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喊我一聲小名

李良旭

聽母親說，外婆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美人坯子，每天上門來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外婆總是閉門不見。原來，外婆的心中早就有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來村里唱戲的小生。天天晚上，那小生跑到外婆的窗前唱戲。外婆躲在窗后，聽得臉紅心跳。終于，外婆將窗簾悄悄掀開一條縫，輕輕地說了聲：“進來吧，門虛掩著呢，再唱，全村人都聽到了。”從此，倆人琴瑟甚篤。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一直很老，黑白相間的頭發(fā)，綰著高高的發(fā)髻，臉上有老年斑，穿著灰布褂，很難看出她年輕時美貌的影子。

我對外婆一直很排斥，覺得她很土，我?guī)缀鯖]有給過她笑臉。可她卻一點也不計較，嘴里總是外孫乖、外孫聽話什么的。

記得小時候的一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放學了，許多家長帶著雨具在教室門口等著接孩子。我和同學們魚貫而出走出教室，突然，我聽到有人用嘶啞的聲音喚我的小名：“小狗子！”人群中，外婆正欣喜地向我招著手，大聲喊著我。看到外婆穿著土里土氣的衣裳，手里拿著一把又大又笨的油紙傘，還在那么多同學和家長的面前喊我的小名，我一下子羞愧難當。我轉(zhuǎn)身，一下子沖進大雨中。外婆在后面拼命地喊我的小名，我頭也沒回。

回到家，我淋了一身的雨，心里還在生外婆的氣。過了很長時間，外婆才一身泥水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急切地喊著我的小名，看到我回來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會兒，外婆拿來干凈的衣服讓我換下。我用手猛地推開了她，呵斥道：“以后不管下多大的雨，也不準到學校給我送傘，更不準在外面喊我的小名。”

外婆仿佛被嚇蒙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我抬頭看了外婆一眼，發(fā)現(xiàn)她腦后的發(fā)髻全散了，臉上還有幾道血跡。我一愣，心想：母親知道了，肯定會打我。可是，母親好像一直不知道，我只是聽到母親抱怨外婆：“以后下雨天走路要小心點，如果跌壞了哪里，那可不得了。”

長大后，我離開了家，到很遠的地方上學，以后又在外地安了家。

一次回家探親，外婆看見我，驚喜地接過我手上的包裹，然后靠在廚房的門框邊，笑盈盈地看著我，有點怯怯的樣子。在家那些日子，外婆一直沒有喊過我，只是不時看著我笑。她幾次欲言又止。

那一年，我生了一場大病。一天，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突然，病房門被推開了，我嚇了一大跳，外婆怎么來了？外婆已經(jīng)90歲高齡，她顫顫巍巍地走到我的床前，一把按住我的肩膀，說道：“快躺下，讓我來照顧你！”

我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我哽咽道：“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怎么能讓您來照顧我？”外婆含嗔道：“我身體硬朗著呢，我會照顧人，你忘了？你小時候還是我?guī)Т蟮模抑滥阆矚g吃什么，喝什么。”

我沒有再說話。外婆的話，把我一下拉回到了那個整天圍在外婆身邊撒歡的年齡，那是多么幸福的歲月啊！

外婆每天在病房里忙忙碌碌的，每天給我做我喜歡吃的菜湯飯。吃著外婆給我做的菜湯飯，我的精神一下好多了。

我發(fā)現(xiàn)，外婆每天跟我說話，只喊我“你”，或者“哎”，卻從沒有喊過我的小名。那年外婆在學校喊我小名，被我惱怒地斥責，一定還沒有忘記。不知怎的，我心里竟迫切地希望外婆能喊我一聲小名。

“外婆，您再喊我一聲小名好嗎？”外婆身體一顫，緊緊地盯著我看，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我又說了聲：“您再喊我一聲小名好嗎？”

外婆這回聽清了，她努力地翕動嘴唇，終于喊出了一聲：“小狗子！”

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外婆一下伏在我的胸前，輕輕抽泣起來。我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說：“這個小名真好聽，您以后能天天喊我?guī)茁曅」纷訂幔俊?/p>

外婆用力點了點頭。那些天，外婆一聲聲小狗子喊著，我一聲聲答應(yīng)著，病房里，有了一種明媚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