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

于昊燕

1

大理在很多人心中是一個傳說般夢幻式的存在。

段皇爺，一陽指，六脈神劍，蝴蝶泉，五朵金花。

大理人卻很不以為然，無非就是一山一水一民族而已。所謂山，不過是連綿巍峨的蒼山；所謂水，不過是清澈碧藍的洱海；所謂民族，不過是勤勞好客美麗善良的白族。

張先生說，有一種炫耀的高段位叫低調(diào).有一種驕傲的高境界叫謙虛。

2

張先生的水云閣在大理古城城墻邊凸出的一條頗有幾分姿色的巷子里。

水云閣門臉是酒吧.賣啤酒紅酒二鍋頭XO.也賣玫瑰茶水果茶珍珠奶茶普洱茶，闊朗的一間，交錯擺放煙熏木桌椅與鋪紅花綠葉布墊的沙發(fā)，墻上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寫滿留言、吐槽或者詩歌。有人寫“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也有人寫“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一個秘制，一個微辣！”樓上與后院有二十個房間做客棧，統(tǒng)統(tǒng)是松木板壁、根雕掛燈、青花瓷洗漱盆與雕花窗欞。

張先生是個普通中年男人。講普通話，音調(diào)不高不低，音質(zhì)不好不壞，音速不急不緩；外貌普通，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不俊不丑，頭發(fā)不長不短半黑半白，神情不悲不喜。

客人親呢稱呼張先生為“老張”、“張哥”、“張老板”。張先生并不領(lǐng)情，甚至還會有微微不快，一本正經(jīng)遞送上自己的名片：“叫我名字就可以?！睙熁颐呒t字體，印了張先生的大名與水云閣的地址，背面一葉扁舟，幾泓碧波。

“嗷！”

“嗬！”

“哇！”

“哦呀！”

“我去！”

旅客看了名片往往會發(fā)出上述感嘆。然后，贊一聲：“張舟子，這個名字好！有意境！”

張先生不說話.啜一口琥珀色透亮的普洱茶.嘴角微微上揚。

普通的張先生有一個不普通的名字，把客棧小老板的庸常身份巧妙轉(zhuǎn)化成了內(nèi)蘊厚重的張先生。

面對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的旅人，張先生顯示出不普通的八卦視域.他熟悉東北雪鄉(xiāng)地道的豬肉燉粉條，也知道蘇州小鎮(zhèn)奇人炒一手好碧螺春一兩茶換一輛汽車的佳話。甚至通曉渤海灣某小城大橋下面的蝦醬最為鮮美。蝦醬是一種比榴蓮更小眾而奇特的食品，小蝦加鹽發(fā)酵成黏稠的一盆，愛之者覺濃香逼人，恨之者則掩鼻而走。一位來自某小城的旅人與張先生大有大理遇知己之感，回去立馬給張先生寄來兩罐腥味醇正的大橋牌蝦醬。那段時間，水云閣廚房里會隱約飄出一股奇異的咸鮮甜味道，見多識廣的鄰人——在酒吧門口賣青菜與手寫詩集的詩人南山信誓旦旦說這是來自巴厘島最刻骨銘心的愛情蠱藥味道。南山去過很多地方，走過很多地方的橋，吃過很多地方的鹽，愛過各種年齡的女人，有人來買一把青菜，南山便贈一本詩集；有人來買一本詩集，南山便贈一把青菜。南山說：“煮菜論詩，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張先生是個機智的人。常有懷有好奇之心的男人問張先生怎樣才能在古城里找到艷遇，張先生悠然回答：“開法拉利跑車，扛大炮筒鏡頭，在酒吧一個人喝八二年的拉菲。您現(xiàn)在要不要開一瓶？”

張先生的機智不止于此。水云閣接待過一對澳洲的藝術(shù)家夫婦，畫家丈夫與舞蹈家妻子，一靜一動，完美的夫妻組合。藝術(shù)家夫婦想到洱海邊原汁原味的白族村落住一段時間，張先生幾個電話就找到了洱海邊一個古老樸素開滿鮮花的院子。藝術(shù)家夫婦又說希望離蔚藍水面更近一點，可是很難快速拿到建房規(guī)劃批件。張先生靈感如閃電，建議他們支個蒙古包，并且在一周內(nèi)從呼倫貝爾大草原快遞來一頂像羊群那么溫暖那么厚實的蒙古包，白云一樣的蒙古包成了洱海邊村莊里一道著名風(fēng)景。畫畫的男人與跳舞的女人用磕巴的中文說蒙古包是一個美麗傳說，張先生是熱情智慧的天使。

水云閣所有客人中.只有果兒逆向思維.挑起好看的細眉問：“張舟子？誰給你起的名字呀？”

果兒是吳依軟語，聲音里有米酒的甜、糯、發(fā)酵的誘惑。

張先生淡淡說：“我自己?！?/p>

果兒問：“你為什么改名字？”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打破設(shè)計好的劇情軌道，張先生只有如實回答：“我不喜歡原來的名字?！?/p>

