代表性原則的官員結構呢?如果存在其他的民主選任機制可以有效地替代或補充票決選舉機制,那就意味著,僅僅采用票決選舉,將會限制對于其他民主選任機制的運用。盡管票決選舉存在以上局限性,但要完全拋棄票決選舉這一較為成熟的選任機制,顯然會矯枉過正。這里的關鍵是如何在民主政治傳統中重新發掘有用的選任機制,或者根據當代民主發展創造新的工具,進而考量票決選舉與其他民主選任機制各自的優勢與局限,并將它們有效地組合在一起,以彌補票決選舉存在的缺陷。
根據對票決選舉機制的反思,對票決制施加特定限制條件,如階級界別、民族界別、宗教界別限制或其他限制方式,將有助于確保民主代表的廣泛分布原則,而且一定程度上可以保留票決選舉機制在那些有執政意愿的群體當中遴選優秀人才的優勢。當然,這種有限制的票決制依然沒有超越選舉的手段,無論在哪個界別群體,通過票決產生的仍將是該群體中處于優勢地位的人。
就西方而言,在當前可以設想的工具箱中,真正不同于選舉手段的民主選任機制是抽簽方式、輪流執政和保民官制度。①輪流執政在某種程度上與抽簽相似。特別需要強調的是,這三種工具并不能完全替代選舉手段。完全用抽簽方式來產生政府官員,就像完全采用輪流執政那樣,并不能確保官員的執政意愿和執政能力。作為兩種不同的官員選任機制,抽簽和選舉各有其積極特征與消極隱患。〔13〕抽簽的積極特征在于,它通過隨機方式可以更好地確保政府官員在全體成員中廣泛分布,使政府在政策制定過程中能夠廣泛吸納不同的觀點和意見,防止權勢階級對政府官職的壟斷和在政策制定過程中的獨裁。然而,抽簽方式存在一個極其顯著的缺陷,那就是通過抽簽產生的政府官員很可能缺乏起碼的執政素養,而且產生業余執政官的風險無法控制。與抽簽相比,選舉恰恰相反,它聲稱要遴選出有才能的政府官員,盡管純粹的票決選舉并不足以確保這一點,但比起抽簽來講,選舉在遴選優秀人才方面具有內在的優勢。然而,不受限制的票決選舉的問題在于它偏好于權貴,導致權貴階級在政府官職和政策制定中的壟斷地位,從而損害民主代表的廣泛分布原則。據此可以說,不受限制的票決選舉本質上是一種精英賦權的貴族制工具。
既然抽簽與選舉各有利弊,那可否將二者有效地組合起來呢?一些學者對此作出了積極探索。針對西方代議制民主政體沒有建立防止富人政治影響力過大的正式制度這一缺陷,約翰·P.麥考米克根據奎恰迪尼和馬基雅維利的共和思想,提出了一種混合抽簽與選舉的政體類型模式,用以評估不同的官員選任方式在抑制富人方面的潛力。麥考米克將填補公共官職的過程分為兩個階段,一是挑選候選人,二是任命官員。在挑選候選人階段,既可以用抽簽方式在全體公民中隨機挑選,也可以由特定的提名人進行推舉,在提名人推舉候選人之前,先要通過抽簽、選舉或小團體推舉方式產生具有提名資格的人。在任命官員階段,同樣也可以采取抽簽或選舉方式。兩個階段共同組成官員選任程序,在此過程中,抽簽或選舉的不同組合將產生不同的政體類型。〔14〕
除了抽簽以外,保民官或監察官制度也是一種降低選舉的貴族效應的有效方式。所謂保民官制度,就是將某些享有特定職權的公共職位專門留給中下層階級,一方面防止經濟精英和政治精英對公共職位的壟斷,另一方面借助保民官或監察官制度實現普通公民對政治精英的監督,使后者對前者負責。在缺乏保民官或監察官制度的情況下,不僅普通公民難以監督政治精英,而且政治精英還很可能假借“人民”之名,以匿名的方式支配普通公民,更毋庸說對人民負責。當然,正如抽簽那樣,保民官或監察官制度也并不能完全替代選舉,它的核心功能還是彌補選舉制度的局限性,使政治精英對大眾政府負責。
上述抽簽和保民官制度旨在降低選舉的貴族效應,盡可能擴大民主代表或政府官員在全體成員中的分布范圍。然而,廣泛分布只是民主代表性原則的一個方面,該原則的另一個方面是確保民主代表或政府官員的執政意愿與執政能力。既然抽簽和保民官制度的目標并非解決遴選優秀人才問題,而票決制選舉也不足以確保遴選出優秀的當選者,那么,是否存在其他選拔優秀人才的民主機制呢?這是票決制民主面臨的一個難題,對這一難題的解決必須超越簡單的票決選舉機制。將選舉制與委任制有機結合起來也許是值得考慮的一種方案。總之,無論是從意愿和能力的代表性還是從廣泛分布的代表性角度,簡單票決制都有損民主的代表性原則,限制了多種多樣的民主選任機制以及不同選任機制的豐富組合模式。
