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泰斯比哈,阿拉伯語,意為念珠。
功課過后,沉靜的贊念開始了。為紀念冥冥中的九十九個尊名,并借以修身養德,回民安詳跪坐,逐一默念,每念一個尊名便撥動一顆贊珠。故而泰斯比哈,常以九十九顆或三十三顆為計,無論名貴的寶石、瑪瑙、琥珀,還是尋常的角骨、皮革、棗核,都由一根絲線穿為一串。
手指撥轉間,那長長的泰斯比哈也在微微轉動了。
這一刻,光陰輾轉,機密洞開。
西大橋
兒時的往事逝去得實在太久了。
每次去西大橋,都由祖父用自行車馱著,側坐在橫梁上。優哉游哉四下望景,快到家才發現涼鞋被甩丟了。祖父便原路騎回,一街一巷地尋去。后來找沒找到,穿沒穿上,分明已忘卻了。
西大橋是姑奶奶的家。
在哈爾濱,祖父的姐姐只有這一位。八歲上,祖父隨曾祖父闖關東,由泊頭來到哈爾濱落腳。兄弟姊妹中,上有一位大姐出嫁于關里,不久因難產而亡;下有一小弟,幼年害天花,也沒活成。祖父生性寡淡,極少與鄰友交際,親戚也少,平素總是孤寂少語的。但只要到了西大橋,他就變了一個人,話多了許多,粗重的眉頭舒展開來,淤積良久的云團終于散去。
姑奶奶家是個幾套間的老式平房,門外種著花木,一間一間跨進去,光線暗下來,像是墜入一道深邃的迷宮。絳紅的地面,大概剛剛漆過,散發著油亮的光澤,跑起來當當響,弱小的影子在地板上晃來晃去。
姑奶奶個不高,有一些微胖,戴一頂白布帽,眉眼總是綻開的。她只管往外拿好吃的,然后便看著我們吃;若不吃,她便要催著快吃,直到看見我們吃下去她才放下心來。東北的回民女人喜歡張羅,男人卻話少,角落里的姑爺爺就比祖父還要安靜,極少言語,說起些什么總是平展展、慢悠悠的。他是瘦臉兒,眼睛不大,看上去總像在微瞑含笑,好像那就是他的話了。
是1996年吧,我大抵四年級,家中做了一次事兒(紀念)。曾祖母無常四十年了。四十年是大年頭,回民講究四十年念著亡人,過了四十年,沒有條件的也可以不再做事兒了。猶記得永和街的祖父家中,擠得滿滿。西大橋的一大家人自然都到了,像是兩條支流的匯聚。老阿訇在炕上跪著,用關里腔朗聲誦念。白帽子密密跪了一屋子,連走廊也是白花花的一片。這般儀式并不多見,孩子的好奇中滿藏著珍惜,垂頭不敢張望,唯恐自己的無知破了那神圣的格調,側耳聽著,只覺得阿訇念著念著便換了音色,換了一個人。悄悄瞥去,原是那姑爺爺閉了眼目,嘴唇節制地囁嚅著,泰然自若地接下去了。
姑爺爺名叫馬寶泉。
十八歲之前,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中考連著高考,兩點一線的學生怎會關心家族內外的掌故?但一切因為一封來自關里家的信件被改寫了。信中說,我們泊頭石家可能是脫脫丞相的后裔。這個訊息忽然讓我感到,原來與我血脈相連的不只是祖父和那墳墓中的曾祖父、傳說中的高祖父,并不是到他們為止便再也沒有可以溯尋下去的了——俯仰之間,一個家族竟與元朝、蒙古人搭上了關系,這可比中學的歷史課有趣多了。我開始纏著祖父問這問那,催著他給老家復信,想把一樁樁謎語漸次敲開。
祖父卻犯了難。他離鄉之際只是個垂髫少年,只身浪跡塞北,他又能講出幾句來呢?
“要不就去找找你姑爺爺,”就在這當兒,祖父說,“他家是出過阿訇的,好像還與山東一位大阿訇有親。他興許懂得多!”