果兒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你原來的名字不好聽么？叫張富貴還是張發(fā)財？”果兒一頭酒紅與翠綠相間的長卷發(fā)，包裹著尖臉，活脫一只狐貍的模樣。

張先生矜持一笑。

張先生在無法回答問題的時候從來不會狡辯或者氣急敗壞，中年男人的矜持是一道華麗的屏障，讓尷尬瞬間轉(zhuǎn)化成優(yōu)雅從容。

3

果兒在大家眼里的生活很簡單，洗襪子與唱歌。

果兒特別認真地說：“我心中完美的愛人是一個唱著歌四處流浪的人。”

常在酒吧里喝茶的卜教授有些愕然地看著果兒，特別認真地問：“你喜歡收廢品的男人？”

收廢品的大叔每天蹬著三輪轉(zhuǎn)遍古城.午后時間會經(jīng)過水云閣。山寨手機大聲放著“最炫民族風(fēng)”，未見其人先聞其歌。

卜教授是來自帝都高校的語言學(xué)家，在大理做白語研究。卜教授和張先生很久以前在北京便是熟人，所以喝茶不要錢。

果兒倏然氣惱，轉(zhuǎn)身去水云閣院子里的水槽洗“絕地”樂隊所有男人的襪子.揉出一大盆雪白的泡沫，好像浪花，從她的手指縫里鉆來鉆去，在兩棵桂樹之間拉根繩子，依次掛上襪子，紅色的、藍色的、紫色的，破一個洞的、兩個洞的、三個洞的，萬國國旗隨風(fēng)飄揚。桂樹是月月桂，冬天也開著米粒大小的花兒，散發(fā)著香甜的味兒。大理的冬天也不冷，即使蒼山頂上已經(jīng)白雪皚皚，山下柳樹的葉子也未落光，更有白的朱砂的玉蘭開放，陽光好的日子，穿著短袖T恤也不覺涼。

晚上，樂隊在水云閣酒吧演出，果兒在角落里點一杯檸檬水幾瓶風(fēng)花雪月啤酒，眼神迷離地聽主唱慕容唱歌，花癡癌晚期模樣。大理的檸檬水用杏子樣大小圓潤的青檸檬，切開鮮榨、酸汁四濺，再加上冰水與蜂蜜，酸甜混溶散發(fā)著清新香味。果兒的房間里有一個水晶壺，也盛滿淡綠色檸檬水.與現(xiàn)在的這杯水來自于同一棵檸檬樹。

樂隊總是喊果兒唱歌，果兒喜歡唱《檸檬樹》。

當(dāng)風(fēng)吹得每棵樹都想跳舞

記得昨天你穿藍色衣服

你說對愛太專注容易孤獨

這句話什么意思我不清楚

我愛上了云愛上你

多么希望像你自由來去

原來星期天容易思念

反復(fù)看部電影一遍一遍

孤獨的流著眼淚回憶太美

愛多美麗充滿香氣

只是在心里它總是酸溜溜地

我不懂我自己越來越像Lemon Tree

我一天一天更愛你

果兒聲音清越。不過，人們更喜歡看她蘋果一樣年輕的臉和含苞待放的身材。她伴隨著旋律曼妙搖擺，眼簾低垂不看任何人，唇邊微微笑意，像西施在溪水溫柔浣紗，她的手指細長，涂著夜光藍指甲，每一個手勢是一個開放的愛撫。酒吧里男人的眼睛肆意追逐著果兒，有的是淫蕩的紅色，有的是貪婪的綠色，有的是頹敗的青色，有的是愛慕的白色，交織成霓虹閃爍的魚網(wǎng)。果兒是一條彩色錦鯉，她對每個男人都情意綿綿，水草一樣柔軟嫵媚纏繞過來，她要自投羅網(wǎng)，在還差幾厘米、男人眼神迷亂口水漣漣的時候，果兒卻巧妙翩然避開了，轉(zhuǎn)瞬高傲冰冷目不斜視地回自己的座位。果兒走路的時候長腿筆直，腰肢搖擺，裹著咖色風(fēng)衣繞著栗色圍巾，像沙漠里一棵看著自己倒影的樹。

果兒喜歡這種盡情釋放與收放自如。

尤其是酒吧里來了神情怯生生腰背僵直的女人的時候.她們差不多是平生第一次進酒吧“見識”一下，驚愕地或者不屑地看著果兒，把果兒定義為“賣藝的”、“狐貍精”！果兒的臉上忍不住浮起滿足的笑容。三個月前，她也不過是這樣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穿著白襯衫藍裙子，眼神空洞麻木地面對紛繁的單據(jù)賬目和母親那張充滿怨氣的寡婦臉。

慕容開始唱歌了，他說：“接下來，這首歌是我用心譜寫的‘絕地之戀，獻給我心中的莉莉絲?！?/p>

慕容唱：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我愿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愿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涌，天呵！

