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思
孫樹林的《井·水·道——論村上春樹文學中的老子哲學》給了筆者撰寫本文的啟發,其就村上春樹作品中常見的“井”的意象,談及與之密切相關的“水”,從而與老子的《道德經》建立聯系。老子的思想可以追溯至遠古時代,女性崇拜在《道德經》中主要體現在“貴陰重柔”的理念中;老子崇尚“水德”,又將“道”作為“天下母”,因此,在老子哲學中,“母”=“道”=“水”。接下來,孫樹林以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上弦烏史記》為例,論證了村上春樹作品中“水”與“道”的鏡面關系,即“‘水是‘道的反映,‘道是‘水的內涵”。
由于村上春樹用與日本傳統文學語言迥然不同的筆觸從事小說創作,人們向來認為他是一個比較西化的亞洲文學家。可是,當人們探尋一個人的思想源流時,怎么可以將他與他的民族及這個民族的思想文化剝離開來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樹是大和民族人,而日本自古以來都處于中華文化圈的覆蓋之下。孫樹林的視角很獨特,為人們解讀村上春樹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切入點。本文即從這個角度,闡釋村上春樹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哲學性思考。
“卡夫卡”,是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十五歲少年的名字。同時,為更多讀者所知的是,它是奧地利著名表現主義文學大師弗蘭茨·卡夫卡的名字,在捷克語里,它的意思是“烏鴉”。村上春樹以作家卡夫卡的名字給自己的小說主人公命名,并且還通過少年之口提及四篇卡夫卡的作品:《城堡》《訴訟》《變形記》《在流放地》,這是否是村上想特意表明他對卡夫卡的敬意人們無從得知。巧的是,作家卡夫卡曾經研究過中國傳統哲學,尤其對老子的《道德經》深感興趣。
從文本來看,《海邊的卡夫卡》一書中的許多意象、人物形象和情節元素都有著村上春樹從老子哲學中取經的影子,下面筆者將圍繞著三個方面做詳細深入的探討。
一、滲透老子哲學的重要意象
(一)“非常道”
書中有一個重要的意象,它沒有名字,也沒形體,而“沒有形體的東西可以是任何東西”。它首先賦形為卡內爾·山德士(美國肯德基炸雞店的創始人),出現在第26章及以后的偶數章中。這個“純粹意義上的形而上學的觀念性客體”對自己給出的解釋是:
“善也好,惡也好,都與我無關,我追求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徹底施展我所具有的功能。我是個非常實用主義的客體,或者說是中立性客體。”
“我的職責就是管理世界與世界的相互關系,就是理順事物的順序,就是讓結果出現在原因之后,就是不使含義與含義相混淆,就是讓過去出現在現在之前,就是讓未來出現在現在之后……”
這難道不是“道”一般的存在嗎?老子的《道德經》中對“道”的描繪是這樣的:
“(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可見“道”是個先天地而生,創造了萬物,并以恒久的姿態主宰著萬物運行的不可知、不可感的超然存在。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我們暫且認為小說中的這個重要意象至少是一種不簡單的“非常道”,它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整個世界情況的變更,它是故事中大事件發生的最根本誘因。
(二)水流
有人說《海邊的卡夫卡》有對村上春樹之前小說中的許多元素進行重復使用的嫌疑,如佐伯的形象跟《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的性格特點非常相像,連她和愛人青梅竹馬,后來愛人在年輕時就自殺離世的情節,都跟《挪威的森林》中直子、木月的經歷如出一轍;小說中對卡夫卡誤入的“另一個世界”的描寫幾乎與《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里的森林景象雷同;與《奇鳥行狀錄》重疊的部分最顯著的就是“水流”的意象。
在《奇鳥行狀錄》中,如孫樹林在文章里面寫到的,“水流”是“道”的化身,也是指事物運行所遵循的自然規律。同時,它又是有心人通過細心觀察和理性推理可以發現和利用的,所以說,“水流”是作者創造的一個很鼓舞人心的物象,它給人以積極的啟示和指引。例如:
“你的責任究竟始自哪里呢?你拂去意識視野的白霧,力圖找出現在的位置,力圖看清水流的方向,力圖把握時間之軸。”
(三)風
風也是村上春樹小說中常用的意象。在《海邊的卡夫卡》里,作者同樣花大量筆墨描摹各種場景下的風,如卡夫卡在森林中感知到的風,卡夫卡夢見佐伯的風,佐伯站在窗邊發呆所經歷的風……那么“風”到底指什么?從一些小的細節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風已止息,無任何聲響傳來耳畔,感覺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我發覺空氣中有一種與平時不同的什么膨脹開來。異質的什么正在一點一點然而決定性地擾亂著必須完美無缺的那個小天地的和諧。我在幽暗中凝眸細看。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夜風忽然加強,我血管中流淌的血開始帶有黏糊糊的不可思議的重量。”
“風”隱喻現實環境的惡劣性。它始終伴隨人們左右,是人們成長路上的一道道障礙,它不可消除,人們要學會與其友好共處,最好的方式就是“且聽風吟”,不喜亦不懼。當人們逐漸學會坦然接受并適應它的時候,逆境就變成順境,再大的困難都不在話下。
(四)海
“海邊的卡夫卡”是這部小說中最顯見的道具,它可以是一首戀曲,也可以是墻上的一幅畫,這是小說中比較獨立的一個時空,過去和現在在這里輪番上映,理想與現實相互交融難以分開。除此之外,中田老人也與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為什么一看海心里就會安穩呢?”