不久以后的一日,祖父終于要帶我去西大橋了,說是長春來了貴客。
離群索居的心從此慌亂了起來。
秘密的大門就要勢不可擋地敞開了。
女阿訇
貴客便是姑爺爺的外甥金樹淇。
他管我的姑爺爺喊三舅,管姑奶奶喊三舅母,依此輩分,我也便管他喊大大了。
姑爺爺的馬家也是從河北闖關東而來。他的姐姐馬淑琴是一位才學出眾的女阿訇,早年求學、設帳于哈爾濱,后經人介紹,與濟南金家結了親。那金家,可是了不起的大戶,世代出阿訇,馬淑琴的公公便是民國享有盛譽的金子常大阿訇,曾赴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留學。馬淑琴身懷六甲之際,丈夫病逝,留下苗裔金樹淇,母子相依,由山東回到東北,于長春繼續做阿訇,直至天年。
可以想見,樹淇大大對母親的感情是何其深摯。
初次會面,他便將這位淑琴奶奶的事跡講給我聽。得知她七歲投師學經,受到楊素一、楊若君、韓鳳桐、海淑華等多位阿訇的啟蒙身教。1957年,曾參加第三次全國婦代會,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等中央首長接見,也拜訪過馬堅等教內學儒,在省市政協、婦聯、青聯、伊協等部門都擔任過委員,是東北大地上難能可貴、備受尊敬的一位女阿訇。
此前,我對女阿訇的確缺乏常識的了解。走的地方多起來,才知在中原、西北多有女寺,自然也就有女阿訇的。即便東北三省,也較早地出現過一個功勞卓著的女阿訇群體。阿訇本就是學者,面對女性民眾授業解惑,女阿訇發揮的作用可能更為重要。
后聽人講起這樣一件事。馬淑琴阿訇曾有一條珍貴無比的泰斯比哈,不是金家就是馬家的,可稱傳家之寶。“破四舊”時被抄走了,落實政策時,負責的同志到處尋訪,還是無法追還,然而此時的淑琴阿訇竟毫無怨艾,只淡泊一笑,說了一句:“泰斯比哈真是不好用錢衡量,就不必提了。”
我久久懷想。
那一刻的女阿訇或許已然徹悟,即便那串泰斯比哈用寶石穿成,遺失亦不必遺憾。因為最貴重的泰斯比哈,唯有經霜后那顆堅韌的心。
那次西大橋會面,樹淇大大不僅講他的母親、祖父,也講起了泊頭石家與金馬兩家的親密淵藪。實則他的出現,是如絲線一般,把幾個家族貴如珍寶的記憶串聯了起來。那時正上高三,但心思全不在高考,卻極想到長春去讀書,其中有一條,便是想和樹淇大大尋章問典。前定中撥轉的那根手指,或許感應到了少年心底堅如磐石的理想,縱然輟學半載,居然也如愿中榜,真考到長春去了。
軍訓后的第一周,樹淇大大便聯系了我。原來時值九月,正是吉林船廠的爾麥里(紀念活動)。我在高二便讀過《心靈史》,懂得船廠二字的分量。大大要帶我去趕人生中的第一個爾麥里,于我不知何等激動!車來了,駕車送我們的是一位姓白的姐姐。樹淇大大介紹,白姐的母親也姓石,叫石景芝,也是泊鎮老家人,上世紀五十年代曾在長春女寺追隨金母馬淑琴阿訇學過經。二人情同母女,故而樹淇大大與這位景芝大姐全家早有誼切苔岑之交。
不久,景芝大姑過壽,樹淇大大約我同去赴席。那時我剛上大一,還是個混沌未開的蠢小子,不大懂得禮數,只知叫我去吃席,竟未想到買上一份賀禮。事后父母知道了,還把我好頓批評。但其實,那一晚生日宴上,不論景芝大姑、俊賢姑父,不論白姐還是兩大桌子家人,對我這一個“外人”是毫不外道的,陪我說話、給我夾菜,使我這樣一個骨子里和祖父一樣內向拘謹的人沒有感到絲毫的邊緣與尷尬,仿若融為一家。
