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
回頭看中國這些年的社會發展,必定繞不開媒介技術革新帶來的影響。不少知識人曾經對新媒介寄予厚望,認為技術上實現了自由、平等的參與,就會帶來潛在的政治參與的要求,進而推動社會發展。但事實卻并沒有這么簡單,技術給政治參與和文化參與帶來了空間,給抵抗帶來了空間,給結社帶來了空間,同時,技術也帶來了新的資本發掘領域,帶來了塑造政權合法性的新途徑。技術必須還原到具體的語境中,才能看到它所帶來的變化以及它所具有的潛力。
《“微時代”的文化與藝術》這本書恰恰是將技術帶來的現象還原到語境中,以批判性的眼光看待新媒介,并對新媒介社會或者說新媒介中國進行了一個深描。開篇序言中,陶東風教授就不無警惕地警告,要防止“微時代”變成“微分子時代”?!拔⒎肿訒r代”這個提法蘊含著陶教授的一個深刻的憂慮:如果新媒介帶來的是社會原子化,人們就有重新擁抱極權的可能性。同時,陶教授看到新媒介帶來的不容否認的進步。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是不以個人為價值基點的,但是,技術切切實實地納入了更多的人,并給了他們發聲的機會,技術讓社會“重新發現個人”(與五四時期相比)。那么,微時代究竟是什么樣的時代?《“微時代”的文化與藝術》這本匯集了40篇論文的著作從不同的方面進行了考察。
從本雅明或者麥克盧漢開始,人們意識到技術帶來的首先是認識論方面的改變。同樣,微時代帶來的最深刻的變化,也是在主體方面。汪民安教授認為,我們在微時代的身體其實是一具“機器身體”,手機是我們的一個身體器官。這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是一種新的物化形式:信息化。不但消息本身是信息,隱私是信息,人們的身份、財物,甚至是內心意愿、情感狀態都可以信息化。人們獲得存在感、自我意識以及價值感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同時,信息化的方式可以千變萬化,卻又極為單一、乏味,很有可能帶來“復雜思想的消解”(周志強,《微客、微話語與“復雜思想”的消解》)。至少,微時代的編碼方式,會帶來人們對復雜思想的嘲諷和抵抗,網民的意識結構中喪失了閱讀長文本和復雜思想的耐心和能力。韓琛教授更為悲觀,認為微時代作為一個烏托邦不過是幻想而已,與其說是“微托邦”,不如說是“萎托邦”,個體開始“簈絲化”(韓琛,《“微/萎托邦”狀況》)。
有意思的是,有一些研究恰恰又關注到微時代的“解放”潛力。技術賦權有其真實的一面。在《網絡女性寫作中的酷兒文本與性別化想象》中,作者通過大量的文本證實了網絡女性寫作突破了男權中心/父權制文化的限制,并帶來了新的性別政治的想象。陳國戰老師(《作為一種社會資本的網絡謠言》)則不滿主流媒體對網絡謠言的定義,認為主流媒體在意識中已經先入為主地將網絡謠言當作“問題”,從而鼓勵用法律手段治理這個“問題”。陳老師認為,網絡謠言其實反映了公眾之間的信任和公眾對公權力的不信任,是一種社會資本。在《新媒體視域下的“惡搞配音”》(陳濤)中,我們可以看到資本力量對抵抗的消解。惡搞配音在某種程度上含有反精英、反主流、反中心的意識形態,而惡搞配音的制作團隊如淮秀幫、胥渡幫等一開始是草根性、邊緣性的非營利組織,但是很快被商業資本收編,反叛、吐槽、抵抗,最終只是“賣點”而已,團隊成員借此可以名利雙收。