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果兒心領(lǐng)神會一笑，坐在角落里，燃燒的雙頰，比夏天還火熱，喝一口風(fēng)花雪月啤酒，爽涼的幸福，沁人心脾。慕容在太湖的西山黃昏為果兒第一次唱這首歌.這個有獅子鬃毛一樣的頭發(fā)和潭水一樣眼睛的男人的歌聲是沙漠里溫柔泛起的美酒泡沫，令長途跋涉快要渴死的旅人欲仙欲死。那個黃昏，他們坐在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脫了鞋子，赤足打著水花，秋水有一種刺激的涼，令人躲避又讓人忍不住一再嘗試。慕容用手絹細心地擦干果兒的腳丫.讓果兒貼近他的胸膛，聽有力的心跳，像打樁機，嘭踏嘭踏，慕容說他為果兒唱的歌如同他的心跳，真實而唯一。果兒忍不住傾訴自己被母親管束的困境，慕容說：“我好心疼你，你母親不理解愛的內(nèi)涵，真正的愛，無論親情還是愛情，愛她就讓她成為她自己?！蹦饺菡f話時的神情有董存瑞炸碉堡的大義凜然與真誠。那一夜，果兒毫不猶豫脫掉銀行的制服.丟掉有無數(shù)個母親未接電話的手機卡，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跟著慕容的樂隊來到了大理。

張?zhí)f：“歌詞真美！有才的男人真讓女人難以拒絕！”

卜教授說：“歌詞是民國才女石評梅寫的《墓畔哀歌》。”

張先生補充：“是寫給死人的。”

張?zhí)珕枺骸袄蚶蚪z是誰？”

張先生說：“亞當(dāng)?shù)那捌??！?/p>

張?zhí)珕枺骸皝啴?dāng)是喪偶還是離婚？

卜教授說：“這是一個故事，我講給你聽。蘇美爾神話中說，上帝在第六日造出了亞當(dāng)，并捏了一些動物陪伴亞當(dāng)。可是亞當(dāng)并不滿意，他懇求要一個相似的同伴。于是，上帝用泥土捏了一個女人，叫莉莉絲。注意啊，莉莉絲與亞當(dāng)是完全相同的材質(zhì)！亞當(dāng)與莉莉絲在伊甸園中生活，開始，他們相處得非常好，幸福而美滿。有一天，亞當(dāng)和莉莉絲因為夜晚某件不可描述事情的位置問題吵架了莉莉絲說：‘我不可在下，而亞當(dāng)說‘我當(dāng)在上，不可在你之下；你當(dāng)在下，我在你之上。莉莉絲認為自己和亞當(dāng)同出一脈，并沒有尊卑之分，而亞當(dāng)并不同意莉莉絲的說法，于是整件事談崩了，兩個人開始爭吵，莉莉絲離家出走游弋紅海。亞當(dāng)無計可施，只好求助于上帝，上帝派出三個天使去敦促她回頭，可是，莉莉絲與撒旦結(jié)合了，拒絕了天使的勸告.并且與他們大斗法術(shù)，自此成為統(tǒng)治黑夜的魅魔。后來，上帝從亞當(dāng)身體里取出肋骨做了一個女人，肋骨女人比莉莉絲要溫馴順服得多.于是亞當(dāng)重新有了一個妻子叫夏娃。”

張?zhí)蝗粏枏埾壬骸澳阍趺粗览蚶蚪z是亞當(dāng)?shù)那捌?，這是蘇美爾神話呢？”

張先生說：“慕容每天晚上都要獻一次莉莉絲，已經(jīng)不少于15個人問我誰是莉莉絲了。”

張?zhí)@才氣定神閑地評論：“亞當(dāng)是個娘炮，上帝多管閑事?！?/p>

張先生矜持優(yōu)雅風(fēng)情萬種萬般無奈一笑。

4

張?zhí)苑Q更年期女人，潛臺詞是：“我更年期我怕誰！”

下雨天或大風(fēng)天。張?zhí)谏缱诘昀锼阗~目，大眼睛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生氣的貓頭鷹，來酒吧唱歌的樂手背后偷偷叫她老巫婆。更年期的張?zhí)粗T多事不順眼，比如酒保總是絆倒啤酒瓶，比如廚師又放多了幾毫克鹽，所以，她日常不怎么待在店里。張?zhí)矚g爬山，與一群年輕的紅男綠女去洗馬潭看雪，和周邊村子的婦女去鎮(zhèn)上趕街，提著粗憨質(zhì)樸的籮筐或泡菜罐回來，不?；匚督质猩蠐頂D呼喊的熱情與歡樂。張先生看了電影《我的早更女友》后說張?zhí)皇恰霸绺币膊皇恰巴砀笔恰靶那楦?，對張?zhí)?，更年期和臨時工的作用差不多，隨時上崗，隨時背鍋。

司徒雷鋒對張?zhí)f：“您的氣質(zhì)真美，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