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薪羽



[摘要]中亞的粟特人自漢代起就活躍在絲綢之路上,寧夏固原隋唐史姓墓是國內目前已知的大型粟特人家族墓地。根據墓中出土文物,結合歷史文獻,能夠看出當時同一家族中體現出佛教、祆教和儒家文化等不同信仰因素,這種多元信仰的形成可能與粟特人本身宗教傳統、統治者的倡導及固原當地漢化等有關,由此反映粟特家族在遷徙入華之后意識形態方面的轉變。
[關鍵詞]固原;史姓家族;粟特人;多元信仰
[中圖分類號]K87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7)14-0023-04
一、史姓粟特家族墓概況
1982~1995年,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發掘清理了固原南郊鄉6座史姓家族墓葬,其中,大隋正議大夫右領軍驃騎將軍史射勿墓是唯一一座隋代墓葬。其馀5座均為唐代墓葬,由東向西分別為:唐平涼郡都尉史索巖與夫人安娘合葬墓,唐司馭寺右十七監史鐵棒墓,唐游擊將軍虢州刺史直中書省史訶耽夫婦墓,大唐故左親衛史道洛夫婦墓,以及唐給事郎蘭池正監史道德墓①(圖1)。
在史姓家族墓中均有墓志出土,墓志內容直觀或間接記載了墓主人是遷徙至隋唐地域范圍內的中亞粟特后裔,即古籍所載“昭武九姓”之一的史國。羅豐先生根據墓志對6座史姓墓葬進行譜系排序,證明6座史姓墓是分屬于兩個史姓家族。雖然分屬于兩支史姓家族,但卻同葬于一處墓地,族源認同性是首先要考慮的因素。②
這六座史姓家族墓墓葬形制均為長斜坡墓道, 單室墓與多天井結合,天井數量2~7個不等,單墓室分為磚室和土洞兩類。由封土、墓道、天井、過洞、甬道、墓室等部分組成。雖多數墓葬都遭盜掘, 但仍保留了一些反映墓主人宗教信仰的文物。史姓家族墓中不同宗教文物的出現,反映了史姓家族內多元信仰存在。
二、史姓家族多元信仰的分析
(一)史索巖一系家族
在已發掘的6座史姓墓葬中,史索巖一系家族墓共有2座,為史索巖夫婦墓與史道德墓。盡管史索巖與史道德為叔侄關系,但是兩者的信仰截然不同。
1.佛教因素
在史索巖夫婦墓中有許多反映墓主信仰佛教的文物存在。
(1)棺床。在墓室的西側有一長方形棺床(圖2),長2.6米、寬1.26米、高0.53米,一面緊靠西側壁,三面用磚砌成,已被盜墓者所毀。棺床呈須彌座,上平砌三層磚,然后束腰,中有兩壺門,其下亦平鋪一層磚。③
“須彌”二字最早出現在佛經之中,隨著佛教的傳播,須彌座作為佛像的基座傳入中國后,逐步被接受并廣泛運用到宮殿、壇廟、陵墓、寺觀、石窟、塔幢、家具、古玩座等各類建筑。因其比一般的臺基等級高,因此成為重要建筑的臺基。在史索巖夫婦墓葬中出現須彌座棺床,無疑是遵從了墓葬主人的信仰意愿。
(2)石幢。 青石質。通體呈八棱形,下殘。頂上有一榫,榫呈四方形,稍殘缺。八面有紋飾,為纏枝卷云紋。通髙70厘米、直徑30厘米、每面寬11厘米、榫高10厘米、榫徑為15×17厘米④(圖3)。
石幢是石刻中的一種,自唐初始起立幢用石,歷經遼、宋、金、元,一直持續到明清時期。這種石刻的流行,與佛教信仰有著直接的關系。楊曉春先生不認同史索巖夫婦墓出土石幢的定名,認為該器物應定名為“石燈臺”,并以陜西蒲城開元十二年(724)睿宗橋陵陪葬墓惠莊太子墓出土的石燈臺為例。⑤但也指明石燈臺常用于寺院和墓葬。
總之,無論史索巖夫婦墓中出土的石刻為“石幢”或是“石燈臺”,其最初設立的本意與佛教息息相關。
(3)墓志。史索巖及其妻安娘各有一方墓志,均為青石質。史索巖墓志置放在墓門處,志蓋被盜墓者掀起另置一邊,墓志上有一層很薄的黑褐色木灰,約有3毫米厚。其妻墓志則被安置在墓道中,志蓋與志石合放在一起,基本上沒有移動,中間夾有一層褐色灰狀物,可能是絲絹之類的灰燼,志石上涂有一層墨。⑥