三、金錢民主和權貴政治異化了民主本質
經濟和社會的高度不平等造成了歐美國家嚴重的兩極分化,削弱了西方民主的運行前提,而代議制民主通過將西方民主的實現形式限制為票決制選舉民主而成為了精英賦權的貴族制工具。經濟社會不平等(兩極分化)與票決選舉(精英賦權)相互疊加的政治結果,是將人民自治式民主異化為金錢民主,將民主政治異化為權貴政治,這種異化過程本質上是通過經濟主宰與政治交易完成的。具體來講,西方民主的異化過程至少體現在(但不限于)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金錢成為通往選舉的必經之路,權貴階級把持著重要的公共職位;二是權貴階級左右著國家的政治過程;三是權貴階級控制著新聞媒體和輿論監督。
(一)重要公共職位成為權貴階級的專有資產
在實行多黨自由競爭式選舉民主的西方國家,盡管金錢未必是贏得競選的充分條件,但金錢通常都是贏得競選的必要條件,選舉競爭被異化為金錢競爭,選舉民主在制度上的“一人一票”原則也被實際中的“一元一票”原則所代替。
首先,在各黨提名候選人的過程中,金錢就已經開始主導民主過程。那些缺乏財力支持的人,在本黨提名環節就很可能會被嚇跑或被忽視。為了獲得本黨的提名,試圖成為本黨候選人的黨員,就不得不花費足夠的費用獲取本黨的支持。可以說,在正式的“選舉角逐”之前,實際上就已經展開了“金錢角逐”,這在西方國家也被稱為“金錢選戰”。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均有大量例子能夠說明正式選舉前的金錢選戰。2000年,民主黨人喬恩·科爾津在爭取新澤西州參議員提名的環節就已經花費2500萬美元,最后科爾津競職成功,他為競選參議員的選舉費用累計高達6500萬美元,他背后4億美元的財產支持嚇退了許多挑戰者。同樣是2000年,在爭取共和黨總統提名過程中,僅截止當年7月,小布什就已經花費9700萬美元,而此時他與民主黨候選人戈爾的選舉大戰才剛剛開始。〔15〕在金錢選戰環節,富商巨賈們基本上圈定了他們的支持對象,在大多數情況下,最終的選舉結果往往也不出他們所料。
其次,在正式的選舉角逐環節,候選人更是需要大量的資金用于選戰。無論是聘請公關顧問、民意測驗專家、雇用選舉工作人員,還是選舉辦公費用和最重要的競選廣告費用,都需要耗費大量資金。據統計,2004年美國總統選舉和國會選舉總共耗資40億美元,而這些費用還不包括候選人花在各州和各地方的選舉經費。在金錢政治下,所謂的民主選舉競爭實際上就是金錢競爭,那些資金不夠雄厚或沒有資金支持的人,往往不得不望而卻步。當然,“我們應該指出的是,錢花得最多的不一定每次都贏,但大部分時候都會贏。在過去15年里,超過80%的富人在國會議員選舉和州長選舉中如愿以償。”〔16〕
由此可見,金錢在西方選舉政治中已經產生并且正在發揮著一種背離民主初衷的過度影響。選舉民主被異化為金錢民主之后,包括總統或首相、兩院議員、各部部長、地方長官在內的重要公共職位也就成為權貴階級的專有資產,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緊密結合并相互強化。邁爾卡·帕倫蒂尖銳地指出,美國國會是權錢交易的絕佳場所。“能否成為國會議員,關鍵看自己的錢袋子鼓不鼓。”一位美國聯邦議員也曾指出,美國參議院代表著整個富有階級,已經形成了寡頭統治格局。眾議院也未逃此厄運,它正從“國民代表的議政廳”演變為“地主家的后院”。〔17〕實際上,美國的情況只是交易式民主國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目前的代議制政府已經成為寡頭統治或權貴統治的新形式,普通民眾基本上都被排除在重要的公共職位甚至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不僅如此,即便是來自普通工薪階層的政治代表,一旦占據著公共職位和享用著由此帶來的專屬利益,最終也逐漸遠離工薪階層,成為把自己的官職視作代表財產的新興陌生權貴。〔18〕
(二)經濟和政治精英左右著國家政治過程
