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

張明濤

“無需赤熱的烤架，地獄就是他人。”

許多年后，我腦海里突然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薩特這句話，并且想起讀大學時，給我們上西方哲學的老師，小小的個子，操著一口河南口音的普通話。他的課不生動，大多數(shù)時候是照著講義念。但是在講薩特的時候，他并不看講義，而是側(cè)著身子，拿一支粉筆，說一句，掰掉一截小粉筆頭一扔，再說一句，又扔掉一截。于是下課后，我們就站在講臺上，學著他的河南普通話，一字一句地說：“他人就是地獄?！薄叭酥挥邢刃械剿劳霎斨腥ィ拍荏w會到人本真的存在?！睉{良心說，我只讀過《惡心》《波伏娃畫傳》，并沒有了解多少存在主義，但這幾句話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刻在了腦子里。

這就是我貧乏的哲學素養(yǎng)。

然而，生活本身就是一位哲學導師。它給了你痛苦的體驗，讓你在無數(shù)個長夜里無助地思考。但在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提煉出一些雞湯類的心得。于是，在某一日醒來，許多深奧的哲學命題在一夜之間就懂了。

我厭倦社交，是在熱衷于社交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博弈的規(guī)則非常無聊。費盡心力去理解別人或者讓別人理解，結(jié)果只能是徒勞。理解有多深，誤解就有多深，你走不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別人也走不進來。在語言的邊緣做著一些口水游戲，取得一時之快，痛苦卻留在心里。年輕時，我們在花開的月夜熱切地談論自己的追求和感受，寫詩宣泄痛苦和孤獨，現(xiàn)在卻噤口不言。年輕時被誤解，我們會歇斯底里地向人解釋，現(xiàn)在卻學會了任其隨風而去。

因為體會到了薩特說的話：

“他人就是地獄。”

“如果試圖改變一些東西，首先應該接受許多東西。”

“拷打別人的人，竭力去摧毀他的同類的人性，作為后果，他也摧毀了自己的人性?！?/p>

直到我發(fā)現(xiàn)寫作可以避免這些無謂的傷害，你只和你自己交流，不需要和別人爭論。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文字不去傷害別人的優(yōu)越感，不去為他人的傲慢與偏見辯解。你只需要呈現(xiàn)。

看，人就是這個樣子！許多大師都不太善于與人交談。陳染在一次接受網(wǎng)絡采訪后說：“我覺得還是用作品與大家交流比較好。”的確，文字比口語要真實可愛得多。

許多人走上寫作道路都是出于這個原因。綠妖說：“因為年輕的時候，內(nèi)心積壓的東西太多，急需一個出口。”父母、老師、同學都不能理解，最后還是文字可靠又安全。木心說：“寫作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痹谶@里，寫作是一種自我治愈的方式，是一個人與生活和解、與世界溝通的方式。一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該收斂自己的鋒芒和偏執(zhí)，就該不再擰巴，就該與生活和解。以寫作陪伴長夜的人，其實比較早就找到了這條通道。

在無聊的時候，我時常翻看以前寫過的文字，刪掉一些多余的字句。最開始刪掉的是可有可無的副詞，到最后是刪掉流露出來的敏感情緒、自以為是的評論。我覺得，在這個喧鬧的世界，個人的小情緒也是一種污染。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愿意獨自寫點東西。如果說交流，還是陳染的那句話：“我覺得還是用作品與大家交流比較好?！睂懽鞑皇俏业穆殬I(yè)，但是這種方式讓我內(nèi)心更寬廣平和。

你也有顆溫柔的心，所以我才會向你靠近

…………

那么大的世界里，誰遇見誰都不稀奇

只是恰好我們相遇，順便就撮合在一起

當你覺得太委屈，也許是你自己的問題

——《謊話情歌》好妹妹樂隊

世間難得的是安心。

清明假日，和朋友一起騎行在鄉(xiāng)間公路，穿越陜甘省界。一路上，四月的暖風吹拂，陽光敞亮，農(nóng)民在田間勞作，路邊的桃樹披滿繁花，新抽的柳葉在陽光下閃光，嘉陵江順地勢南下。我們不說話，便覺得十分美好。

三毛有句話說得很好：“其實活著還真是件美好的事，不在于風景多美、多壯觀，而在于遇見了誰，被溫暖了一下，然后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成為一個小太陽。”

但是，被誰溫暖和溫暖誰，都是不能強求的事。有時候想法很美好，結(jié)果卻被無辜地傷害。還是文字好，是最忠實的伙伴，陪伴靈魂到深夜也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