在史索巖墓志中有言:“唐故平涼郡都尉驃騎將軍史公墓志并序……長子法僧、次子德僧,爰及德威、神義等……”在安娘墓志里也有提到:“夫人諱娘,字白,岐州岐陽人,安息王之苗裔也……子法僧、德僧、德威等……”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對中國人的生命觀和生活態度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影響,這種影響有時潛在地表現在人們為人處世的心態里,也有直接表現在個人的社會符號名字當中,但更多的是代表一種觀念、一種信仰。⑦從史索巖夫婦的墓志中可以得知其四子之名,分別為“法僧”“德僧”“德威”“神義”,這就直觀地反映了史索巖和安娘對佛教及其觀念的信仰。
除上述列舉的以外,史索巖夫婦墓還有一些佛教因素的裝飾,如壁畫以及石門等處大量繪制了忍冬纏枝紋樣,史索巖夫婦對佛教的信仰在其墓葬中得以體現。史索巖夫婦墓中出土了與佛教相關的文物,從而可知史索巖夫婦的宗教信仰。
2.祆教因素
與史索巖為叔侄關系的史道德,在他的墓中卻出土了與祆教相關的文物,如金覆面等。
史道德墓出土的金覆面共有11件,因出土時覆面上綴連的絲織品已經腐朽,再加上人頭骨被盜墓者拋棄置墓門附近,所以覆面在頭骨上的位置已經有錯位。羅豐先生對其復原主要根據各部位的功用,并結合出土大致部位來進行。⑧出土的金覆面護額飾1件,護眉飾2件,護眼飾2件,護鼻飾1件,護唇飾2件,護頜飾1件,護耳飾2件。其中額飾為半月托一圓球的形狀(圖4)。
對于史道德墓金覆面上的額飾,當與史道德崇拜日月有關。日月圖像亦可從粟特考古發掘以及石窟雕塑中得到證實。位于撒馬爾罕以東60公里塔吉克斯坦境內有品治肯特城,應為粟特米國都城,中國文獻中稱為缽息德城。⑨品治肯特出土壁畫較多,是震驚20世紀的考古發現之一。前蘇聯考古學家在發掘品治肯特古城時,曾特別注意到“粟特拜火教的特點是它保留了當地古代祭祀部分(包括祭祀祖先和天體——太陽和月亮)”。⑩中亞人崇拜太陽、月亮的習俗也被帶到墳墓之中。在中亞托克—卡拉地區出土了一具納骨甕。11納骨甕是粟特祆教獨有的葬具,其上繪有哀悼死者的場面,而在畫面中門的上部兩片卷葉形中央便繪有半月托太陽的圖案(圖5),半月朝上,太陽以圓圈中間加點表示。這一圖案與史道德墓金覆面上的額飾極為相似。
除此之外,在一些具有粟特風格的墓葬中,也有帶日月裝飾的頭冠形象存在。西安發掘的安伽墓,12在其石棺圍屏雕刻的圖案中,建筑的正脊上有日月合抱的裝飾(圖6)。山西太原發掘的隋代虞弘墓,13在其石棺床上的圖案中也刻有這種中亞因素的裝飾,騎馬人物的冠上為日月合抱裝飾,兩身吹角武士的頭上裝飾有一仰月。
通過上述列舉可推斷,日月合抱的裝飾在粟特人的日常裝飾中運用比較廣泛。《舊唐書·西域傳》載:“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諸神,西域諸胡事火祆者,皆詣波斯受法焉。”14此外,陳垣先生在討論祆教時提到:“銀白光又白日月星辰,中國人以為其拜天,故名之曰火祆”,“惟火祆教鬼清凈光明,故祠日月星辰及火”。15由上述可知,史道德墓出土帶有日月合抱圖案的金覆面,可推斷其為祆教教徒。
在史索巖一系家族內史索巖和史道德為叔侄關系,但是兩人的墓葬中所包含的宗教信仰元素大不相同,史索巖墓中出土了與佛教相關的文物,而史道德墓中出土的金覆面與祆教相關。所以在史索巖一系家族內有著不同的信仰。
(二)史射勿一系家族
史射勿一系家族共出土了4座墓葬,分別為史射勿、史訶耽夫婦墓、史道洛夫婦墓以及史鐵棒墓。
史射勿一系家族中4座墓葬為祖孫三代,以史射勿最長,為祖輩,史訶耽、史道洛為兄弟,屬于父輩,均為史射勿子。史鐵棒為史射勿子史大興之子,屬于孫輩,史訶耽、史道洛為史鐵棒叔伯。從他們墓中出土的文物來看,除了有明顯的祆教因素存在之外,還包含有儒家思想因素。
1.祆教因素