伴隨著權貴階級對重要公共職位的長期占有和世襲專有,整個國家的政治過程實際上也被經濟和政治精英所把控。國家政治過程由相互聯系的若干部分組成,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政治選舉過程和政策制定過程。
由于政治選舉過程最終為金錢和權力所操控,經濟和政治精英主導著政治選舉,自由競爭實際上就成為權貴階級中不同精英集團之間的競爭。正如列寧一針見血地指出的那樣,“每隔幾年決定一次究竟由統治階級中的什么樣人在議會里鎮壓人民、壓迫人民——這就是資產階級議會制的真正本質,不僅在議會制的立憲國內是這樣,在其中最民主的共和國內也是這樣。”〔19〕上述金錢選戰實際上已經揭示了經濟和政治精英在政治選舉過程中的決定性影響,與之相映襯的是普通民眾實際上已被或明或暗地排斥在選舉過程之外。這種被動排斥首先體現在普通民眾幾乎無法成為重要公共職位的候選人,更無從參與政治競爭,因為他們不僅自己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而且無法獲得富商和財團的資金支持。金錢選戰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已經把政治選舉過程異化為權貴階級內部的政治游戲。
其次,最近幾十年來西方選主國家越來越低的投票率也反映了普通民眾在政治選舉中的被動排斥。低投票率問題在美國尤其顯著。有研究者把選主國家的低投票率解釋為普通民眾對政治事務缺乏興趣或知之甚少,認為放棄投票基本上是出現在最無知的那部分選民當中,而增加參與會威脅到民主政治的運作。也有人主張,低投票率表明民眾滿足于當前現狀,是選民對政治進展滿意的證據。這實際上是主張低投票率是一件好事。李普塞特曾總結了這些論述。參閱〔美〕西摩·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張紹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的經濟危機到當前的歐債危機中,普通民眾所表達的憤懣情緒和采取的過激行動已經表明,這類解釋與真實情況相去甚遠,普通民眾不僅關心和了解政治事務,而且對民主政府的運行現狀極為不滿。也有人認為,低投票率的高低無關緊要,因為投票者與非投票者的偏好結構基本一致,投票者數量的增加并不會改變投票者的偏好結構。然而,主動或被迫放棄投票的群體與投票群體存在顯著的差異。李普塞特曾經描述了二者的社會特征。投票率低的群體一般收入低、教育程度低,在職業上主要是非熟練工人、服務行業工人和農民,在人種與族屬特征上主要是黑人及少數族裔,投票率高的群體則具有相反的社會特征。這種參與投票的模式在歐美許多國家都有著驚人的相似。〔20〕如果底層階層的投票率顯著增加,所有投票者的偏好結構以及最終的投票結果很可能發生顯著變化。實際上,在筆者看來,真正導致選主國家低投票率的決定性因素,是社會的兩極分化以及權貴階級對選舉過程和選舉結果的有力控制。這種權貴政治使得普通民眾對政治選舉感到失望、憤懣甚至絕望,由此而滋生的政治無力感迫使普通民眾把放棄投票當作是無奈的政治選擇。
再者,普通民眾在政治過程中的被動排斥還與權貴階級對政治選舉的技術性操控有關。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著普通民眾的投票率。一方面,權貴階級為工薪階層設置了多種多樣的政治障礙,如想盡一切辦法阻撓工薪階層選民的選舉登記,在投票日前一天才將選票送到潛在的反對派選民手中,把投票日期定在工作日并大大縮短投票時間,減少工薪階層聚居區的投票箱并將投票箱設在偏遠之地,使得普通工薪階層由于上班、交通堵塞或照顧家庭而錯過投票。另一方面,權貴階級更為惡劣的操縱手段是,搬離投票箱、封鎖投票站、秘密丟棄或撕毀反對派的選票,制造“虛擬人口”使候選人的得票數遠遠多于當地登記選民的總數。對于權貴階級來講,控制政治選舉過程的最好辦法,莫過于讓普通工薪階層放棄投票,而最糟糕但也慣用的辦法,莫過于政治恐嚇與選舉作弊,這種情況在美國2000年和2004年總統大選中都存在。邁克爾·帕倫蒂列舉了美國權貴階級操縱選舉投票的種種方式,尤其是給普通工薪階層設置的政治障礙。