回溯起來,依然陣陣感動。大姑闔家或許早已忘卻十多年前的一幕聚會,也從未在意過那個滿面羞紅的學生娃是提了些水果禮品還是兩手空空,只是本能而為地想給初到異鄉的我說一句:孩子,你到家了。
而今景芝大姑已經離去,更多的背影都將飄逝。而我卻恍惚覺得她的恩師、我從未見過面的那位女阿訇淑琴奶奶正在向我走來,向我走近。
一個人在世上留存的功德終究是有限的,但其曾經培育過的精神氣質,終歸會在更多靈魂的根部成其延續,成其永遠,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
大 大
在長春讀書的時光,樹淇大大與我成了忘年交。
我們相隔三十余年,他的女兒比我還年長幾歲,但大大與我談話,從未擺出長輩的架子,或是因為他的見多識廣而顯露絲毫的指點之意——以他的學養和閱歷,其實本可如此,我也一向把他當作大家族中唯一鉆研歷史、能言擅寫的學者,總希望向他誠意求教的。然而樹淇大大,他偏偏總把姿態放得很低,談起他所結識的列位名家來總是謙遜而仰觀,談起后學,也總是竭力尋出閃光點,哪怕如我這般僅僅喜歡寫幾筆東西,想為母族做些事,他就覺著欣喜、寬慰,似乎總可以在年輕人身上吸收新知,甚至永遠對晚輩使用“您”這樣的敬辭。
在東北的大風大雪中,如此儒風仿似有些另類了。起初,我也不大習慣的,光陰久了,也就順應了下來,明白了一切全出于自然。大大身上,確有一種民國知識分子遺留的謙謙之風,而那骨髓里的優雅與謙恭,顯然是金馬兩家經年教養的延伸和粹取。
長春回族人數并不算眾,城關內也并未形成像沈陽的回回營、哈爾濱的道外十二道街那樣相對密集的社區,但他們對本民族文化事業之熱衷、之踴躍,在東北可領一先,即便放之四海也未必遜色幾何。或許緣于我學習傳媒專業之故,有什么回民的大事,樹淇大大總拽上我,跟眾多叔叔輩、大姐輩的民族精英聚在一席。圍爐取暖中,我漸漸讀懂了一座城市的表情。
讀書四年,我四次擔任過開齋節文藝演出的主持人,除卻頭一年的2004年是大學生自娛自樂外,后三屆都是由市民委、市宗教局出面主辦,有時在清真寺廣場,有時則選在禮堂。籌委會數月前即要策劃,那位大叔聯系京劇院、雜技團的回民藝術家;這位大姐把武術隊的師兄弟們聚在一起,刀槍劍戟在冰雪嚴寒里重新操練起來;回民小學的女校長領了任務回去,準能排出最像樣的民族舞蹈;能唱男高音、女中音的,能朗誦的,能揮毫作畫的,都撇下手中的忙碌,一聲集結號,全到場。
一顆寶石只是寶石,但穿成一串,就成了神奇的泰斯比哈。
那時的樹淇大大,雖說不是領導,卻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再大的場子,只要他一出面講幾句,大伙心里就有了底,有了奔頭。
記得2005年開齋節,恰好在我母校東北師大演出。大大力薦才念大二的我與他一同登場主持。此前這類角色,一向都是他在擔綱。大大儀表體面,臺風莊重,頗有學者氣象;脫口字正腔圓,聲如洪鐘,聽說年輕時差點考了播音員;穿針引線,妙語連珠,又善于臨場抓彩兒,救場補臺,無怪乎被大家視為主心骨。
但我記得,那次大大主持過一節退到臺側來,每每總是摘掉眼鏡和頭上的圓氈帽不住地擦汗,臺上的精氣神頃刻間已注滿疲憊。我才猛然意識到,哦,原來我的大大不是當年的小伙子了,他已是一個年屆花甲的老人!只是他不愿這樣承認,他仍在給肩頭壓著重擔罷了。
歡慶的筵席上,大大拉我到一邊,言深意長地說:“大偉,有你這樣的接班人我就放心了,以后任務就交給年輕人了!”
