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自先秦至明清,華麗的歷史背后隱藏有一部血腥的復仇私斗史,荊軻刺秦王、趙氏孤兒復仇記、武松血刃潘金蓮等,歷史和小說中人們無一不為主人公最終復仇成功而大呼痛快。撇開專諸刺王僚、聶政刺俠累、豫讓刺趙襄、要離刺慶忌等著名刺客故事不算,社會上還演著各種各樣的復仇劇。
復仇私斗的原因千奇百怪。有的為血親被殺而復仇,如《竹書紀年》記載了殷商先人王亥在有易氏淫亂被殺,其子上甲微借兵報仇故事?!蹲髠鳌は骞辍酚浳樽玉銖统?,《史記》對此更是表達了高度的稱贊:“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有的是因為怨恨而復仇。著名的“楚材晉用”,就是因為析公、雍子、子靈、苗賁皇等四個楚國大夫因為各式各樣的怨恨離開楚國后,為晉國所用,對楚國產生了巨大的危害。
有的因自尊受到侵犯而報仇,如范雎就以“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而聞名;晉文公重耳為公子時流浪國外,路過曹國,被曹共公偷窺其洗澡而感覺受辱,即位三年后發兵滅曹;宋國南宮萬曾被魯國所俘,宋閔公戲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魯囚也;吾弗敬子矣。”南宮萬為此記恨宋閔公,便于次年謀亂,“弒閔公于蒙澤”。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君臣三人都與夏姬淫亂,有一次在夏姬家中飲酒之后,互相調戲夏姬之子夏徵舒長得像對方,夏徵舒聞聽大怒,殺死靈公。晉國大夫郤克有足疾,奉君命出使齊國遭到了婦人的侮辱?;貒磩駮x景公伐齊,不獲允許,長期憋著一口氣,終于等到成為執政大夫兼中軍元帥之后起兵伐齊。孟嘗君也曾因被恥笑而復仇。孟嘗君過趙,趙人聞其名都來觀看,原以為他是一個魁梧大人,不料竟是個矮個子“小丈夫”,便都笑他,孟嘗君感到受辱,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而去。吳起年輕時家產千金,游歷求官不成,反而敗掉了家業,鄉親們嘲笑他,他便殺掉了三十多個譏笑他的人。
有的是為君主或國家報仇。如齊襄公復九世之仇而滅紀。
復仇之風直接導致三大后果:
第一,復仇直接導致了社會上私斗成風。
血親復仇的起源早于文明社會,進入宗法社會后,親親原則更加強化了復仇的責任。先秦作為一個典型的宗法社會,其復仇習俗為儒家所承繼。《禮記》、《大戴禮記》、《公羊傳》、《周禮》等文獻對此甚至作出了具體的要求,形成了教條,由此擴展到君主師友等政治與社會關系中。
復仇與私斗紐結,個人之間的爭斗忿怒常轉為宗族、家庭、血緣集團間反復不解的仇殺。一人被殺后,為了預防其親族后人為其報仇,就不得不將其親屬全部加以殺戮,即所謂“滅門”。有的還借助外力,因而游俠、刺客應運而生,卷入其中。至戰國時,復仇報怨、私斗之風仍很盛行,私家專制人命,排斥公法,甚而報殺官吏親屬,成為嚴重的社會公害。程大力先生認為,中國武術發達,絕大部分內容產生于私斗、用于私斗。
第二,復仇而導致的私斗對政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秦朝二世而亡即亡于復仇。張良之所以追隨劉邦,就是為韓復仇。其先人韓破,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后來張良尋得一力士,使鐵錐重百二十斤。秦始皇東游,張良與刺客狙擊秦始皇于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始皇大怒,大索天下,為張良故也。張耳、陳余也如此結交少年“報父兄之怨”?!妒酚洝份d,楚之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是抱著復仇心理。到了秦末,全國各地“家自為怒,人自為鬬,各報其怨而攻其讎,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秦王朝的各級官員,要么被眾多的復仇者殺害以響應起義,要么改弦易轍倒向起義軍,秦王朝的覆滅才會如此之迅速。