參閱〔美〕邁克爾·帕倫蒂《少數人的民主》(第8版),張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在政策制定過程方面,盡管權貴階級在選舉競爭過程中會向普通民眾作出一些政策承諾,但在進入實質性的政策制定之后,普通民眾往往很難切實影響公共政策的制定。公共政策往往成為經濟寡頭、政治精英以及其他有影響力的利益集團之間相互博弈的產物。在博弈過程中,經濟寡頭、利益集團與政府權勢階層之間的尋租腐敗、權錢交易和暗箱操作伴隨著政策制定過程。經濟社會精英和政治權貴在政策議案的提出、審議和最終決策方面幾乎享有著絕對的控制權。
(三)媒體輿論服務于權貴階級而非社會民眾
以上論述表明,普通社會民眾既無法進入重要的公共職位,更難以影響國家的政治過程,那么,他們能否通過新聞媒體和社會輿論來監督和約束掌握國家統治權的政治精英呢?根據西方左翼思想家諾姆·喬姆斯基和羅伯特·麥克切斯尼對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新聞媒體制度的反民主本質的深入分析國內有學者引介和概括了諾姆·喬姆斯基和羅伯特·麥克切斯尼對美國新聞制度的批判。參閱曹榮湘《喬姆斯基對西方媒體的批判性分析》,《國外理論動態》,2001年第11期。,答案是相當悲觀的。
羅伯特·麥克切斯尼認為,按照西方民主理論關于言論自由和民主監督的標準,一個民主社會中的新聞媒體制度,應當具備兩項基本功能:一是民主監督功能,也就是說,新聞媒體應當能夠對公私部門當權者及期望當權者的行為進行客觀真實、嚴格可信的報道;二是信息傳遞功能,也就是說,新聞媒體應當能夠對當今時代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提供真實可信、客觀可靠的信息,并對其進行廣泛客觀的闡述。〔21〕盡管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選主國家聲稱建立了自主的、中立的、獨立于政治的新聞媒體制度,但實際上,他們的新聞媒體制度大都已經背離了前述兩項民主標準。選主國家的新聞媒體不僅對當權者的民主監督軟弱無力,而且對當今時代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麻木不仁。對此,麥克切斯尼尖銳地指出,美國的新聞媒體制度“所顯示的是一種反民主的力量”,因為美國的媒體“并不是為了服務于民主而存在的,而是為少數大公司和投資者們謀得最大利潤而存在的”。美國的新聞媒體制度揭示出,“我們時代的核心矛盾,是多數人的民主權利被少數有權者的個人私利所破壞。”〔22〕
西方選主國家的新聞媒體制度究竟是如何異化民主本質的?根據喬姆斯基和麥克切斯尼的分析,媒體輿論的反民主特性根源于權貴階級掌握了新聞媒體制度的控制權,這種控制權是通過掌控新聞媒體的所有權和宣傳模式來實現的,而新聞媒體的宣傳模式主要由盈利模式、內容篩選模式和思想控制模式共同組成。據此,西方媒體輿論的反民主特性主要源于但不局限于以下四個層面的原因國內外一些文獻曾經討論了西方媒體輿論的反民主特性,參閱曹榮湘《喬姆斯基對西方媒體的批判性分析》;Robert W. McChesney. Journalism, Democracy … and Class Struggle,Monthly Review, Volume 52, 2000(6);陳學明《西方左翼思想家對當今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批評》,《馬克思主義研究》,2007年第8期。:
一是權貴階級掌控著對新聞媒體的所有權,使新聞媒體喪失了有限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新聞媒體業的市場化競爭所需要的大量投資把社會上絕大多數人排除在媒體行業之外。一方面,反映工薪階層和社會底層聲音的媒體機構由于缺乏足夠的金錢投資和市場競爭力而不得不倒閉或退出競爭。另一方面,在許多西方國家,新聞媒體業的所有權都被少數幾家媒體巨頭所掌控。正是因為權貴階級控制了新聞媒體的所有權,使得新聞媒體喪失了對當權者的民主監督能力。