祆教是粟特人的主要信仰宗教,在固原史姓粟特家族墓里就有很好的證明,除了史索巖一系家族墓中有關于祆教的文物出土,在史射勿一系家族墓中也有祆教因素的文物存在。
史射勿墓出土薩珊卑路斯銀幣1枚,直徑2.7厘米,重3.3克。銀幣正面為聯珠紋邊框,中間為薩珊王肖像。羅豐先生從肖像及飾物推斷,其為薩珊朝卑路斯Ⅲ式銀幣。背面亦有連珠紋邊框,中央為祆教祭壇。祭壇下部為兩級方座,上有圓柱,柱系帶。壇上燃有呈三角形的火焰。兩側為五星和新月,新月在左,五星在右,在已發現的薩珊銀幣中屬少見。壇左右有兩祭司拱手而立。在薩珊王朝時期,視祆教為國教,在薩珊王朝統治者所鑄銀幣上,都鑄有祆教祭壇,可見祆教地位之尊。此銀幣極富祆教特色(圖7)。
2.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是中國古代的主流意識,也是中國影響最大的流派,作為入華粟特人,在史射勿一系家族中史鐵棒的墓中可以看出儒家思想對其信仰的影響。
史鐵棒的墓志置放于正對墓門處,志蓋錯位,志石涂墨。在墓志中有載:“大唐故司馭寺右十七監史君墓志銘并序,……胄子孝忠、孝義等茹荼飲恨,泣血疚懷。感霜露以墜心,攀楓樹其何及。恭惟令德,方傳不朽……”由墓志可知,史鐵棒為其子取名為“孝忠”“孝義”。傳統“忠孝觀”主要源于儒家學派,“忠”指的是忠于君主,強調君權;孝指尊親,主要是以父為尊,強調父權,所以儒家中的忠、孝觀念本質上是“君父同一、家國同構”。史鐵棒用“孝忠”“孝義”為其子命名,反映了儒家思想對其影響。
根據史射勿一系家族墓中出土的文物,不難發現,在其家族內也存在多元的信仰,除了粟特人主流的祆教信仰外,中國本土的儒家思想對粟特人的信仰也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三、史姓粟特家族信仰多元化的原因
(一)遷徙入華傳播祆教
祆教是粟特人主要的信仰宗教,在阿赫美尼德王朝時,粟特人已經接受了祆教。16中國出現祆教的時間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祆教伴隨著粟特人入華而傳播。
在史射勿墓志中有載:“大隋正議大夫右領軍驃騎將軍故史府君之墓志銘……曾祖妙尼,祖波波匿,并仕本國,俱為薩寶……”對于“薩寶”一詞,陳垣先生認為是祆教的宗教職位,也有一些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是官職。但在史射勿的墓志中表明其祖為本國(史國)薩寶,粟特商隊政教合一,其商隊首領同時也是商隊的祆教教長,故此,史射勿一系家族的祖先在來華經商的過程中,仍肩負著傳播祆教的使命,其家族中部分人保留粟特人宗教信仰傳統實屬正常。
(二)統治者推崇佛教
根據6座史姓家族墓中出土的墓志銘可知,無論是史射勿一系還是史索巖一系,均在朝廷為官。縱觀唐代的統治者,從高祖的沙汰佛道二教,到太宗的“先道后佛”,再到武則天的“舉佛抑道”、玄宗的崇信密教,一直到隨后的武宗滅佛,唐朝對待佛教的政策態度,雖然是在不同的形勢下,依據其政治、經濟、軍事等的需要,而有或抑或揚的變化。總體而言,把鞏固統治政權作為目的,將佛教作為除儒家思想之外的重要輔助工具,是唐代統治者對待佛教的總體政策。對于統治者的宗教推崇,在宗教信仰方面,史姓家族作為統治者政策的執行者,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響。
(三)接受儒家文化而漢化
儒家思想對于維護封建統治和社會的安定團結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作為漢文化傳統,歷來作為統治者的政治根基,其有利于統治階級更好地進行思想統治,對上要求統治階級注重自己的修養,重民施德,體察民情;對下確立倫理綱常,要求臣民盡忠盡孝。
