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我們常想著怎么讓孩子“玩中學”,帶他們去上圍棋課、游泳課,讓孩子體驗陶藝、去植物園、自然博物館寫生……其實我們潛藏的目的并不是“玩”本身,而是期望由此訓練他們。
假期在福州外婆家,兩個孩子每天都在過節的氣氛中。這樣幾天下來,妻子略有點抱怨地和我說:“天天玩,哥倆都要玩瘋了。”我笑笑說:“那又怎樣?讓他倆玩開心也很重要。本來這年紀就是應該多玩,他們畢竟還只是八歲和四歲的孩子。你是不是擔心‘失控?好像小孩子超過一定的度就越界了。”她承認,自己又有點焦慮了——擔心近期的學習任務完不成,擔心他們只是在“瞎玩”,也沒學到什么。
玩都是有目的的
在這一刻,我意識到家長的潛意識中有一個隱含的教育理念:長大了以后,“玩”都是有目的的。在放學后、假期里,我們常常想著怎么讓孩子“玩中學”,帶他們去上圍棋課、游泳課,讓孩子體驗陶藝、去植物園跟著活動組織者看昆蟲、或在自然博物館寫生……這些固然都是“玩”,但其實我們潛藏的目的并不是“玩”本身,而是期望由此訓練他們的邏輯思維、體格體魄、動手能力,或激發他們對自然事物的興趣,乃至鍛煉社交能力,如此等等。在此,“玩”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就像是苦藥丸外面包著的糖衣,只是為了讓孩子更容易接受進去,但不是目的本身。
那本質上并不是“玩”,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學習”,只是“通過玩來學習”。但對于孩子來說,“玩”本身就很重要——在那一刻,他是自由的、自主的,沉浸在和自己的相處中,不用去想這么做是為了什么有用的目的。實際上,一旦人們是有意識地去做某件事,他的思維和創造力難免就會受到限制,只有在“不為什么”的活動中,一個人才能盡情地揮灑自我。
我家的兩個孩子都是在一歲多剛會站立的時候,就開始接觸色彩與繪畫。妻子雖是插畫師,但從來不會去具體教孩子畫什么,她只是買了一種可擦洗的顏料,給他們紙和筆,讓他們自己畫。一兩歲的孩子自然毫無章法,不成形狀,常常也并不握筆,就只是兩手拿著各色顏料在亂涂,家里一片狼藉。那時我媽非常不解,覺得既不教孩子什么,又搞得這么臟,這么瞎玩到底能起什么作用。不過妻子卻認為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知道哪些不去做”,他們自己會摸索,我們需要做的只是把顏料、紙和筆放在他們觸手可及的地方,讓他們任何時候想畫都能畫。到了幼兒園后,有一天老大回家說:“媽媽,這朵花我不會畫。”妻子后來說,這是她最擔心的,想來是老師告訴了他“你應該這么畫”,要不然,孩子是不會有“我不會畫”這樣的意識的。
糾結于“能學到什么”
所謂“寓教于樂”,恐怕和“文以載道”一樣,都有幾分說教傾向吧。因為,目的性太強很容易導致的一個附帶后果便是“總想著要教育孩子”,就連去海邊一趟,都恨不得借此教導他潮汐的原理。也因此,對于那些無目的的“瞎玩”,即便是教育理念較新的城市家長,大多也并不贊同,又或是感到十分困惑——不知道這樣的玩到底有什么價值、又能對孩子的成長有什么幫助,除非把這種“玩”看作是對他們做了好孩子之后的“獎勵”。
妻子其實并不算是一個多嚴厲的“虎媽”,她承認自己小時候也不愛做那些形式單調的功課,甚至時常覺得“現在的孩子也很可憐”,不像她小時候,城里孩子放學后經常扎堆玩,和街坊鄰居的孩子在一起可以玩許多群體游戲,像我這樣鄉下長大的則更是“散養”了,就純粹只是“玩”,然而現在都不會了。不止一次,在孩子放學后我們想讓他和同學或鄰居孩子一起玩,但都發現湊不齊——那些孩子們的“檔期”都很滿,這個要去上鋼琴課,那個要去補習英語。如果要在一起玩,得事先早早約定時間,才能特地安排出一段空隙,就像成年人聚會一樣。他們小小年紀就已過上了一種“過度計劃化的生活”(over-scheduled life)。
話雖如此,但你要是和家長們聊聊,就會發現,雖然大家都覺得孩子沒能快樂盡興地玩有點遺憾,甚至可憐,但他們仍然很難做到就放手讓孩子去玩。這不僅是因為他們會困惑“這么做能學到什么”,也因為一些現實的考慮。我家老大同班同學的家長,就有一次抱怨說:“現在公立學校一味說減負,但教育方法不改變,只是放他們玩,2點就下課,學校又不準辦晚托班,我夫妻倆都要上班,不得已只能安排孩子去私立的晚托班,那幾個小時怎么弄?好歹教點什么吧?
