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回家路（上）

方冠晴

一、誰來撫養孩子

清潔工黃錦霞今年四十八歲，有個四歲的兒子叫嘗嘗，母子倆相依為命。

這天，環衛局組織環衛工人體檢，黃錦霞也去了。當天晚上，她正在家里做晚飯，體檢的那家醫院打來電話，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說體檢結果顯示，她的肝臟出了問題，希望她第二天去醫院復查。

怎么可能呢？黃錦霞根本不相信，自己壯實得像頭牛，一口氣掃一條街不帶喘氣的，身體好著呢。醫生問：“你平時從來沒有感覺到肝臟部位有什么不適嗎？”

“肝臟在哪里呢？”黃錦霞滿肚皮按起來，后來在對方的提醒下才按對了位置。沒什么不適呀。但不對，怎么按著酸酸的呢？她本來就是急性子，煩躁起來：“你就直說吧，我得了什么病？”

“我們只是懷疑，你可能患了肝癌……”

黃錦霞手里的鍋鏟掉到了地上。嘗嘗跑過來抱著她的大腿，問她怎么了。黃錦霞摸了摸兒子的頭，強擠出笑來：“沒事，好著呢。”

這天晚上她不停地按肚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按到后半夜，感覺肝臟部位隱隱地痛起來。

她幾乎一夜沒怎么睡，第二天早晨將嘗嘗送到幼兒園后，便趕去了那家醫院。她也不知道該找誰，記起來前夫有個表弟在這兒當醫生，找熟人總會查得準些，便找去了。表弟聽說了情況也嚇了一跳，趕緊找相熟醫生幫著檢查。一直到中午，表弟才拿著檢查的單子來了，臉色凝重。

看到表弟的臉色，黃錦霞的心一沉，慌慌地接過單子來看。天底下最難認的就是醫生的字，她看了半天也沒看懂，只能結結巴巴地問：“真的是……肝癌？”表弟痛苦地點了點頭：“是，晚期。”

黃錦霞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臉色慘白。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肝癌，晚期，這意味著什么她心里明鏡似的。表弟也很傷感，說：“這事得通知表哥。”黃錦霞內心是反對的，她一直恨她的前夫馬松平，那是一個不和她一條心的男人。但她張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表弟將她送回了出租屋。他們前腳進門，馬松平后腳就跟到了，見了面就緊張地問表弟：“怎么這樣？治得好不？”

表弟將馬松平叫到門外，掩上門。黃錦霞呆呆地坐在屋里的椅子上，聽到表弟在門外壓低聲音說：“最多三個月吧，沒什么治的必要了……”聽到這話，黃錦霞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馬松平趕緊進來寬慰她：“別著急，表弟說了，會治好的。”

黃錦霞哭得更傷心了，自己要是死了，嘗嘗怎么辦？嘗嘗才四歲呀。她擦擦眼淚，直愣愣地看著馬松平，說：“只有三個月好活，就甭治了，免得糟蹋錢。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將嘗嘗接過去與你一起過，幫我撫養他？”

“嘗嘗？”馬松平一連倒退了好幾步，擺起了手，“別的事我都可以答應，唯獨這事不行，嘗嘗又不是我的孩子。”

嘗嘗還真不是馬松平的孩子，但也不是黃錦霞的孩子。黃錦霞說：“你怎么這么心狠呢？我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了，求你這么一件事你都不答應嗎？”

馬松平說：“是你心狠！你都快要死了，仍然不肯將人家的孩子還回去。你為孩子的父母想過沒有？你硬生生要人家骨肉分離，你做這么殘忍的事對你有什么好處？”

黃錦霞幽怨地說：“你知道嘗嘗的親生父母是誰不？”

馬松平沒好氣地說：“三個月了，我問了你一百遍，你都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

黃錦霞咬著牙說：“那我現在告訴你，嘗嘗是劉星的孩子！”

馬松平渾身一震，驚呆了。

二、鉆了牛角尖

劉星是誰？那是黃錦霞的仇人。黃錦霞一直覺得，她和馬松平的親生兒子慶慶，是被劉星給害死的。

黃錦霞生慶慶時難產，大出血，雖然搶救及時，母子平安，但她也因此失去了再孕的能力。也就是說，她這輩子，只能有慶慶一個孩子了。所以，夫妻倆有多么疼愛慶慶，就可想而知了。

慶慶也是個爭氣的孩子，讀書很用功，十八歲那年考取了名牌大學。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家里的那天，黃錦霞和馬松平不在家，他倆都在劉星開的石材廠上班。

慶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心中自然高興，他想在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所以便揣上錄取通知書去了石材廠。

從家里到石材廠，有一條大路，大約六七里的路程。但那是暑假里最為炎熱的一個上午，日頭快將大路上的柏油給烤化了。慶慶沒走大路，抄了近道，他由山溝溝里插過去，不但路程近，沿途還有樹蔭，涼快。可他不知道，那天石材廠在采石爆破，爆破點就在山溝溝的上方。

