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 中
藝術·生活
竹庵日記
文/蒙 中
立夏日。天氣似乎確實熱起來。偷閑聽一上午肖邦,又整理院子里的花草,收拾了半天書籍紙張。此際竹庵的花兒,比三月開得要葳蕤蓬勃。晚飯后上樓頂跟小貝玩了好一會兒,看她歡快地跑跳,在腳下單純老實地撒嬌,沖著樹冠上停落的鹡鸰亂叫。一轉身,又呆望著空中回巢的白鷺。四月微雨后,鄉間到處飄散著泥土味,混著花香草氣?;叵肴昵暗奈逶鲁鮼硐仓?,住在烏瓦的日子。在客棧門口剪回來扦插的白薔薇,很快也要開了。
六七歲小朋友畫,簡直大師的質感與筆觸。技術好的畫人不少,除了個別天賦極高,大部分一輩子都得靠勤奮積累,好比掙錢存錢,辛辛苦苦,能成功的還只是少數的少數。但最后真把錢或技術玩出境界的人,那才稀罕。但凡世間執著,都可能成為障礙。從無到有難,再主動地從有到無,更難。最偉大的藝術家多半有種敗家子的氣質。烽火戲諸侯,就為一笑,江山算個毛啊~去去去~,李后主、宋徽宗都有這樣的大氣派。這類人做帝王,百姓肯定遭殃,換去做藝術家,簡直要幸福得和這小朋友一樣一樣。
地里種的一畦嫩胡豆已吃過幾天,旁邊的香菜開出淡紫色小花,前不久種的茄子也已經發芽。墻角除草之際,見桃樹已掛滿小桃子。四時序焉,萬物生生而不息。掐一把野草養土罐子里,平生樂事,最愛這樣的自然而然。
黃昏散步,看一朵云如何變成大老鷹,還在空中拉了一坨屎。此刻積善邑路口,李子花開得飄飄欲仙。平疇村舍,不起風的二月黃昏寧靜醉人。走一大圈,繞過小巷回來家門前,貝小妞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已立在墻頭。再過幾天,燕兒們會成群結隊地停在電線上。呢呢喃喃,便是三月……
印拓款字,近世雖印刷復制之術大興,各類精印之本泛濫,然欲求纖毫不失其元神質地者,仍隔一層也。故原拓本之可貴,近年尤為識者珍視。所謂失之毫厘,去之千里。今海上劉驊兄出此舊譜囑題,前人鴻爪間見徐袖海“野竹庵”印。余號亦是竹庵,庭中雖多植野竹,然平素頗少外出,時下所謂“老宅男”是也。他日倩人戲刊“宅竹庵”印與此對應。知其故者一笑耳……

彌苴河至下山口往鄧川數十里,堤岸一帶數萬古木,參天蔽日,綿延不絕。尤在冬日,木葉盡脫,沿岸而行,目不暇接,仿佛宋人寒林圖卷。初學山水畫,建議先駐扎此處,靜心畫上半年。不笨的話,樹法基本就能過關了……
大地春回,只一轉眼。黃昏時候坐在田邊,看開滿花的樹。風吹過,樹搖曳著。
大風藍色預警,是宣布,風喜歡春天。
在春天里,他可以如此擁抱這些花兒……
人問中國畫的筆墨精髓是什么,我的理解是個“機”字。“機變”“生機”,好筆墨都是必然里的偶然。朽稿與臨摹,所得泰半只是形與態;寫生對景,不開竅者也只能得個構圖物像。畫中、景中的生機、氣韻,需得要先明了這個“機”字。而筆墨素養,只在下筆剎那見高低。一輩子的積累不外乎行于當行,止于當止,中間讓出部分給“機”去變,去化,去生發……
喜洲年初一,早起給左右鄰居拜了年。白族人家戶戶門前燒香插松枝,庭前也點香擺上盤碟。滿地皆是昨夜鞭炮碎屑,至四方街看獅子龍燈,洞經古樂隊表演。這兩年外地游客多起來,主街上人摩肩接踵。一路灑著清清透透的陽光,走走停停,不時得本地熟人的問候。吃了個冰激凌,經過田野往鎮外走?;厥淄n山,積雪如白發。來在此地,不光是見到風花雪月四季變換,也知曉了世上人事,原本是如此生動真切有溫度。
小春因村里做排污挖溝埋管,耽誤了些時間。北京之行歸來后才給后院的自留地播種。轉眼兩月余,此刻幾種菜蔬已經發出芽來。早晨下了些小雨,農人說此刻下雨等于老天爺給田里下肥料。踏老爺蹲在門后監視我的勞動,估計在想:土里又沒有老鼠,這家伙走來走去,在找啥呢?!
喜洲古鎮小理發店,店里唯一理發師已經在店里干了五十多年了,今年七十五歲。問像這樣理發、刮面、剪鼻毛、掏耳朵一套下來收多少錢?躺在椅子上的老人回答說:一共6元。
翻畫冊,見天一閣藏宋人繪《天童宏智老人像》石刻線描。人物、椅子造型簡直完美絕倫。西方人近百年才開始擺脫透視造型、光影色彩的束縛,回歸畫面視覺本身上來?;仡^看我們小時候所受美術教育,蘇聯那套造型色彩方法,簡直弱爆了。民族文化自尊心的回歸,不僅不能保守頑固,更不能自殺式的狂瀾激進。自由、理性、多元才是相對靠譜的態度。




