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亞萌
少女的背影 多重的表情
文/張亞萌

威廉·漢默帥 彈鋼琴的女孩
日本能劇大師世阿彌主張藝術美“九品位”的至高者為“無相”之境,因此在日本藝術中—甚至在肖像繪畫作品中—面部表情也并不絕對的重要。許多日本浮世繪作品將妖艷托付給美人的背面,以欲說還休的模樣平添一種風韻。而在繪畫歷史中,用背影作為主要描繪對象而成為藝術史經典者不勝枚舉,其中以女性特別是少女為主題的背影繪畫,更傳遞出優美、執著、冷漠、疏離等多重視覺意義。原因似乎很明確:背影的描繪使觀者無法窺探畫作主人公的容貌與表情,而這種“無表情”的表情,含義卻更為豐富與神秘—它指向對俗世的隔絕,對自我世界的沉迷,甚至透露出對彼岸世界的無限向往。

壁畫花神(采花少女)
少女只有背影,也能展現出少女的美。龐貝壁畫《花神》(《采花少女》)出土于意大利龐貝附近的坎巴尼亞城一座高級別墅的臥室遺址中。這一龐貝巴洛克風格的畫面中的少女就是傳說中的時序女神,她手持花籃,正采擷鮮花;創作者只呈現了她的背部,迷人的金發用五彩花瓣組成的花冠攏在一起,更增添她的嫵媚;少女手如柔荑,膚若凝脂,白紗從肩頭輕輕滑落,微風吹起風吹起衣袂飄飄,美妙的身姿似在空中飄蕩,又豐盈細膩,觀者仿佛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芬芳。
少女身旁的花樹飄落黃白花瓣,簡簡單單地營造出花雨繽紛的感覺。一人一樹,只是一個采花少女的背影,但這迷人優雅的背影,也讓觀者對她的神貌暢想不已。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恒。”這句刻在龐貝壁畫下的銘文,卻被《花神》這件有著遠離俗世、走向“理想國”意味的少女背影作品“一概抹倒”—盡管理解它可能是一場永恒而艱難的尋覓,盡管它被發現以來,對于畫作主題、人物身份,史界仍莫衷一是,但為了這個少女的背影,人們始終還在“尋覓”。
定格在畫作中的背影,的確是可以“永恒”的。現存于巴黎盧浮宮的《大浴女》(The Bather of Valpincon)是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的永恒名作。浴女背向觀者,坐在一堆松軟的床被上,美妙的光線返照使氣氛變得柔和,浴女渾厚的背部提示出一種冷漠的、倦怠的情欲傾向,她拒絕面對觀眾的眼光,而仿佛請觀者從她身邊轉過去,以便目睹她的芳容,這一動作產生一種讓人嗅到曖昧的聯想;背部顯露了女人的隱私殘片,使觀者不經意間窺探到屬于她的欲望—《大浴女》的整體都是安靜的,唯一的聲音或動態,來自畫幅左下方那小小的水流。
“從此,羅馬將只看到我的背影。”羅馬將軍科里奧蘭納斯對民眾的背叛如此決然回答,他的背影是凜然的絕望;而繪畫中“背向以待”的少女們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對觀者“保持沉默”。丹麥畫家威廉·漢默帥(Vilhelm Hammersh ? i)畫了很多女孩的背影,在《彈鋼琴的女孩》一畫中,清冷、優美而柔和的色調顯示出平靜的室內景致,一個女孩背對著觀者坐在鋼琴前。一條有褶痕的白色桌布將觀者的眼光引向室內淺狹的空間,并停留在一面灰白色的墻上。畫面有序的構圖使人聯想到日本畫,但女孩的背影卻洋溢著清新的生命氣息,也顯示出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清澄明銳的亮光—長相很帥的威廉·漢默帥對少女的背影心存溫情,這幅作品也因這個背影瞬間遁入過去的鄉愁,又同時擁有一種超越時間的永恒性質。
延續北歐冷峻風格,亦擁有超越時間特質的是德國畫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以照相般精確的手法描繪的女兒貝蒂(Betty)。1977年及1988年,里希特畫過兩次貝蒂,1988年的這幅尤為著名—貝蒂似乎坐得離畫面非常近,仿佛處于特寫鏡頭之中;她轉過身去,觀者看不到她的容貌,無法知其面目的我們只能跟隨里希特的筆觸,將觀賞的重點放在她那紅白粉相間的服裝和金色的發髻上,朦朧的光輝將畫家對女兒的感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貝蒂的動作與安格爾的《大浴女》一樣饒有意味—藝術家徐震曾評論,畫中顧盼的背影正處于驚回首的狀態,她同時展現了兩種可能:轉過來?或者轉過去?運動的身姿蘊藏著神秘的活力,在這兩者之間搖擺。從一個姿態向另一個姿態的轉變,意味著兩種姿態均喪失了它們的絕對意義,它們有如一對矛盾的相互關系。不過,觀者也明白,這兩個姿態固然相悖,它們之間也存在著對話,并非“背向觀者”那般決絕。
其實,《貝蒂》無法成為貝蒂的肖像畫;或者說,里希特揚棄了繪畫中的既定觀念,用少女的背影創作出了一張看似照片又與傳統藝術習俗背道而馳的“肖像畫”。《貝蒂》和卡夫卡講述自己的夢境所營造的藝術效果十分相似:“我坐在療養院的花園里,一張長長的桌子前,在夢里,我確確實實看見了我的背影。”一個飽滿的藝術史中的背影不需要更多的背景來映襯,就像里希特的很多純色繪畫一樣,《貝蒂》的背影消解了社會學的詮釋意圖,放大了動作本身的強度,使觀賞者看到貝蒂的背影,有種如同卡夫卡一樣,目擊自己背影的恍然之感。
不同于《貝蒂》的特寫鏡頭,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將“鏡頭”遠拉至緬因州廣袤玉米田的宏闊世界,初看只是一個女孩匍匐在田野中;而這一如同以情節取勝、富于教化性的作品所表現的瞬間,實則聚焦懷斯的鄰居、小兒麻痹癥患者克里斯蒂娜·奧爾森拖著身子、用腰部以下肢體在玉米田中爬行的背影。
克里斯蒂娜拒絕使用輪椅,她爬行著穿過田野去教堂做彌撒,畫中描繪了纖細瘦弱的她從教堂回家、穿過原野時的樣子—荒野上的風將她的幾縷頭發吹起,她一邊往山坡上爬行,一邊遙望著地平線上的房子—冷漠地高踞于山坡上的奧爾森之屋,如今已變成緬因州的旅游景點。
“她像一只蟹一樣。”懷斯曾這樣回憶。這件作品雖有原型,但并不是懷斯的寫生。1948年他畫下此作時,克里斯蒂娜已經55歲,其實他是以自己的妻子作模特,畫下“擺拍”的爬行背影。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虛構”,“那幅畫完全是虛構的。我絕不可能在那個地方支起畫架。我聽說克里斯蒂娜爬過那片原野去看正面的墓碑,但我卻從未親眼看見她這樣做。我是在高處俯視著她”。