二是新聞媒體獨特的盈利模式,使其最終為權貴階級所控制。由于大多數新聞媒體的生存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廣告收入,因此對廣告商的選擇將影響到新聞媒體的繁榮發展甚至生死存亡,這就助長了那些能夠吸引大批受眾的媒體形式,使得新聞媒體重表現形式而輕實質內容。對于以廣告收入為盈利手段的新聞媒體來講,是否能夠對當權者構成強有力的輿論監督和能否傳遞真實可靠的信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媒體形式能夠吸引受眾眼球并符合廣告商和投資者的偏好。相反,那些無法贏得廣告投資的所謂“真實信息”很可能被過濾掉。
三是權貴階級控制著新聞媒體的內容篩選模式,使新聞媒體染上了階級偏見性。新聞媒體的所有權歸屬和盈利模式,賦予了政府和大公司向新聞媒體施加壓力的能力,迫使新聞媒體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按照政府和大公司的意愿行事,這種權屬控制和利潤導向已經決定了新聞媒體的內容篩選模式。此外,由于作為控制者的政府和大公司所提供的信息足以滿足新聞媒體發布可靠信息的需要,因此,只要連續地“客觀”報道來自政府和大公司、廣告商的所謂可靠信息,新聞媒體就既可以保持其對客觀準則的訴求,又可以省去搜尋真正客觀信息的大量成本。至于那些反映重大社會政治問題、事關底層利益的真實客觀信息,一旦與政府、投資者、廣告商等權貴階級的政治利益或財產利益相左,在主流新聞媒體中就很可能會被置之度外。這種內容篩選模式從正反兩個向度揭示了西方選主國家的新聞媒體所帶有的強烈的階級偏見性。
四是權貴階級通過新聞媒體實行思想控制,使新聞媒體成為精英統治的意識形態工具。權貴階級通過新聞媒體實行思想控制的一種策略是制造想象的共產主義威脅,塑造一種“反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也就是說,新聞媒體諳于把國內外任何威脅到權貴階級財產利益和權勢地位的政策都解釋為“共產主義的”或“親共產主義的”,并把它渲染為一種政治威脅而大肆傳播。
根據上述分析,在西方選主國家,權貴階級已經從所有權和宣傳模式上牢牢掌握了對新聞媒體制度的控制權,使其從旨在實現民主監督的制度形式異化為服務于權貴階級而非普通民眾的“反民主”控制手段。政府、經濟寡頭和媒體巨頭存在著某種一致的利益和復雜的裙帶式關系,為了維系共同的權勢地位和財產利益,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和輿論監督權力統合在一起,相互強化,共同主導著新聞媒體支持現行權威,限制爭論和討論,服務于政府和大公司,共同對抗現存權威秩序和既成利益格局的挑戰者。從本質上講,西方選主國家的新聞媒體制度已經異化為權貴階級在意識形態領域開展階級斗爭的工具。
四、政體失靈與政府低效侵蝕了民主質量
民主政治的治理效果一方面體現在政治體制的運行質量上,尤其是政治體制的公共性、穩定性與合法性,另一方面體現在民主政府的治理能力、運行效率和治理效果上,這兩方面構成了民主政治質量標準的核心。前文所述民主前提遭到的系列破壞、民主形式受到的諸多限制以及民主本質遭受的異化,共同導致了西方選舉民主的惡果,那就是引發了政體失靈和政府低效,進而侵蝕了西方民主的治理質量。
(一)民主異化與政體失靈
西方選主國家民主異化的一大政治后果,是選舉式民主政治體制的運轉失靈。當然,政體失靈并不意味著西方國家的民主政體無法運行,而是說,在尚未有效解決民主異化問題的情況下,西方民主政體在很多方面并不能像其設計者所預想的那樣運轉,也難以實現民主政體的善治目標。政體失靈也不意味著所有西方選主國家面臨著同樣的運轉困境,在不同國家政體失靈的表現形式有所差異。