晨起翻1930年橋本關雪編的《石濤》畫冊。讀石濤這類大師的畫,經常有種感覺,他們即便不畫畫,也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人。文人畫,詩是骨。而今不乏有技術的畫者,卻鮮見其骨。當下復古風盛,言必宋元,畫必精工。藝術越是以技術炫耀嚇人媚人,越是呈露骨子里的虛弱無力。藝術背后,一定要藝術家這個人做支撐,舍本逐末,即墮魔道。

夜歸,踏著一地月色,村子里安靜得只有偶爾犬吠,據說再過兩天是六十年來月球離我們最近的一次。路邊民國洋樓此刻亮著燈,仿佛舊時木刻版畫的意境。掏手機拍一張,居然照片里還拍下來那顆最亮的星星。


一邊給蘭草換盆一邊想起汪曾祺。汪小說里寫金冬心惦記瞿家花園從福建運來的十盆素心蘭的時候,心情十分復雜,據說一盆要賣五兩銀子。云南人多愛養蘭草,前些年爆炒到千萬一苗,而今卻是門前冷落鞍馬稀,價格降到平易近人。但這根本不妨害花草本身的美,審美這東西其實和金錢、地位、受教育程度不一定成正比。遇到過幾回普通農民審美不錯的,給他看幾個東西,一準能挑出最美的,自家的花園也收拾得樸實自然。倒是而今有錢人、文化人審美比較堪憂。踏踏貓蹲一邊認真看我換土移盆,扭頭對他喊一聲:“金冬心!”不愛叫的踏老爺居然喵兩聲回應,莫非你小子上輩子住揚州?
蒼山之陽,溪谷蔭處,有野竹生焉。細小挺秀,娟凈飄逸,頗可入畫,人謂此竹蒼山之獨有者。去歲移來庭中,經年而新筍倍出,生機勃勃,映墻而觀,頗類倪云林之墨竹圖。所謂物以類聚,人因群分,人、物之間或有感應處,如我之愛云林畫,此竹亦有感應乎?
大半年時間,構圖類似的小畫畫了不少。有朋友好奇問,為何總畫這種一樣大小的?不覺得煩?是人家要求你都畫這種?我說這些畫,其實都是畫給自己的。我想把這種尺度的紙畫到徹底忘掉,當然還包括用的同一種筆,甚至有時候覺得構圖上太多變化,也會干擾到我想要的純粹。物質層面羈絆少一分,精神層面自由度就多一分。所謂風格和技法,不是簡單重復就能成立的。繪畫最吸引人的,是里面的無限可能性,當然這里指的并非徹底放棄根據與承傳的自由與可能性。好的藝術家是在自然、傳統、自己這三者間,尋找到一個平衡點,讓人可以如庖丁解牛般借助繪畫的語言,不斷地接近中國人心目中,那個無上的大道。
民國時期喜洲首富,實業家董澄農的私宅,而今做了董苑迎賓館。二三十畝地,亭臺樓閣,奇花異草,西式洋樓建筑材料,當年都是歐洲進口。據說蔣經國、陳誠都來住過。最近翻有關喜洲的書,才知道園子造好董老爺卻經商在昆明,一天都沒回來享受過,不久便病逝在昆明。而今我們常去里面室內網球館打羽毛球,打完每在園子里小憩閑走,安靜得幾乎沒人。滿園清幽,悠然獨享。人生一世功名利祿,都是云煙過眼,真抵不過這秋來陣陣蕭爽的好風。也不知董老爺九泉之下,今日做何感想?
秋收來臨,黃昏散步看見收割了的稻田一日比一日多。農人笑說今年稻子不錯,豐收在望,細看田里稻穗確實也飽滿結實。以前皇帝用五谷祭天,我也供幾串稻穗在書房,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造化待人不薄,人是要時時提醒自己,用辛勤勞作來回應。
秋雨中,今日大理竟然出現海市蜃樓的奇景。天空中依稀可辨佛塔、廟宇。這氣場感覺似乎是段王爺要率眾歸來的樣子。想當年大理國時期,大理壩子是有八百所寺院,今兒天上飄來的是哪一座呢?
茶樹進入花期,每天掐一盤,減少養耗,院中磚地經歷雨季,苔痕蒼翠,山里挖來的厚苔養在盆中也長得好。踏老爺總喜歡蹲在它們旁邊端坐入定,仿佛高人練攤—“這花鮮摘噠,剛摘下來一條小魚換一盤花,來吧來吧,世事盡管如此糟糕,也不妨裝做拈花一笑”
明末張宗子寫詩愛吹牛,比如這首《山居坐雨》“門無鷗鳥且忘機,澗草巖花趁雨肥。流水彈完鐵自躍,黃庭寫就筆能飛。種松豈忍徒供爨,煮字誰云不療饑。兀坐溪橋無雜想,閑看山塢白云歸?!鳖h聯“筆能飛”三字,可以理解為即便寫黃庭經這樣的小楷,也要有筆勢飛動,足見對書法用筆理解是正確的。“鐵自躍”的比喻就有些夸張過頭,令人費解。畫理通詩理,白石老人提出“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二字的功夫,真不是聰明人吹吹牛就能輕易做到的。
(本文作者為職業藝術家)
責編/唐 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