這人聲鼎沸中孤寂的一聲托付,就是人們傳說中的“傳承”二字嗎?來得這樣早,這樣緊迫,這樣地沒有準備。然而樹淇大大確乎抱定了舉意,此后兩年,便只力推我一人登臺,他則卸下一身榮耀,退到追光之外,默默送上勉勵的雙掌。
長通路
畢業后,我泊居京城,總能收到樹淇大大的來信。他有舊時文人的積習,旅行感思、朝覲心得,或是發現了有價值的史料,都一一寄來。那一筆行楷俊秀剛毅,透著風神,令我想起姑爺爺曾講過的:他曾看到山東金子常阿訇寄到哈爾濱親家的書信,信皮上寫著“永長街”,那蠅頭小楷真是漂亮。
一個家族的精神密碼仍在暗暗撥轉。
但時代已經斷裂了。
我一封封地收著大大的信,卻沒能親筆回過一封,多是打去電話。即便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親筆寫一封信,已太過奢侈。誰來完成對時代的寬恕?
但大大一如既往地寄著信。寄給我,也寄給異鄉親友。有一段時日,我的文字在一些刊物發得多了起來,特別是好些民刊多有轉載,有時我還不知消息,未見到樣刊,哈爾濱的祖父卻在電話里告知,看到我又寫了什么,發了什么。我自然訝異至極,因為祖父是極少能看到那些刊物的,追問下去,原來皆是那樹淇大大但見我的文章便復印下來寄給西大橋的姑爺爺,而姑爺爺看罷,又轉予我的祖父看。
我冒了一身冷汗!
我的那些自己都沒有下足功夫的淺薄文字,除卻受到辦刊人的器重外,原來也要在民間、甚至在我的家族、甚至跨越幾個地名之間如此傳遞嗎?我若不多寫一些,寫得再好一些,焉能對得起大大的心意,對得起幾位老人放大鏡下的夜讀呢!
終于算是有了一聲微薄的報答。
2009年開齋節前夕,時逢長通路清真寺建寺185周年之紀念,金樹淇大大正受任為寺管會主任,桑榆晚景,初心不渝。一向注重文化積累的他向林松、李佩倫等大家約了專稿,囑我在京與之聯系請回,同時希望我也能寫上一篇,一并收入紀念文集中。
一介回回寫者,平生能為清真寺留一文,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知道這是遠在長春的大大,對我為文生涯的又一次關照。縱然如芒在背,但想到與長通路的朝夕往事、厚誼深情,想到那片土地對我的恩澤與哺育,我決意接下這神圣而艱巨的邀約,于是便有了一篇差強人意的《長通賦》。
在結尾,我寫到一句:
弱冠而夜訪,廷巴巴乃賦經名;四載乎日照,淇大大恩重岱岳。至若斯城、斯寺、斯眾,念甚至哉。
掩卷北望,關外的風雪聲猶在耳際。那長通路上的古寺故人,還在用余溫點亮萬家心燈。
金魚馬
十幾年間,隨著與樹淇大大交誼的增厚,我也成了一條行走的絲線。前定之中,更多的寶石等待著尋覓和串聯:濟南金家、哈爾濱馬家、泊頭石家……幾大家族的交疊記憶在暗美中昭昭發光。
我去山東拜訪金子常阿訇的女兒、樹淇大大的姑母金衍蓮奶奶,并去尋訪業已消失的金家道堂。
我潛入濟南巷陌深處,找到曾為石家寫下家史的石景春老爺爺,從老人手中接過了他收藏一生的泛黃史料。
我找到祖父在泊頭的表弟戴忠文爺爺,竟意外發現他的老伴正是長春石景芝大姑的親妹妹,而她們都與濟南石景春是堂兄妹!
……
輩分瞬間被打亂,一個人物產生了三種叫法。但我毫無畏難,滿胸的喜悅暗暗消受,無心向人訴說。
終于,在一幅龐雜無序的家族譜系中,摸清了樹淇大大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個“石六爺”是何許身世。其實,我的曾祖父行六,按說也是石六爺,但金馬兩家念念不忘的這位“石六爺”與我的直系血緣無關,而是泊鎮一位熱心的能人。我曾在《金石的顯跡》一文中寫過,據泊頭父老傳述,他先在沈陽落腳,照應闖關東的眾多鄉鄰,其中便有一位滄縣鄉老馬書田,欲去哈爾濱謀生。偽滿光景,金魚行市看好,石六爺便建議馬書田從北京引進魚苗,到哈爾濱去賣。于是,那馬書田在道外開了一家頗有規模的金魚鋪面,圓口如缸的魚池鱗次櫛比,獅頭、望天、鳳尾龍睛、熒鱗蝶尾……馬書田也得了一個“金魚馬”的綽號。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我姑爺爺的父親,金樹淇的姥爺!
