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亂世提頭走路竟然走過來了
——緬懷我的父親劉季平

□ 劉 魯

——緬懷我的父親劉季平

□ 劉 魯

越獄時父親掉到溝里，僥幸逃脫，其他四位同志都被抓了回去，有的下落不明，有的犧牲

父親出身貧寒，1923年高小畢業后就讀于如皋師范的初師和高師。1925年他在學校受到革命影響，參加了“五卅運動”，反對英、日帝國主義。1927年2月，他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那年夏季，因領導學潮，他與另外六名同學一起被開除學籍。1928年春，如皋教育局局長吳樹谷把這些進步學生引薦給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就讀于陶行知先生創辦的南京曉莊師范。他在曉莊建立了黨支部，是第一任支部書記，他還擔任了曉莊聯村自衛團的副團長。

1930年初，父親被任命為中共南京市委宣傳部長，并成為中國自由大同盟南京分部的負責人。當年四月下旬，因立三左傾路線的影響，南京黨組織制訂了南京地方暴動計劃。讓父親負責五卅那天公開發動學生罷課。不幸的是，他在組織活動時被捕了。

父親被捕后，一口咬定自己剛從安徽六安來，受人雇傭，什么也不知道，不承認自己是中共黨員。他先被關在南京警察廳看守所，后又被送到蘇州高等法院十字監（當時政治犯一般都由高等法院審理）。當他在為獄內特支向省委寫書面報告時被發覺，又與其他30人（其中有管文蔚）被送到鎮江軍法會審法庭處理。他們每5人一組，被隔離在國民黨江蘇省警察廳的各個派出所里。他和黃子仁、鄭廷楨、李會、馬達等五人被關在鎮江麒麟巷一個專抓土匪小偷的警察宿舍里。

由于軍法會審法庭還未審理案情，所以對只釘腳鐐的犯人看管得較為松懈，不鎖門，院子又很小，父親感到從這里可以設法脫逃，并立即著手準備。他讓馬達（原姓賈，非黨員，是當時武漢警備司令賈伯濤的兄弟）和一個青年警察聯絡感情，結拜把兄弟；自己與外面聯系搞破壞腳鐐的東西。我的祖父（劉逸東）年前來探望父親時，將一小鋼銼夾在饅頭里，偷偷送了進來。

馬達和那個青年警察拜把兄弟的事也成功了，他們決定趁陰歷年初一行動。事先大家都把鐐鏈銼開了缺口，用布條纏住（布條纏鐐本是為防磨破腳踝），鋸斷鐐鏈后即可吊在兩腿上行走。馬達與那個青年警察約定，年初一夜間十二時，他上崗后行動，并帶他一同走，之后給他介紹個更好的工作。

初一白天，他們裝得若無其事，買了些酒菜吃喝，只等夜間行動。不料，那個青年警察動搖了，不敢上班，夜間稱病請假，卻也沒有告密。大家決定當天不走，再尋找機會。但馬達怕萬一那個警察告了密，后果不堪設想。便趁代崗的警察在另一處喝酒之際，立即穿過小院走出大門。父親當機立斷，叫其余三同志也趕快走，自己首先快步跟出。大門是向北開的，他出了門，跑過一條巷子，走上通向城里的馬路。此路與鐵路平行，中間隔著一堵矮墻。父親沿著墻腳向東走，剛跑了不遠，就聽到后面警察大叫：“犯人跑了……”“抓住了一個……”“又抓住了一個”……他立即翻墻，沿著矮墻向西走，然而他一腳落空，跌進了路旁的溝里。這時，有兩個警察也從東邊不遠處翻過墻，沿著鐵路經過他身旁，幸虧天黑，父親匍匐在溝里未被發現。兩個警察邊走邊問：“有犯人跑過來嗎？”路人回答：“沒有，沒有。”兩個警察又轉身再次從父親身旁跑過，沿鐵路向別處追去。等警察走遠，父親過了鐵路，接著越過一個小山頭，折而向東南一直走到天黑。他躲在一個小火車站后面的一個小樹林里，并乘當晚最后一次車到常州。為避開警察搜捕，第二日清晨六點鐘，他從常州乘車到真如，再由真如乘公共汽車到了上海。

