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王

張雪飛

王源是市報的記者，筆頭功夫了得，市里很多單位都喜歡請他去寫報道。

當然啦，大家也知道一個心照不宣的“行規”：請王源寫稿，以“誤餐費”或“車馬費”為名贈送的紅包是絕對不能少的。因而大家暗地里都叫他“紅包王”。

龍珠在一家醫院負責宣傳工作。一次，院長指名道姓要龍珠邀請王源來醫院采訪，末了吩咐她準備一個紅包奉上。王源寫的那篇稿子第二天便在市報刊登出來了，院長十分高興。

接觸過幾次后，龍珠對王源的寫作才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出于愛惜他名聲的考慮，她很想讓王源拋掉那個“紅包王”的綽號，因而當院里又一次請王源幫忙時，她便決定不再送他紅包。

院長被市里表彰為先進工作者，市里辦的一份刊物要以人物通訊的形式宣傳院長的事跡。龍珠請王源幫忙寫稿，王源滿口答應。龍珠臨走時，王源幾次拿眼睛瞟她的手，見她始終兩手空空，神情變得冷淡起來。

以往王源寫稿速度相當快，一般一兩天就能交稿，可這次，足足一個星期了仍沒動靜。龍珠催問，他總說還在修改。龍珠沒辦法，只好向院長做了匯報，院長問：“你給他紅包沒有？”“沒有。我覺得沒必要每次都弄得像做交易似的。”龍珠實話實說。

“你呀，真迂！”院長說，“你趕緊給他準備一個比過去都要豐厚的紅包。”

還真被院長說中了，紅包上午送到王源手上，稿子下午便發過來了。但龍珠卻無精打采。她意識到，王源把紅包看得如此之重，“紅包王”的綽號怕是要伴他終生了。從此，她在心里便有幾分瞧不起王源，但一遇到重要任務還是得請他出馬，誰叫人家的文章寫得好呢。這不，院長又點王源的將了。這次是為宣傳醫院的龔醫生。

龍珠供職的醫院是專門為傷殘軍人服務的，他們大多高位截癱，吃喝拉撒基本都在床上，龔醫生多年如一日照料護理他們，被評為全國先進工作者，一家國家級的刊物準備宣傳她的感人事跡，要醫院提供一篇人物通訊稿。院長交代龍珠：“宣傳好龔醫生，就是宣傳好我們醫院。請王源來寫，要不惜代價！”

有了院長這句話，龍珠心里有了底氣，在給王源交代任務時，她故意大咧咧地說：“稿寫好了，我會重謝你的！”“紅包就不必了，不用客氣。”王源微笑著說。“嗨，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合作，有啥難為情的。放心，這次‘銀彈充足！”“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源小聲說。

不是這意思是啥意思？龍珠撇了下嘴，心里掠過一絲鄙夷。

接活后，王源在醫院對龔醫生進行了一天的跟蹤采訪。他看到龔醫生不但動作嫻熟地為傷殘軍人們插換尿管、更換尿片、處理大小便，還像親人一樣跟他們嘮嗑。

采訪結束后，龍珠趕緊把一個裝有五百元錢的紅包塞進王源的衣袋里。以前她請王源寫稿，每次一般給二三百元。

出乎意料的是，王源竟把紅包還給了龍珠。龍珠以為王源是在假意推辭，又把紅包塞過去，但王源毫不留情地把紅包扔過來：“你要是不收回去，這個任務我可完成不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龍珠只好作罷，但心里大惑不解。一番思考之后，她終于想通了——王源是嫌錢少。她有些憤懣起來。說實話，在她看來，寫一篇文章就能掙五百元，已經不少了。王源的胃口好大！

第二天，龍珠揣著一個紅包走進了王源辦公室：“稿子寫好了嗎？”“初稿出來了，我還在修改……”

“喏，這是一千元。請你加快進度。”龍珠面無表情地說，同時把一個信封壓在了王源的辦公桌上。

王源拿起信封捏了一下，又還給龍珠，仍然頭也不抬地說：“這錢，我不能收！”龍珠一下急了：“你到底在跟我唱哪出？”

“美女，別激動。”王源給龍珠沏了杯茶，讓她坐下，“我昨天去你們醫院采訪，見龔醫生無微不至地照顧傷殘軍人，心里很感動。為這樣的人寫稿，我收錢，還有沒有良心？”

看王源義正辭嚴的樣子，不明就里的人一定會認為他這話是發自肺腑的，但龍珠知道，他這不過是在做戲而已，真正的原因還是嫌錢少。

貪得無厭！王源在龍珠眼里已變得非常討厭，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便收起紅包，說：“我明天再來。”

龍珠回去后把情況向院長做了匯報，院長思索再三，說：“現在國家加大了反腐倡廉的力度，也許王源是真不想收紅包。”

龍珠沒想到院長竟會這樣看問題，急忙說：“憑我對王源的了解，他不收紅包只有一種可能——嫌少！”

院長皺了皺眉頭，說：“這個王源，膽可真夠大的。行，你看著辦吧。”

翌日，龍珠再次走進王源辦公室。“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剛把稿子修改完。足足熬了一個通宵。”王源把稿件遞給龍珠。

龍珠瀏覽過稿件后，心里暗暗叫絕。看得出來，這一次王源是下了大功夫寫這篇稿的，龔醫生的事跡被他寫得催人淚下。

看著王源熬得通紅的眼睛，龍珠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不那么討厭了。她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王源面前，誠懇地說：“我給你準備了兩千元，算是對你辛苦寫稿的一點補償。務請收下！”

王源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猛地站起來，說：“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嘛，這錢我不能收，你怎么還一次比一次送得多呢？——哦，我明白了，你以為我前兩次不收是嫌少吧？”他的臉倏地變得通紅，“也許我以前收紅包讓你對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請你相信，我這次不收紅包，的確出于真心。”

龍珠怔怔地看著王源，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王源說：“當然，我不收紅包，除了被龔醫生的事跡感動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我的部主任前幾天被抓了，為我敲了警鐘！”

“其實，我當年剛當記者時，也曾懷抱理想一塵不染。是我的部主任把我帶壞了……”隨著王源的講述，龍珠終于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王源跨出大學校門剛進報社時，有一次部主任帶著他去采訪，部主任心安理得地收了采訪對象準備的紅包，而他說啥也不收，最后部主任只好把裝進兜里的紅包“吐”出來，但臉卻變成了豬肝色。

從此，王源便發現部主任處處排擠、打壓他，讓他吃盡苦頭。而別的同事呢，跟著部主任采訪時紅包照拿吃香喝辣，單位里的好事俏活兒也都是他們的，王源的心理便漸漸失衡了，逐漸隨波逐流起來，對別人奉上的紅包一律笑納，直至發展到不給紅包不寫稿的地步。促使他警醒的，是因為部主任變得越來越貪婪，由收受采訪對象的紅包發展到索取巨額商業賄賂而身陷囹圄。

王源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龍珠：“這是我以前為你們醫院寫稿時收的全部‘辛苦費，我幾天前就準備好了，今天退給你……”

“你總不能白替我們忙活一場吧？以前你不是常說不能幫人白干活嘛！”聽了龍珠的話，王源的臉更紅了，說：“溫水煮青蛙，咋死的都不知道。我以前的思想很危險！”

龍珠握住王源的手，她的眼神里又有了剛接觸王源時那種崇拜的光彩。王源如釋重負地說：“其實，這是我寫得最坦然最盡力的一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