“大概是因為坦坦蕩蕩,什么也沒有吧……一望無邊、一無所有的確很妙。”
所以說,“海”也是“道”,大海與大道同樣都是“虛極”“靜篤”的,能撫慰人心。
二、渾身散透老子智慧的人物形象——“至人”中田
中田是小說偶數章的主角。他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曾在二戰期間“木碗山事件”中意外喪失記憶,這件事情影響了中田的一生,他從此沒有了學習的能力,被親人、同學排斥,只能靠領政府的救濟金度日。不過中田老人也有一項過人的本領,那就是跟貓對話,利用這種技能替別人尋找丟失的寵物貓也能為他掙得一部分酬勞。
事實上,整本書讀下來,人們會覺得中田是個特別可愛的老人。他愛干凈,穿戴整潔,會做料理甚至可以做得相當美味,他作息規律,睡覺、上廁所都按時按點,生活習慣非常好;他似乎深諳養生之術,每日都進行體育鍛煉,空閑時經常閉目養神,還會指壓療法;他謙恭、大度、寬容,開口說話總是以“中田我”打頭;他還是善良的、正直的,他結束了殺貓狂魔瓊尼·沃克的性命,用意志力發動天降螞蟥以懲罰偶然在路邊看到的施暴行為;他心態平和鎮定,遇事不慌;他無欲無求,總是很容易滿足,很容易感動、快樂;他坦然地接受自己腦袋不靈光的事實,卻在恍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具空殼之后立志改變。
中田這個形象,一方面是作者展示給人們的一個“試驗品”。試看小說的第4章、第8章、第12章,在“木碗山事件”發生之前,中田明明是一個面相白凈、性格溫和、成績優秀的討人喜歡的小男孩,可是萬惡的戰爭徹底摧毀了他的人生,從此中田幾乎成為一具廢物,他再也沒有能力回歸到自己原來所在的社會地位。中田是人類戰爭的犧牲品,作者把中田悲慘的人生陳列在讀者面前,這正是對戰爭的有力控訴。
另一方面,盡管中田無法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也給人們展示了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在小說的后半部分,當中田意識到自己是一具空殼之后,他毅然決定要找回原來的自我,他最終為了守護“入口石”耗盡精力而離世。這種安排既是作者對想要新生的中田的鼓舞,也體現了作者對這個人物形象所抱的深刻同情,這是他賜予這個形象的善終結局。
三、滲透老子哲學的種種情節元素
(一)弱勝強
老子提倡“無為而無不為”。小說中企圖擾亂世界秩序的惡勢力,違背自然之道,倒行逆施,最終導致陰謀的破敗,正是“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反倒是看似弱小的弱者,尊重自然規律和社會道德規范,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以退為進,步步為營,最后終于力挽狂瀾,打敗了強大的惡勢力,恢復了世界的原有秩序,正所謂“不爭而善勝”。這里正體現了老子哲學中的反戰思想和守靜不爭的處世之道。
(二)深睡
“深睡”的情節是村上春樹小說中一道常見的“風景線”,曾在《眠》《奇鳥行狀錄》《1Q84》等小說中出現過。這種情節元素的設置蘊含了作者的深意:這是對胎兒在母體內深睡的模擬。讀者可以發現,小說人物通過深睡的方式使得自己與眾多危險、威脅暫時隔絕開來,雖然說看似在睡夢中什么也沒想,可是“深睡”的情節過后,故事的發展往往出現大的扭轉,這類似母體對胎兒的保護,是自然賜予人們通過回到初始狀態尋找解決方案的啟示。
(三)“融入”
這部小說中還有一個重要概念,那就是“融入”。村上春樹所說的“融入”有很多層內涵:其一,物我交融,即“回歸自然”。“森林”是村上春樹小說中常見的意象,隨著行文的發展,人們對森林的感情由恐懼逐漸轉變,開始對其懷有好感。村上春樹是一名善于書寫都市孤獨情懷的作家,他為人們指出的出路就是回歸自然,找回原始的自我。其二,“你我相融”,意即有時要設身處地地站在別人的角度體驗,通過“非我”認識“自我”,在“非我”中找到“自我”。如果人人都這樣做,那么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會省去很多障礙,互相溝通的暢快不“就像在天上飛”嗎?
四、結語
一部《道德經》僅五千言,不過其中涵蓋了太多智慧。村上春樹把老子哲學中的最大智慧“道”安插在小說中人、事、物的各處,他像已逝的先賢弗蘭茨·卡夫卡一樣,試圖描繪人們置身其間的狀況,還進一步嘗試給人們指出一條出路,這部小說因此更像是“一個人類的寓言”,它超越了時代和民族,具有對全人類的普適性。這也正是村上春樹的作品能夠感動海內外千千萬萬個讀者的根本原因。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