到上海后，父親身無分文，腿上仍吊著被鋸斷的鐐銬。幸好在半路上碰到了曉莊學校同學方與嚴（新中國成立后任教育部副司長），經他又找到戴伯韜等同志，這才弄到了錢，借到了衣服，買了銼，用了兩天除去殘存的腳鐐。與父親同時逃跑的四位同志，都被抓了回去，有的下落不明，有的不久就犧牲了。

四千多人聽從父親等人的手勢指揮，一起大吼大叫，掀起了“大獄嘯”斗爭

1932年，父親在上海與幾個曉莊同學住在法租界，受“文委”囑托，籌建了左翼上海教育工作者聯盟（即教聯）。教聯正式成立后，他擔任黨內負責人，并負責總務，編輯出版《教育新聞》。這時，他與從日本流亡回來的陶行知先生也聯系上了。6月25日，父親從外邊回來，不料房間里有幾個包打聽，為保護同志，父親當即把一張記有聯絡名單的紙片吞下肚。他再次被逮捕，關進上海法租界的巡捕房。在獄中父親遭到半個多月的嚴刑拷打——坐過老虎凳、灌過辣椒水、坐過電椅、上過“電梯”，但他始終未暴露自己是共產黨員，未供出任何同志。

7月上旬要開庭審判，父親感覺宣判肯定輕不了，就設法托人送信給陶先生：當天下午兩點鐘，法庭開庭審判，有律師出庭辯護才可免于絕境。法院雖已代找律師，但必須在開庭前交付500大洋。正在自然科學園開會的陶先生收到信時，距開庭只有4個小時了。他當即休會，設法籌款，并趕在開庭前籌足了500塊大洋送去。結果，父親這個“政治犯”只被判了5年徒刑。若無陶先生的鼎力營救，父親很可能就慷慨就義了。

在上海馬思南路監獄里服刑時，父親等人秘密成立了一個叫作“難友會”的組織，他任書記。在半年中，他們秘密建立了全獄的交通網，還辦了一個手抄的“大牢月刊”，向全監犯人進行宣傳。為了改善獄內生活條件，他們在獄中成功地組織了一次“大獄嘯”斗爭。全監四層樓4000多人完全聽從父親等幾人以手勢指揮，一起大吼大叫。“大獄嘯”嚇得監獄當局驚惶失措，四面架起機關槍，并很快做出讓步。兩三個鐘頭的獄嘯斗爭，無論從規模、威力、組織的嚴密性來講，都極為罕見。這次斗爭也引起法租界當局的恐慌。1933年春，父親等8名政治犯及60個普通犯人被送到煙臺監獄關押。

陶行知得知父親換監的消息后，特派曉莊學生徐一冰（徐明清，即王觀瀾的夫人）持函致知交馮玉祥將軍，試圖請他通過其舊部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營救劉季平。但由于煙臺監獄由國民黨威海特區管轄，山東省主席無權過問，營救未能如愿。不過當時仍受國民黨通緝迫害的陶行知，能為營救自己的學生殫精竭慮，令人感動不已。

臭蟲成群的監房里，父親不僅自修日語，還在獄外成了著名的馬列傳播者

煙臺監獄的建筑很特殊，看守室在中心，共有五排由中心向五個方向輻射出去的監房。從上海去的政治犯被關押在其中一排，最末端是專關死刑犯的獨監，與其他四排監房完全隔絕。每個監房只比雙人床稍大一點，如要互相說話，只能把嘴巴湊在碗口大的門洞上講，再用耳朵靠著門洞聽。監房里臭蟲成群結隊，還常常爬上天花板，團成一個球，像炸彈一樣忽然掉下來。因拍打臭蟲，四壁搞得像壁畫一樣。除了臭蟲外，夏天還要和滿屋蚊蠅搏殺。冬天監房冰冷，夏天悶熱無比，真是困居斗室，四季不安。父親就在這樣的牢里住了三年半，天天拂曉殺蟲，白天讀書，晚間踏步。