其一,選主國家的政體失靈體現在民選代表的斷裂性危機方面。盡管從民主形式上,公民普遍享有平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實際上,缺乏政治背景和金錢支持的普通民眾幾乎不太可能作為民選代表占據重要的公共職位,更不可能進入到政治體制的核心決策層。即便是眾議院議席,也很少留給普通民眾,更不用說來自社會底層群體的成員。因此,民選代表的斷裂性危機首先就是代表結構的單一性危機,或者說,普通民眾難以成為民選代表的危機。代表結構危機意味著,民選代表主要不是來自民眾,而是來自權貴,民眾被選舉權的形式平等為實質不平等所取代。如果說,作為民選代表的權貴能夠忠實地代表選民,代表斷裂的風險可能降低。然而,現實情況卻恰恰相反。民選代表不再代表選民利益,而是代表權貴階級和特殊利益團體的利益,這才是代表斷裂的深層危險,即代表立場的權貴性(或利益分化危機)。代表斷裂的另一個表現是,一旦成為民選代表,就不再接受選民的監督和制約。除換屆選舉外,西方選主國家的政治體制并沒有設計出能夠讓選民有效監督代表的制度形式。這種監督弱化和單一結構、權貴立場一起,構成了西方選主體制的委托-代理困境。
其二,選主國家的政體失靈表現為對公共利益的公然漠視,用利益分化機制取代了利益整合機制。西方民主政治體制的初衷,是通過民選代表和代議制政府形式來更有效地實現共同體成員的公共利益和民族國家的整體利益。然而,代表結構的單一性和代表立場的權貴性,使得公共利益為權貴利益所取代,不再是或至少實際上不是民主政體致力于實現的政治目標。國會不再是匯聚民意、確定并實現公共利益的立法機構,而是異化為不同利益集團爭權奪利、權錢交易的政治場所;政府也不再忠誠于公民權利和國家利益,而是服務于權勢階級、經濟寡頭和其他有施壓能力的利益集團。西方選主體制鼓勵這種利益爭奪,并沒有設計出導向公共利益的利益整合機制。
其三,選主國家的政體失靈還體現在政黨之間的自由競爭演化為政黨惡斗,甚至嚴重威脅到政治的穩定性。政黨惡斗的一種方式是在政治競選過程中公開詆毀、中傷對方,相互揭短,甚至不惜通過捏造事實、偽造罪名方式使對方出丑。比語言攻擊更甚者,是選舉作弊,為對手的支持者設置投票障礙。政黨惡斗的另一種方式是政治不合作,包括在缺乏議會多數的情況下故意反對聯合執政,也包括作為在野黨無節制地抨擊執政黨的執政行為,并且采取不合作立場。此外,政黨惡斗還可能采取政策阻撓策略,也就是在具體政策方面互不買賬或有意刁難,出于黨派立場和意識形態考慮而延誤政策出臺。
在英美和歐債危機國家,政黨競爭演化為政黨惡斗進而危及政治穩定的情況并不少見。2010-2013年間,意大利、希臘和葡萄牙等國都發生過政黨之間相互抨擊的現象和國家政局動蕩危機,其中意大利多次出現政治僵局,不僅沒有任何政黨獲得議會兩院多數,而且政黨之間分歧甚大,聯合組閣困難重重,導致無法組建新政府,延誤主權債務危機的治理時機。2013年10月,由于政黨惡斗,美國時隔17年后再次發生了政府“停擺”事件。當年10月1日,由于聯邦政府2013財年的政府預算已經耗盡,而國會尚未批準新財年的政府預算或臨時撥款議案,導致聯邦政府的非核心部門由于缺乏資金無法運轉而被迫關門。參見《美國聯邦政府非核心部門因預算案受阻被迫關門》,新華網,2013年10月1日,http://news.xinhuanet.com/finance/2013-10/01/c_125478530.htm .導致此次政府“停擺”事件的關鍵原因,是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是否為奧巴馬全美醫療保險改革方案提供資金支持這一問題上產生的預算分歧。美國聯邦政府停擺事件使得數十萬文職政府雇員停工,所有國家公園關門,許多政府服務項目受限或關閉,引發了一系列來自聯邦雇員和普通民眾的街頭抗議。參見《政府關門服務受限 美國多地發生抗議活動》,人民網,2013年10月15日,http://world.people.com.cn/n/2013/1015/c1002-23213827.html.在美國歷史上,聯邦政府因兩黨預算之爭而停擺的情況屢有發生。根據美國國會研究所的統計數據,從1977到1996年間,美國聯邦政府總共出現過17次或長或短的停擺事件。參見蔣旭峰,樊宇《背景資料:美國聯邦政府停擺由來及影響》,新華網,2013年10月2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10/02/c_117586707.htm.