本來，爆破的時候，在大路的兩端，石材廠的老板劉星都派了人把守，不讓行人經過。但山溝溝不是路呀，誰沒事不走大路去鉆山溝溝呢，所以這里根本沒安排人警戒。慶慶就這樣暢通無阻地走進山溝溝里，結果“轟”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泥土和碎石一起沖上半空，又雨點般落下來，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砸在慶慶的腦袋上。

等人們發現慶慶時，他已經變成了血人。馬松平和黃錦霞認出兒子，呼天搶地。那時慶慶還有呼吸，大家七手八腳抬上慶慶趕去廠里，又往劉星的小車上抬，好讓劉星送慶慶去縣城的醫院。

劉星也嚇慌了，本來已經打開了小車的車門，但一回頭看到慶慶血肉模糊的樣子，又臨時改變了主意。他那段時間正準備結婚，這輛車是他當天剛剛從車行提出來的，準備送給新娘當彩禮，慶慶要是死在這彩禮車里，兆頭就太不好了，所以他剛打開車門又將車門關上了，說：“上貨車！咱用貨車送。”

那時候黃錦霞心如亂麻，想都沒想，就抱著兒子上了運石頭的貨車，那車舊啊，沿路哐當當地響，速度也慢，好不容易到了縣城的醫院門口，剛停下，慶慶腦袋一歪，手從黃錦霞的手掌里滑落下去……

慶慶去世了，黃錦霞也倒下了。她在病床上躺了七天，反反復復地回憶慶慶出事的細節。這么回憶著，一股怨氣就從心底冒出來。她忽然想到，出事那天，劉星要是開小車送慶慶去醫院，起碼可以提前二十分鐘趕到，那么，慶慶到醫院里就還沒斷氣，還有搶救的希望。可劉星為什么不開小車送慶慶去醫院，卻要開一輛破貨車？他是成心要讓我的兒子死！這么一想，黃錦霞心里的怨氣就膨脹起來了。

石材廠為此關停了，但老板劉星并沒坐牢，只是賠給馬松平四十萬元錢。錢是馬松平拿回來的，黃錦霞一看到丈夫拿回來的錢，憤怒了：“四十萬就將我兒子的命買走了？劉星不抵命不坐牢？這錢我們不能要，我要他得報應！”

她提上那袋錢去了派出所，砸在所長辦公桌上，說：“錢，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他姓劉的給我兒子抵命！”

所長給她解釋：“這只是一起安全事故，又不是劉星謀殺了你兒子。”

“就是謀殺！廠里傷了我的兒子，他要負責任，如果他盡心盡力地搶救，我不責怪他，但他沒有盡心盡力。有小車他不開，卻用一輛慢吞吞的貨車送我兒子去醫院。我兒子的命，就是這么被耽誤的！”

黃錦霞在派出所大鬧了一場，所長沒辦法，打電話找來馬松平，讓馬松平做妻子的思想工作。馬松平將黃錦霞連拖帶拽地弄回了家，這把黃錦霞的心都傷透了，問丈夫：“你到底是哪頭的？人家害死了你的兒子，不坐牢不抵命，這事就算完了？”

馬松平苦著一張臉，“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是讓劉星去坐牢，慶慶也活不過來。再說，人家也坐不了牢呀，這事就是個意外。”

黃錦霞還是那句話：“前面是意外，后面呢？他為什么不用小車送？你以為我猜不到他的心思？他是怕血流到他的新車上。他這么愛惜他的車，就不珍惜我兒子的命？”

馬松平說：“這事也在我心里梗著，但我問過搶救慶慶的醫生，醫生說，慶慶傷得太重了，就是早到幾十分鐘，也救不活的。”

黃錦霞聽不進去，她認定兒子的命是被劉星給耽擱的，這股怨氣已經變成了一種執念，她要給兒子報仇！

她去石材廠找劉星，但石材廠關停了，找不到人。她打聽到劉星在縣城的家庭住址，跑到他家里去鬧。劉星躲著不敢見她，她便將劉星家里的電視機給砸了。還要砸別的東西時，馬松平趕來了，將她給拽了回去。

劉星結婚的那天，她聽到消息，扛著把鋤頭去了，她一定要將那輛作為彩禮的車給砸了。她想，就是那輛車沒送慶慶，誤了慶慶的命。

她趕到婚禮現場，舉著鋤頭正要沖進人群里去，馬松平跟在她的身后趕到了，攔腰抱住了她。“我要跟你離婚！”黃錦霞咆哮起來。她認定，丈夫就是個窩囊廢，或者，丈夫根本就沒愛過兒子，愛兒子的父親怎么不給兒子報仇呢？

馬松平說：“好。你如果非要跟我離婚了才消停，那我跟你離吧。”

就這樣，兩個人離了婚。離婚后，黃錦霞真的消停了些日子，沒再去縣城找劉星了。其實，她是有了新的計劃。她打聽到劉星的新婚妻子懷了四個月的身孕，便想：劉星不是讓我失去了兒子嗎？那好，我也讓他嘗嘗痛失愛子的滋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