獄里能看書學習，純屬意外收獲。父親第二次被捕后，由于擔心被翻出上次脫逃的老帳，不敢上訴。但他又不甘心，便給法租界巡捕房寫了一封抗議信：說自己被捕時，住處有好多書籍和衣物，判決書上并未宣判沒收，應該發還。巡捕房只好胡亂弄了一些東西交給他，其中多是些被巡捕房沒收的別人的衣物和書籍。書籍多半是日文的，卻凈是馬列著作和進步書刊，如《資本論》、《自然辯證法》、河上肇的《政治經濟學》等等，甚至還有一本封面上印有“國色天香”的我黨“六大”文件。父親便從中挑選了一大箱中日文書籍，先存在上海監獄保管室，后又帶到煙臺監獄。這一筆“財富”，恰好被父親用來學日語，提高自己的理論水平。

在煙臺監獄，父親等幾個政治犯為改善生存環境，進行了七天六夜的絕食斗爭。他們提出去除腳鐐、改善伙食、給予讀書自由等條件，最終取得了勝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不再扣留外面寄來的新書刊，并獲準父親把那一箱書拿進監房，還特準給他兩個新瓦罐（尿罐），一個放書箱，一個當坐凳。這樣，他的監房就變成一個小型圖書室。父親利用這個機會，一面繼續自修日語，閱讀日文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書籍，一面慢慢讀完了包括《資本論》等在內的經典著作。他曾作詩一首，反映他們刻苦讀書的狀況：“斗室獨處，臭蟲無數；白天讀書，傍晚踏步；探索真理，奮力求知；小小囚徒，儼然書蠹。”

父親與獄友還利用牢房與看守離得遠的條件，常常討論問題或談學習心得。只要聽不見看守的腳步聲，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站到門旁，對著門洞小聲講或認真聽，專心一意，引經據典，各抒所見，據理力爭，誰也不肯輕易罷休。在學習中，父親又做專題研究，寫心得體會。獄里是嚴禁寫作的，他利用書箱里未被查出的練習簿、鉛筆頭、鋼筆尖，采取先想、再寫、立即隱藏的辦法，寫出了以“滿力濤”（馬列濤）為筆名的幾篇文章，請一個愿意幫助他的看守悄悄寄出，陸續發表在上海的幾個刊物上。張勁夫（原國務委員、曉莊學生）后來曾評價說：“劉季平的這些文章，當時在傳播馬克思主義，弄清教育與社會、政治、經濟的關系方面，對知識青年起了啟蒙的作用”。

父親說過：我對于那短短一段生活經歷終生難忘。因為我原先只是一個師范生，參加革命活動七八年，也只憑一點愛國熱情，一切方面都很幼稚。由于嘗到了那幾年苦中有樂的甜頭，我才更加體會到，不管在什么地方，不論碰到多大困難，都可以把它變成鍛煉提高自己的革命學校，并且因此而增強了信心，多少養成了隨時結合實際看書學習的習慣。

率領三千多非戰斗人員，歷險20多天 穿越敵后完成轉移

1984年2月，父親給我們講述了1947年年初，率“黃河大隊”突圍的故事。

黃河大隊成立于1946年6月。此時，國民黨大舉進攻華東解放區，陳、粟大軍以退為進，轉移大部隊，蘇皖邊區政府隨之配合也進行了戰略轉移，把非戰斗人員統一編成一支隊伍，命名為黃河大隊，隨軍北撤。計雨亭任大隊長，父親任政委。這支隊伍有3000多人，包括邊區政府各部門的機關干部、勤雜人員，還有政府下轄的諸事業單位，并有相當數量的干部家屬、學校學生、醫院的傷病員、孕產婦。11月，黃河大隊撤到山東的沂蒙山區，本想在這里潛伏下來，然而，1947年1月，國民黨調集了30萬大軍重點進攻山東。這支隊伍也被國民黨軍隊發現了，誤以為他們是華東野戰軍的一支主力軍。黃河大隊只好被迫向西轉移。當時正是萊蕪戰役前夕，這一舉措竟無意中起到了在戰線西側鉗制敵人的作用，使敵軍不能在萊蕪戰役中及時增援李仙洲。

2月14日，西撤隊伍的20個中隊全部出發完畢。行軍路上最難的是擔架隊，有四五十名臨產產婦和10多個重病號。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已近臨產，行軍很困難。軍情萬變，危險叢生，軍令火急，黃河大隊命令所有人負重不得超過20斤，為了減負，母親忍痛將二女榴榴（4歲）、長子勞勞（2歲）送給沂水馬家崖村的老鄉，只帶能跟隊行走的大女兒康康（7歲）出發。父親壓陣在后，根本顧不上母親。他最后在路過馬家崖時，因深慮老鄉的安危，又將兩個孩子接了回來。這兩個孩子，被民兵用獨輪車推著或放在籮筐里挑著跟著行軍。2月20日，走到費縣時，母親在錢訥仁（醫生，季方夫人）助產下，生了次子（魯魯），僅休息了一天，就去追趕大部隊。