(二)民主異化與政府低效
西方選主國家民主異化的另一大政治后果,是民選政府治理效能偏低,或者說“政府低效”。此處所指政府低效是指民選政府在治理能力、運行效率和治理效果等方面表現欠佳。
就政府治理能力弱化而言,西方民選政府的首要問題是市場監管乏力。西方選主國家看似建立了相對完善的市場秩序,但新保守主義的自由市場觀念和多黨之間為贏得經濟寡頭支持而展開的票選競爭,使得許多民選政府對于市場失序格局疏于監管。這種市場監管漏洞體現在:縱容金融行業過度地利用金融衍生工具從事經濟投機行為,為獲得企業支持而放縱企業的偷稅漏稅行為,對大規模的低下經濟視而不見或無計可施(比如意大利的低下經濟和黑金政治),等等。美國2008年前后由次貸危機引起的經濟泡沫以及2009年底以來歐債國家的主權債務危機,很大程度上都是市場監管乏力的經濟結果,而市場監管乏力的背后,隱藏著深層次的政治泡沫,也就是由民主異化和政府弱化引發的一系列政策偏差。其次,西方民選政府治理能力的弱化體現在社會服務能力不足方面。盡管英美和南歐民選國家大都稱得上經濟發達國家,然而其民選政府在應對貧富分化和治理社會貧困方面卻相當不得力。長期以來,這些國家大約60%以上的社會財富都被頂層1%的群體所控制。全球經濟危機之后,這些國家的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一邊是坐擁巨額財富的頂層社會,另一邊則是大量無家可歸和債務纏身的底層民眾,而政府應對危機的措施更多的是偏愛富者而非窮人。民選政府社會服務能力的不足也體現在無法創造足夠有效的就業機會上,希臘、西班牙等國在主權債務危機期間的失業率曾一度高達20%以上,美國、英國2010年失業率也分別達到96%和78%。數據來源:Eurostat,http://appsso.eurostat.ec.europa.eu/nui/show.do?dataset=une_rt_a&lang=en.此外,民選政府治理能力弱化的另一個表征是尋租腐敗的滋長蔓延,這在美國、希臘、意大利、葡萄牙等國都普遍存在。尋租腐敗的直接惡果是將有限的公共財政轉入私人腰包,耗散大量社會資源從而提高了政府項目的社會成本,由此而損害了多數人的權益,其深遠后果是制造了惡劣的政治環境,大大降低了政府的可信度并對選舉政治造成負面沖擊。
就政府運行效率低下而言,西方民選政府面臨的突出問題是政策制定困境和政策執行難題。政策制定困境首先是政策難產問題,一個顯著例證是南歐在福利政策改革方面的遲緩無力。即便在歐債危機期間,旨在控制福利支出的政策措施也受制于社會壓力而屢被擱置。民選政府的另一個政策制定困境是,它們常常制定并維系低效率的公共政策,尤其在低效經濟政策和社會福利政策方面更是如此。歐債危機國家實際上早就意識到它們在經濟結構單一和經濟競爭力脆弱方面的問題,也認識到高福利政策在鼓勵就業、創新方面的瓶頸和削減福利對于控制開支、減少債務的好處,但一方面為了迎合經濟寡頭和普通民眾,獲取他們的選票支持,另一方面也迫于他們的壓力,民選政府一直缺乏足夠的魄力推動這兩方面的政策改革,最終導致財政收入短缺和公共支出膨脹,進而引發了主權債務危機。
實際上,政府治理能力和運行效率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政府治理效果。民選政府治理效果欠佳也可以從反映政府治理能力弱化(市場監管乏力、社會服務能力不足、尋租腐敗蔓延)和運行效率低下(政策制定困境與政策執行難題)的那幾個維度上體現出來。