此外,關鍵是你將來考什么?現在學而思也不上了,因為奧數取消了,但將來仍然考成績,那私立的就是有優勢,大家還得想辦法。”在此情形之下,單純“減負”的效果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家長們反倒要多花錢、多花心思去讓孩子學點什么,而純粹的玩則無疑更是奢侈,就算不是“浪費時間”,看來也無助于加強他未來的競爭力。
未曾松綁的責任心
說到底,這不能僅僅歸結為國內教育體系的問題,癥結在于我們所有人對教育的目的性都太強。換言之,家長們苦心孤詣為孩子規劃的成長歷程,是一條“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道路。我們假定他們將來要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上立足,以及成為一個各方面發展更完善的人,就必須具備一系列條件(盡管這些常被認為是很基本的,例如至少上大學、掌握一門外語等),而在他們自己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之前,家長就應讓他為此做好準備,而不能浪費在別的事物上。
如果他們最終沒能實現,或許有些家長也能坦然接受,但他們真正難以接受的是:孩子沒能成功是因為自己身為父母卻“不夠盡責盡力”造成的。即便是說要給孩子松綁的父母,也并不意味著愿意放棄督促孩子,他們松綁往往只是因為認可“只有松綁才能讓孩子變優秀”,背后的目的性并未改變。
不過,最好的父母就一定是干預最少的父母嗎?從我成長期間周邊很多人的個例來看,也不盡然。由于社會狀況發生了巨大變遷,“玩”的意味也已大為不同。有些人也許還記得,在1990年代之前沒有現在意義上的“休閑”——那是在工作節奏變快之后才出現的新理念;那么相似地,現在之所以要特別留出時間來讓孩子“玩”,并考慮“玩”的目的和意義,也正是因為他們的課業規劃已經太密了,而“學習”和“玩”,正如“工作”與“休閑”一樣,成了二元對立的生活板塊。由于課業太重,家長們因而將“玩”的這一塊劃得越來越小,又或者,常常只是在“監視著孩子們玩”,仿佛一旦失控就會影響到更重要的學習。但是,將心比心地說,如果成年人也想“我休閑的時候就只想休閑,休閑不是為了更好地工作”,那么為什么要這么要求孩子呢?
小孩才比較懂得玩的樂趣
何況,小孩子才比較懂得玩的樂趣,長大了就慢慢不會玩了。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成人往往覺得孩子是在瞎玩,因為真的無法理解他們的樂趣何在。我家兩個孩子都說,家里附近的公園,就屬南園最好玩——那是個很普通的小公園,但里面有個大沙坑,像磁鐵一樣每天吸引了一大堆孩子在那邊玩,旁邊環繞著默默刷手機的家長們。
今年春去日本,原想帶哥倆去小倉城那邊,了解下城堡、日本庭院什么的,但他們到了那兒之后,整個三小時都在櫻花樹下撅著屁股撿小樹枝搭松果屋,認為這才是“最好玩”的。這里面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也許這會鍛煉他空間結構能力”之類的理由,他確實只是“玩”而已。但這樣也好,要是他們將來單純的快樂也不會享受,連玩都沒興趣,那才會有大問題。很多人習慣了學習之后,在玩的時候內心已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
教育是極難的課題,沒有什么簡便通行的辦法。我也常常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教育方法,不過我很警惕那些“可能是錯誤的”方式。家長們期望孩子“玩中學”到的那些,在本質上都是“技能”或“知識”,其實是相對不那么重要的東西。無論我們試圖讓他們學哪些、學到多深,那最終都要依靠他們自身的主動性才能真正吸收。正因此,我最擔心的不是他們一時沒學會某個知識點,而是他們喪失了探求的興趣,乃至徹底厭學;而“玩”,正是孩子最有主動性自發去做的一件事,畢竟你無須哄騙或逼迫他們去玩。如果你愿意跟他們一起玩,他們甚至很樂于教你——如果你想體會和理解兒童視角的“玩”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讓自己有些童心好了。
至于他們的“玩”到底有沒有用,這不必著急。導彈之父馮·布勞恩有句名言:“基礎科學就是:在我在做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孩子在玩、在游戲的時候,其實最接近于這種精神:他們純粹只是想經歷或創造,而不計較最終能做出什么。事實證明,許多偉大的發明,最終都是這樣的產物,因為全新的事物在事先是無法預料到的,更何況很多新發明在起初看起來都沒多大用處。孩子游戲中的東西,在成人看來也許都沒什么,不理解他們為何還能玩得那么開心,但問題在于,有資格判定這是否好玩、有價值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創造力,但創造力恰是在一個人自由的時候才能最好地釋放出來。傳說草圣張旭性情放達,每每在醉后揮毫,此刻他不是為了寫給誰看,甚至也沒想“我要把它寫好”,反而能達到忘我的自由境界,以至于清醒時反倒寫不出這么好的書法。
按照美國教育學家杜威的看法,人們在無目的的游戲中更為自由,“從心理學上來說,工作無非一種有意識地將成果視為其自身一部分的活動;假如成果和活動分離,變成了目的,而活動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那么工作就變成了強迫勞動。如果人們始終抱著游戲的態度去工作,工作將會變成藝術。”就此而言,現在目的性太強的教育,實際上是把孩子的活動變成了被動學習乃至強迫勞動。
改掉家長的強迫癥
為人父母者,有時或許應當謙卑一點,去聽聽孩子們的理由。我們不必預先為他們設定目的,原因之一是他們或許能創造出我們無從預料到的東西。這就好比你去旅游,也許你確實也能通過這一經歷學到點什么,但如果有個導游總想要由此教育你,你也會覺得好討厭吧?在他們的旅程中,我們是提供協助的導游,但不必打擾他們的“游興”,也不要假定他們知道的不如我們多,相反,或許他們能發現一些我們從來不會留意的東西,那是我們“未知的未知”。如果教育是貫穿一生的歷程,那么我們只能引導他們很短一段旅途,并且始終要有賴于他們自身主體性的發揮——如果他們能主動、自覺地探求,那我們無疑也省力多了,但自覺是不能由他人灌輸出來的。
孩子遲早會奪回自主權,即便你一時壓抑他的興趣,但他總有一天會照著自己的意愿行事。那與其如此,順勢為之至少對彼此都省力得多。
當然,也有很多人是被逼迫后通過學習擅長了某一技藝,但可以想見,如果他們自身喜歡,即便未必能學得更好,至少也更能樂在其中吧。在經歷了自己的人生之后,我們理應意識到,除了掌握技能之外,這些快樂本身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