粟特人作為外來的少數民族,因經商而離土遷徙入華定居,為了更好地適應,他們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儒家思想,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入華粟特人與本土的聯系越來越少,所以漢化的步伐也就越來越快。除了在史鐵棒墓志中反映為其子取名“孝忠”“孝義”外,儒家思想的影響還體現在所有史姓粟特家族墓中,他們摒棄了粟特人傳統的納骨甕,選擇墓穴的形式進行埋葬,這可以說是基于儒家所宣揚的“入土為安”的傳統喪葬觀念帶來的改變。
四、結語
隋唐時期,絲綢之路上經濟貿易異常繁盛,不少粟特人往來其間,活躍于絲綢之路沿線的各個地區,傳播著東西方的物質文明。在寧夏固原南郊鄉發掘的6座粟特人墓葬,出土了反映史索巖一系家族和史射勿一系家族中不同信仰的文物。無論是信仰祆教、佛教還是中原的儒家思想,或出于何種原因存在的不同信仰,都是唐代文明中的一部分。唐朝是在秦漢之后出現的穩固統一、國力強盛的封建王朝,唐代的社會經濟發展穩步發展,科學與文化繁榮昌盛,使得唐代的物質精神文明明顯提高,不僅如此,多元民族融促使了多元文化的發展。在此基礎上,唐代社會中出現的開放風氣,其不僅范圍廣泛形式多樣而且影響深遠,這是其他朝代所不可的。而史姓粟特家族墓中這些多元宗教信仰的存在,反映出了唐朝多元并包、開放兼容的社會狀況。
當然,史姓粟特家族存在的這些多元宗教信仰是依托于唐代統治者開明、包容的政策,使得他們所信仰的宗教都能在唐代社會得到了發展的空間。但總體來看,隨著他們來華時間的加長,特別是中唐以后社會大動蕩與大變革,異域色彩在逐漸減弱,漢化程度逐漸加深。固原史姓粟特家族墓葬中所反映出兩支史姓家族不同的信仰,亦是唐代社會的一個縮影。
[注 釋]
①馬建軍:《固原北朝、隋唐墓地及其普遍價值》,《絲綢之路》,2010年第2期,第28頁。
②③④⑥⑧⑩11羅豐:《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頁、第33頁、第38頁、第43頁、第90頁、第104頁、第104頁。
⑤楊曉春:《固原南唐墓所出八棱形石刻非石幢辯》,《碑林集刊》,2006年第00期,第90~92頁。
⑦董志翹:《佛教文化對中土取名命字的影響》,《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150頁。
⑨孫武軍:《北朝隋唐入華粟特人墓葬圖像的文化與審美研究》,西北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頁。
12陜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北郊北周安伽墓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 2000年第 6期,第31頁。
1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簡報》,《文物》,2001年第 1期,第39頁。
14[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8“列傳第一百四十八”《波斯》,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614頁。
15陳垣:《火祆教入中國考》(第1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04~305頁。
16馬曉玲:《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與祆教的在華傳播——以固原史姓人墓地為中心》,《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