正是基于這樣的社會風氣,春秋時期老子提出了“報怨以德”的思想,試圖說服人們結束冤冤相報的死結。然而,這一思想卻遭到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反對?!墩撜Z·憲問》中,孔子首先質疑“以德報怨”,否則“何以報德”?他干脆提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就是以對等的辦法回報人家的怨。在他看來,以德報怨是不公平、不等值的。
因此,《禮記·檀弓上》載:子夏問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回答:“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于朝市,不返兵而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遇上則斗。《禮記·曲禮上》、《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都表達了同樣的觀點:“父母之仇不與同生,兄弟之仇不與聚國,朋友之仇不與聚鄉,族人之仇不與聚鄰?!庇纱水a生了“有仇不報非君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根深蒂固的復仇觀念。
第三,鼓勵復仇直接影響司法。
如果說《禮記》、《論語》贊成復仇還只是影響民間,那么,孔子在《春秋》中贊賞復仇則直接影響到司法。因為《春秋》不僅是儒家的經典,還是后世決獄的依據??鬃釉凇洞呵铩分姓J為“不復仇而怨不釋”。他贊賞齊襄公滅紀,批評了魯莊公沒有復仇(襄公陰謀害死魯桓公)卻與齊襄公釋怨。
后來儒家公羊學派的進一步提倡,對司法判決的影響極為深遠。漢代以《春秋》斷獄,為復仇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在司法實踐中,法律的尊嚴在儒家倫理面前黯然失色?!百\斗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刑法志》);“《春秋》之義,子不報父仇,非子也”(《春秋繁露》)。復仇情緒得以高揚,“睚眥之怨莫不報復”,為當時的價值取向和共同心態,上自王公貴胄,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生活在“怨仇相殘”之中,造成相當嚴重的社會后果。淮南厲王劉長手刃仇人審食其,梁孝王劉武遣郎吏暗殺袁盎,壽光侯劉鯉“怨劉盆子害其父,因(沛王劉)輔結客,報殺盆子兄故弒侯恭”等故事不斷上演。
為了改變這一局面,歷史上也采取過不少辦法對復仇私斗加以限制。
秦自商鞅變法始即采取了兩手抓,一是將民氣導向公戰,一是嚴懲私斗(包括家庭宗族間的復仇)。秦法規定:“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蓖ㄟ^“重刑而連其罪”的措施,使“褊急之民不斗”。秦簡《法律答問》中關于懲治私斗的條例有十二款之多。雖未根絕復仇私斗,但世風為之一變。史稱秦人“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荀子入秦“觀其風俗”,見“其百姓樸”,“百吏肅然”。
孟子也看到了“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的現實?!俄n非子·六反》直斥他們為“活賊匿奸”,是“暴激之民”?!俄n非子·五蠹》中指出:“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逞于勇而吏不能勝也。”成書于戰國的《周禮》“地官”篇中有為復仇而設的專職官吏“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而諧和之”?!罢{人”近乎今天的司法調解員,殺父殺兄之仇,盡量勸說當事人遠離當地“避仇”,如果不避仇,調人就可以抓捕他治罪。如果是官吏依法誅殺有罪的人而被復仇的,則成為天下公敵加以捕殺。如果殺人符合義理,就使當事雙方不要同住一國,勸令不要報仇,如果報仇就要判死罪。如果吵嘴打架,就加以評斷和解,不和解就記錄下來,先行報復的要加以懲罰?!蹲髠鳌は骞辍分校崌挠伪e公然掠奪他人之妻,被其夫所殺,執政子展下令召還殺人者,并且禁止游氏不得復仇。