走到山東大汶口，發現敵人正沿著津浦鐵路向濟南進發，黃河大隊是頂著走，要過黃河。護送民兵都是沂水地區的，他們已經出來好多天了，怕送隊伍過河后，敵人來了回不了家，因此，有的人不想過河。父親將他們集合起來，自己跳上一張方桌，振臂一呼：“是共產黨員的站出來，跟我們走！”民兵大部分是共產黨員，都站出來了，問題才迎刃而解。

敵軍追得很緊，黃河大隊始終處于敵人重重圍困中，又與不斷轉戰的華東局和華東野戰軍司令部失去了聯系。無奈之下黃河大隊隊部果斷決定，向西經過蒙陰的崇山峻嶺突圍。危困中，白天有時僅能吃一頓飯，為躲避敵機的偵察、掃射，隊伍就改為夜行軍。夜行軍時，康康被十幾歲的大孩子拉著，邊走邊睡，鞋都跑掉了。大汶口過津浦封鎖線時，全大隊3000人馬必須從敵人眼皮子底下經過。那夜，老天很幫忙，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所有人員每人胳膊上系上白毛巾，一個緊跟一個，悄然無聲，從鐵路下一個過水涵洞里穿了過去。終于搶在敵人前頭來到平陰黃河渡口，又在船工們冒著生命危險的幫助下，順利渡過黃河天險。當敵機來封鎖黃河渡口時，大隊人馬已躲在岸邊的一個村莊里，一個人不少。

歷經20天的千辛萬苦，黃河大隊終于來到河北故城。時任故城地委書記的周惠后來回憶說：“在魯冀交界處見到這支精疲力竭的部隊，看到大家走都走不動了，誰不心動。大胡子劉季平向我吼著要給養救急，我這個地委書記能見死不救嗎！”

后來，黃河大隊在故城修整，搞土改，形勢好轉后，又轉回山東。1949年2月回到淮陰。父親到故城后，立刻寫了20天的行軍總結，在完成了這一最艱苦時期的任務后，離開了黃河大隊，接受新的戰斗任務。

“我能活到今天，實在是非常難得的幸事”

父親于1987年6月11日病逝。5月16日是他的生日，他在79歲生日那天，寫下了生前最后一篇日記，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回顧：

“我能活到今天，實在是非常難得的幸事。1928年，如不離開如皋，轉學到南京曉莊學校，那么那年夏秋間就很可能同劉君遐、蘇德馨等同志一齊因為暴動失敗而犧牲。還有，假如我不被捕，或不被轉送到蘇州偽高等法院審理，那么在那年夏季前后就很可能會和石俊、葉崗、劉大偉、黃祥賓等同志為準備南京大暴動而犧牲。1930年在鎮江與黃子仁、徐家瑾等同志組織越獄時，如不能僥幸逃成，也被半途抓回，那又將必和黃子仁、徐家瑾等同志一起被槍殺。后來在第二次被捕的五年內，在抗日戰爭的八年中，在解放戰爭的四年中，可能犧牲的關頭也很多，我都不僅能幸存下來，而且居然能活到七八十歲，這是始料不及的！”

父親曾在多個省市、多個領導崗位工作過，他說自己從未計較個人安危得失。工作起來也都能認真負責，常常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從未偷懶不干……最大幸運只在于生逢曲折多變、危險叢生的亂世，提著頭走路，終于走過來了，從未貪生怕死，動搖偷懶過，所以也就很值得慶幸”。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30年了，我們自己也都步入古稀之年，但每每回憶起父親在艱苦歲月里的忘我奮爭以及他的諄諄教誨，依然感慨萬分。同樣在二三十歲時候，為什么前輩們能如此執著于自己的理想？而我們及我們的后代們卻有時沉迷于自己利益的那一點小圈子里不能自拔，是時代使然？還是人性衰微？

謹以此文祭奠長眠于天堂的父親，也在此祝愿104歲的母親，愿母親頤養天年、健康快樂。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