金魚馬的金魚多到了什么份兒上呢?聽祖父講,當年松花江發大水時,道外一片汪洋,劃著船也可到處見到金魚馬家的大金魚;也曾拜訪我的高中校長韓在山九旬高齡的老父親,我問韓老先生可曾聽說道外有金魚馬這一號嗎?老人家肯定地答說:有!知道!竟也講到發水年景,金魚遍流的情形。
這一細節深深吸引了我。
闖關東的貧苦回民,做牛羊行的、勤行的、手挑肩扛的很多,但做金魚生意的,這恐是唯一聽聞。無數次,我想象著金魚馬老人坐在陽光下的魚池之間,滿目金光燦爛,游弋生輝。有魚就有水,有水就有生存,就有盼頭,就有性靈中的一份潤澤。倘若真有一日我能為闖關東的回回寫一部長篇小說,一定要安排一位賣金魚的角色。因為,他真的在大時代中孤寂地存在過。
金魚馬的后人猶在,我便往西大橋跑得多了。每年春節回哈爾濱,大年初一都要去給幾戶長輩賀年。因為有幾家老人,父親和伯父們通常輪換,今年去這家,來年可能換去那家,但每年西大橋這一處,一定都是我與父親同去。
仍是那縱深的套間平房,與童年祖父帶我去時相比,它分明低矮了許多。那記憶中紅通通閃著亮光的地面,也早就暗淡無色了。老去的姑爺爺常坐在窗前的一條窄榻上,仍然微瞑雙目,像是永遠在沉思。但他終于發現我來了,便吃力地站起身,蹣跚著拉住我的手。我們出起了在家鄉極少張口的賽倆目,互相感受著經年隔空的慰藉。我知他耳力不好,便坐得離他很近很近,傾聽著那顆衰微的喉嚨中所能發出的每一個字。
才知道這戶回民馬家初到哈爾濱時,仍然在家里保留著過爾麥里的習慣,簡樸的果碟,搖首誦念,那是根須的氣息,失落的鄉愁。后來,因人數甚少,便漸漸融入大坊,獨異的傳統成了一個深埋心底的念想。
那么,那金魚馬呢?
我還是想請姑爺爺多講講這位有故事的老人。
然而流年已去,往事斑駁。講到金魚馬晚年在兆麟公園一個干涸的水池中不慎跌倒,把腿摔壞,從此便隱于世外,直至終了。一代金魚大戶的傳奇,從此封存。姑爺爺的追憶,也年復一年地稀薄了下去,最后只節制到了一詞半句。
“您能告訴我——”在姑爺爺行將遠去的最后一個春節,我拉著他的手,忍耐住靈魂深淵中的憂傷與惋惜,追問了這么一句,“金魚馬老人家有過什么掛在嘴邊的話嗎,他對您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什么呢?”
沉吟半晌,姑爺爺緩緩思慮著說:“聽定然,順自然,歸本然……人生跟著泰斯比哈轉哪……”
又是泰斯比哈!
我脊背一冷,不再追問下去。
辭別老人,揮手老屋,天地間冰雪蒼茫。還需要怎樣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生的總結,有此一句,已經夠了。
霎時間,一群親切的背影隱隱疊化在面前:金魚馬、淑琴奶奶、樹淇大大、景芝大姑,還有長通路上那些熱忱溫潤的面孔……每一位都是一顆發光的寶石,被一條隱秘的前定串聯了起來。他們安詳跪坐,手指撥轉間,長長的泰斯比哈也在微微轉動。在深懷參悟的人想來,這一刻,光陰之復蘇、天道之巡回、命運之起落、福禍之消長……唯在一泓靜水之中。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