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互聯網時代知識分子的名利場
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鄭永年 中國問題專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國際中國研究雜志》共同主編,羅特里奇出版社《中國政策叢書》主編和世界科技書局《當代中國研究叢書》共同主編。
無論就中國歷史還是世界歷史而言,這個時代無疑是一個偉大的時代。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歷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轉型,乃至政治轉型。這個偉大時代的偉大實踐,需要人們來解釋,來提升,概念化和理論化,從而創建出基于中國經驗之上的中國社會科學體系。很顯然,這是中國知識界的責任。這個責任本也可以促成中國知識界的偉大時代,但現實無比殘酷,當中國成為世界社會科學界最大實驗場的時候,知識界則進入一個悲歌時代。
說是知識的悲歌時代,倒不僅僅是因為權力、金錢和大眾對知識史無前例的鄙視,也不是因為知識常常被用來點綴、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因為知識從來就是卑微的,也應當是卑微的。
今天知識悲歌的根本原因,在于知識創造者本身對知識失去了認同,知識創造者失去了自身的主體地位,而心甘情愿地成為了其他事物的附庸。中國大學眾多,每年都有很多校慶,不過一次次校慶其實是對知識的一次次羞辱。每逢校慶,無不以培養了多少政治人物、多少富豪而感到自豪,唯獨說不出來的就是,是否已經培養出錢學森生前所說的“大師”。實際上,今天大學或者研究機構所舉辦的各種公共論壇乃至學術研討會,人們都以邀請到大官大富為目的,而知識本身則是極其次要的、可有可無的陪襯物。
知識體系是任何一個文明的核心,沒有這個核心,任何文明就很難在世界上生存和發展,至多成為未來考古學家的遺址。
從知識創造本身的角度來看,正是偉大的知識創造才造就了文明。就知識創造者主體來說,知識創造從來就是個人的行為,盡管有些時候也表現為群體知識。
在中國過去“學而優則仕”的政治環境里,知識表面上是政府知識分子(也就是“士”)這個階層創造的,但應當指出的是,政府從來不是知識的主體。當然,這并不是說政府在知識創造過程中就沒有責任,政府既可以為知識創造有利、有效的環境,也可以阻礙知識的創造。因此,從知識創造者這個主體來反思當代中國的知識悲歌,更能接近事物的本質。也就是說,我們要回答“我們的知識創造者干什么去了呢?”這個問題。
一個一般的觀察是,在中國社會中,精英人士歷來就是“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爭智于孤”。這里,“爭名于朝”是對于政治人物來說的,“爭利于市”是對商人來說的,而“爭智于孤”則是對知識人來說的。今天的知識悲歌的根源就在于現代知識人已經失去了“爭智于孤”的局面,而紛紛加入了“爭名于朝”或者“爭利于市”,有些知識人甚至更為囂張,要名利雙收,為此不吝吹牛拍馬之能事。
在現代社會,除了和政治權力和商業利益發生關系,知識分子更是找到了其他的手段來爭名利。例如,爭名于“名”,即通過炒作既有“名人”而成名。研究既有名人未嘗不可,而且也是知識生產和創造的手段。不過,在今天的中國,人們不是認真地去研究名人,而是完全根據自己的或者他人的需要,隨意糟蹋名人,例如王陽明。王陽明是個大家,現在被炒得很紅火。不過,很遺憾的是,很少有人真正在研究王陽明,可以預見的是,如果現在的情況延續,“陽明學”很快就會演變成一種庸俗不堪的宗教,不僅靜不了人們的心,反而會攪亂人們的心。
這種現象在所謂的“國學”處處可見,人們所期望的國學精華遲遲未現,而那些“牛、鬼、蛇、神”則已經泛濫成災。中學如此,西學也如此,例如馬克思。在世界范圍內,今天的中國擁有著最大群體的馬克思研究機構和馬克思研究者,因為馬克思幾乎已經成為官方的“國學”。但是認真去讀一下其中一些機構和學者的產品,令人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懂馬克思。
在互聯網時代,知識更是具備了“爭名利于眾”的條件。這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知識人通過互聯網走向了“市場”,把自己和自己的知識“商品化”。當然更多的是充當“販賣者”,即沒有自己的知識,而是販賣人家的知識。互聯網是傳播知識的有效工具,但這里的“販賣”和傳播不一樣,傳播是把知識大眾化,而“販賣”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錢財。看看眼下日漸流行的“付費知識”就知道未來的知識會成為何等東西了。另一方面,互聯網也促成了社會各個角落上各種各樣的“知識”(宗教迷信、巫術等等)登上“學術舞臺”,并且有變成主流的趨勢,因為衡量知識價值的是錢,是流量。
而金錢的力量如此龐大,更是把“知識”拉下了水。今天的知識分子都是在爭流量,為此大家爭俗、爭媚,媚俗和流量無疑是正相關的。更可惜的是,官方也往往把“流量”和社會影響力等同起來。這就不難理解,為何不少官方媒體也和眾多自媒體一樣,堂而皇之地媚俗。
古今中外的真正學者沒有一個是爭名奪利的,有很多為了自己的知識尊嚴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歷史上,不乏知識人被權力和資本所迫害的事例。近代以來才逐漸有了言論自由的保障。對大多數學者而言,名利并非是追求而來的,而僅僅只是他們所創造知識的副產品。
很多學者生前所生產的知識,并沒有為當時的社會所認可和接受,以至于窮困潦倒。那些能夠遠離名利的學者才是真正的名而不利。屈原便是一個。
(責任編輯:李曉暉)
C91; G20
:A
:1001-4225(2017)07-01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