安格爾 大浴女 巴黎盧浮宮藏

懷斯 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俯視“蟹的爬行”并不影響懷斯將克里斯蒂娜的背影凝固成孤寂與跋涉的象征—作品大部分被黃色基調的原野占領,秋日的肅穆在空泛的焦黃中營造憂郁氛圍,克里斯蒂娜背對觀者,她無法用眼神和面部表情來傳達情感,但原野的曠大、女孩的渺小以及畫面整體的色調,都傳遞出一種淡淡的憂傷與無助,觀者好像也用自己的命運與克里斯蒂娜一起“爬行”—盡管她背向觀者,我們并沒有看到她的面孔和表情,但肢體表達的精神足以打動我們:扭曲的少女背影,透著無力的孤獨與哀傷;這種憂郁感和悲劇氣氛,成就了一個歷盡千辛萬苦的跋涉者的背影,她向遠方執著前行,令觀者去思考人生的際遇與坎坷。
在懷斯的筆下,背影代表著孤寂與悲冷,當它向遠方走去的時候,似乎被人群拋棄在外,成為眾人憐憫的對象。其實,真實也好,虛構也罷,“跋涉者的背影”說穿了,就是懷斯心靈創傷的曲折宣泄—1945年,一場車禍讓他失去了父親和兩歲的兒子,不久自己又染上肺病險些死掉;時隔三年,懷斯畫下有且只有背影的少女克里斯蒂娜,背影在他的筆下代替了面孔,成為達到情感高潮的另一種言說方式。
“創作者必須摒棄整個世界,以蟹居于作品之中”。像福樓拜一樣的作家為了創作,向世界轉過身去。背影出現在繪畫之中,象征著從無關緊要的事物中抽離出來;而少女的背影,則在藝術史中更多地顯露出遁入自我世界,或者對“彼岸世界”的向往。可以說,少女的背影是創作于接受雙方都能達致的一種深沉的自省,“她”傳達的是創作者“后退”的愿望,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甚至拒絕與這個世界“對話”—從這個意義上出發,這些少女的背影,有著多重的“表情”,“她”也許就是畫家的背影,甚至是賞畫的我們的“背影”。
(本文作者為《中國藝術報》記者)

貝蒂 里希特
責編/楊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