微時代的藝術生產也面臨著巨大的問題。文學經典怎樣在新媒介時代中繼續被閱讀、記憶,是一個涉及文化認同的問題。許苗苗老師的《當林妹妹邂逅“微時代”》一文,以《紅樓夢》為例,展示了文學經典在網絡時代的閱讀、接受情況。微時代,網絡接受大量的文化工業的大眾文化產品,同時,文學經典并沒有就此衰落,而是以不同于“案頭閱讀”的方式被閱讀、傳播。同時,微時代也涌現出了不少新的藝術體裁,諸如微電影、微音樂、網絡短片、表情圖片、動態圖片(gif),等等。如果范圍擴大一點,微時代也帶動了一些帶有時政色彩的脫口秀節目,如《暴走大事件》《網易輕松一刻》。這些傳媒藝術都有著“微主體化”“無地方化”,尤其是“強社交化”的特點(蓋琪,《“微時代”傳媒藝術的變革》)。同時,微時代也形成了比較特殊的思想傳播形式:“自媒體說書”。我并沒有沿用書中劉秀梅、吳麗穎的說法,將《羅輯思維》看作是脫口秀。像《羅輯思維》《曉說》這樣的以書、思想、知識、見識為主要傳播點的節目,形式上更類似傳統的說書。只不過,他們要適應微時代,因此內容故事性極強,常常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并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新的藝術形式其實伴隨著新的美學經驗,其最典型的特征是快節奏、“碎片化”(王小平,《顛覆與重建:“微時代”的后現代美學癥候》)。并且,觀眾的美學期待是解構快感和視覺快感。鄭以然認為從人人網到微博,從微博到微信,發布信息的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圖像逐漸成為中心(《社交網絡中的圖像驅動文化》)。同時,“萌”“燃”成為最顯著的審美經驗。如果不萌,那有什么意思?如果不燃,那有什么好看?但是,這種審美經驗是數碼原住民成為消費主體時才被凸顯的。當然,官方其實也在利用這樣的審美經驗,比如幾個主流的政務微博、媒體微博,常常使用“萌”和“燃”作為手段,那個著名的“正能量”網紅作家,其基本敘事規則就是“燃”。當然,某些文化霸權可能會隱藏在這些溫情脈脈的審美體驗之中(林品,《微時代的文化霸權建構》)。
微時代的消費文化也應該得到充分的重視。不僅僅是微博、微信都聯合或者建立自己的支付手段,并直接提供出行、觀影、購物等服務,更為重要的是,資本邏輯建立起一套適應微時代或者說在微時代行之有效的消費意識形態。方玲玲教授從個案出發,發現微時代的流動性和分散性改變了人們的消費態度,消費從“物的選擇轉為了尋求認同感和身份認知”(《微時代的迷文化生產力:“星巴克”的社交情境消費研究》)。當然,消費自出現開始,就涉及認同問題,只是在微時代成為核心問題。農郁老師(《微信的雙重消費邏輯與大眾消費狂歡》)從另一個角度重申了這個問題,微信的消費一方面涉及金融方面,另一方面則涉及意義和快感方面。微時代,這兩種消費高度重合,使網民在完成快感消費時,不自覺也參與了金融消費。事實上,這里被弱化了意義的快感生產卻在不斷地弱化網民的主體性。
筆者從四方面呈現本書的內容,同時也大致勾勒出微時代的總體面貌。美中不足的是,書中對微時代的政治參與情況研究不多,這當然也有情可原。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最有力量將微媒體作為政治渠道的并非一個個的網民。
通過這本書,筆者就能大致回答新媒介帶來了什么。它帶來了一種新的主體意識,帶來了脆弱并可疑的抵抗力量,給傳統藝術帶來了新的復活形式,帶來了新的藝術樣式,帶來了新的美學重心和審美經驗,也帶了新的消費邏輯。
當然,這本論文集在2015年出版,其寫作必然更早。今天回頭看微時代和微文化,當真讓人唏噓不已。以微博出現的2009年為界,微時代發展至今不足10年。但是到今天,不管持悲觀態度還是持樂觀態度,都應該承認:新技術已經被馴化。它帶來的希望和失望,它帶來的轉機和威脅,似乎都是過去時了。寄希望于新技術對人的意識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似乎也帶有烏托邦性質,畢竟個人不是作為一張白紙接觸新媒介。早在熟練使用新媒介之前,個人就已經開始接受制度化的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