私人不再有擅自殺人的權利,殺人復仇須受公法制裁。但是,社會風氣卻仍然將其看作是貞廉之行?!俄n非子·五蠹》指出:“今兄弟被浸,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君上之法犯矣?!睆埥鸸庀壬凇渡眺弊兎ê笄氐募彝ブ贫取分兄赋?,秦簡《日書》中民間尚有定“利報讎”的吉日,并主要存在于東方。有些審案官不惜做出“犧牲”官位甚至性命以保全復仇者。薛況在皇宮門口刺殺官吏,本是重罪,卻因為是為父報仇符合《春秋》之義而從輕發落。
既然公法不允許私人復仇,到兩漢時期,就產生一種變通做法“受賕報仇”,即買兇殺人。兩漢上承戰國之余烈,人民“輕死重氣,怨惠必仇,令行私庭,權移匹庶”,整個社會依然彌漫著濃厚的復仇情結。
這個時期社會上出現許多“輕薄少年惡子”、“淫惡少年”(班固語),他們“輕死重氣,結黨連群;實蕃有徒,其從如云”,“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史記·貨殖列傳》)。如郭解?!耙攒|借交報仇”,“少年慕其行者,亦輒為報仇”。原涉家養“刺客如云,殺人皆不知主名”;穎川“大姓原、褚宗族橫恣,賓客犯為盜賊”;戴子高“家富好給施,尚俠氣,食客常三四百人”《漢書·游俠傳》。他們名義上為“報仇怨養刺客”之“豪俠”,實際上成為武斷鄉曲的地方黑惡勢力。
東漢復仇之風更濃?;缸T說:“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子孫相報,后忿深前,至于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有怯弱,猶勉而行之。”酷吏陽球組織輕俠少年數十人,暴殺辱母郡吏,“滅其家”。竇憲所養“悍士刺客滿城中”。祭遵“嘗為部吏所侵,結客殺之”。東漢南陽太守杜詩不惜丟官棄爵,“遣客為弟報仇”。酒泉楊阿若“少游俠,常以報仇解怨為事,故時人為之號曰: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桓帝末,京都童謠曰:“河間來合諧,河間來合諧!”
《潛夫論·述赦》說:“洛陽至有人主諧和殺人者,謂之會任之家,受人十萬,謝客數千。”他們又用財賕賂官府,“吏與通奸,利入深重”,“榮樂過于封君,勢力侔于守令”,形成盤根錯節之勢。因而王夫之在《讀通鑒論》直指:“猾民伏其巧辯,訟魁曲為證佐,賕吏援以游移,而法大亂?!?/p>
西漢鮑宣,東漢桓譚、張敏,都曾建議朝廷禁止“私相傷殺”,“其相傷者,加常二等”且不得贖罪。帝王也害怕這些勢力發展,漢武帝將郭解滅族;尹賞捕殺長安“惡少年”;王溫舒捕滅“河內豪奸之家”,“苛察淫惡少年”;涿郡太守嚴延年誅殺大姓西高氏、東高氏。漢成帝河平年間,京兆尹王尊捕殺長安“宿豪大猾”賈萬、萬章、張禁諸人。
然而,這種做法打擊的只是“豪俠”勢力,卻沒有改變其根本,漢世以“孝悌”治國,以血緣為紐帶捆縛家國宗族為一體,因而民間對復仇者仍然給予普遍同情和贊譽。人們唯恐被世人譏笑為“忍辱之子”、“無恥之孫”。東漢時,血親復仇甚至成了品評人物的重要標準之一。朝廷也陷入一種尷尬兩難,因為如果“不許復仇”,又擔心“傷孝子之心,乖先王之訓”;如果允許復仇,又擔憂“人將倚法專殺,無以禁止其端”。因此東漢章帝制訂了《輕侮法》,為私斗復仇提供了合法的依據,官方對復仇者往往寬宥。和帝雖然聽從張敏之議廢除此法,但“形同具文”。兩漢的司法實踐始終受制于這種禮與法的沖突、縱與禁的掙扎中,買兇殺人之風從未息止。
三國時孫策死于刺客之手,曹操報殺父之仇攻伐徐州,劉備為報關羽之仇發兵攻吳等故事,仍然可見復仇之風甚烈。
有唐一代依然糾結于此,陳子昂主張禮法兼顧,對復仇者依律處刑,但其復仇行為應予表彰,“宜正國之典,寬之以刑,然后旌閭墓也”。柳宗元則指出二者只能擇其一,否則就會出現“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止”的麻煩。韓愈主張酌宜處之:“然則殺之與赦,不可一例,宜定制曰:凡有復父仇者,事發具其事由,下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則經律無失其旨矣。”此后儒家理學盛行的宋、明、清等歷代都未能逃避這種兩難境地。特別是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民族復仇情緒一度高漲,也折射出社會上根深蒂固的復仇情緒。
總之,在公權觀念沒有確立之世,復仇私斗始終成為社會一大景觀,或隱或顯。在張揚儒家傳統文化的今天,這股復仇私斗風仍然值得人們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