當然,民選政府治理效果欠佳的最直觀體現,在經濟方面就是新近發生的金融危機和主權債務危機;在政治方面就是歐債國家的政治混局、美國的政府停擺事件及財政懸崖問題財政懸崖是指美國因2012年底減稅政策、財政刺激政策到期和2013年初自動削減赤字機制的啟動而可能導致的巨大財政缺口,用來特指2013年1月1日美國增稅和減支同時啟動、政府財政驟然緊縮這一時間節點。參閱姜華東、喬曉楠《美國“財政懸崖”的形成機制與經濟弱復蘇》,《亞太經濟》,2013年第1期。,以及難以遏制的族群沖突和恐怖主義襲擊;在社會方面就是長期停滯不前的工資收入、得不到改善的民生狀況、大規模的社會失業以及巨大的貧富差距和社會經濟的不平等。這些糟糕的治理效果最終體現在民選政府面臨的信任危機,反過來又進一步損害了民主政治的運行前提。
五、結論:交易民主的異化邏輯
本文結合西方國家民主實踐,從理論和制度層面反思了西方交易式民主所面臨的深刻危機和嚴峻挑戰,這種深刻危機集中體現為民主異化問題,其異化邏輯就是,從“人民做主”簡化為“代議制民主”,從“代議制民主”化約為“選舉民主”,進而異化為“票決民主”,從選舉民主和票決民主最終異化為“金錢民主”。具體來講,當代西方交易民主的異化邏輯及其面臨的嚴峻挑戰主要體現在四個維度上:
一是民主的運行前提因為經濟社會的高度不平等而遭到嚴重破壞。平等的政治權利與可行能力是代議制民主的重要前提,然而,歐美國家經濟社會的不平等以及與此相關的絕大多數公民生存狀況的惡化,正在侵蝕民主的運行前提,削弱了中底層公民在平等行使政治權利方面的可行能力,侵蝕了基本的公正價值觀并且正在通過積累民眾的憤懣情緒和對抗心理而破壞社會凝聚力,此外也對民主政治的經濟基礎和政治穩定構成了強有力沖擊。
二是民主的實現形式受到代議制和票決制民主的極大限制。一方面,西方代議制民主不僅剔除了直接民主,而且忽視了把代議制民主與直接民主混合起來的多重可能性。西方代議制民主難以避免的一個內生缺陷是“代表的困境”。此外,將民主限定為競爭性選舉民主,不僅排斥了對協商民主的運用,而且把民主的目標從致力于公共事務的良善治理異化為尋求政治領導權的選舉競爭。另一方面,票決制限制了民主的選任機制。票決制民主既不能確保遴選出最優秀的人來擔任政府官員,更無法確保官員結構符合廣泛分布的代表性原則,因為在階級分化嚴重且缺乏階級界別限制的情況下,最終贏得選舉的通常都是權貴階級。此外,簡單票決制還限制了包括選舉、抽簽、委任等在內的多種選任機制的豐富組合模式。
三是民主的人民自治本質被金錢民主和權貴政治所異化。經濟社會不平等(兩極分化)與票決選舉(精英賦權)相互疊加的政治結果,是將人民自治式民主異化為金錢民主,將民主政治異化為權貴政治,這種異化過程本質上是通過經濟主宰與政治交易完成的。
四是民主的治理質量因政體失靈和政府低效而受到深度侵蝕。西方選主國家民主異化的首要政治后果是政體失靈,如民選代表的斷裂性危機、對公共利益的公然漠視、政黨競爭演化為政黨惡斗、政治穩定性受到威脅,等等。民主異化的另一大政治后果是政府低效,也就是民選政府在治理能力、運行效率和治理效果等方面表現欠佳。民選政府治理能力弱化表現為市場監管乏力、社會服務能力不足、尋租腐敗的滋長蔓延;運行效率低下的突出表現是政策制定困境和政策執行難題。這些糟糕的治理效果最終體現在民選政府面臨的信任危機,反過來又進一步損害了民主政治的運行前提。
總體來講,當代西方民主制度已經險象環生,正在走向空心化。無論是票決民主還是金錢民主,其本質都是交易民主,是權貴階級控制下的民主。要想重新恢復民主的活力,就必須徹底扭轉民主的空心化趨勢,將民主重塑為自治式民主和治理型民主,而不僅僅是代議制或選舉式民主,更不能是交易式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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