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手記

蘭紅玉

自從被父親接回來到現在已經大半個月了，涓生，你現在可好？我很想念你，懷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自責。我想再見你一面，然而……父親已經把我與外界完全隔離了！回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回想起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多么自信、多么勇敢！涓生，你可知道這勇敢和自信也是你給予的！每當我從家里出去的時候，便迫不及待地趕往你的住所，我想聽你的聲音，聽你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看著你眉飛色舞的樣子，眼睛里迸射出光芒，你的思想是那么地先進，你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和你一起走向新的生活！讓那鲇魚須的老東西和搽雪花膏的小東西見鬼去吧，我一點也不怕他們。

涓生，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我知心的人，當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眼睛里耀眼的光芒，你臉上難以掩飾的欣喜，你在替我高興，對不對？去年春天的黃昏，你向著我單腿跪下來，向我吐露心跡，你的眼睛是那樣地熾熱，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然而真正面對這時刻，那個封建的家、古板的父親和叔父又涌現腦海，我有點害怕……當我看著你的眼睛的時候，我找到了自信，找到了歸宿。

涓生，因為你，我才變得更加堅強，那個牢籠一樣的家，我是不會再回去的。你說，會館是不能再住了，我們要換一個地方，其實住哪里我都無所謂，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幾番奔波后，我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家。你的存款有限，租房子已經用了你大半的錢，作為你的妻子，我想替你分擔些，我和你商量變賣我的首飾，你不同意，相比我們的家，首飾又有何重呢？我可以不要金戒指和耳環，但是有你我就滿足了。從來沒有做過飯的我，每次做飯都是笨手笨腳，要不就是被刀切到手指，要不就是生不起火，把家里弄得到處是煙，你看著我灰頭土臉的樣子，笑我像只小花貓……為你下廚做飯，然后看著你吃飯的樣子，我的心里甜甜的。但是目送你走出家門后，寂寞和空虛便撲面而來；直到黃昏，聽著你回家的腳步，白天的孤獨和寂寞才會消散。晚飯后，是我最幸福的時刻，因為有你在我身邊，看著你熟睡的臉龐，我的嘴角微微上揚。

難得有空，我們出去逛廟會，你買了兩盆花，我挑了幾只小油雞和一只叭兒狗。我給狗兒取名阿隨，就是希望我能在你身邊，跟隨你一輩子。有了這些小動物，你去了局里后，我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寂寞和空虛也被趕跑了。時間在做飯、燒水、喂養動物中流逝，只是忘了給你的花澆水，以致于它們枯死，你似乎有點不高興，但也沒有責備我。涓生，其實我并不是不愛花，只是養著花，家里沒有生機，太寂靜了！我需要熱鬧的聲音陪伴我，喂養這些可愛的小家伙讓我開心，這幾只黃黃的小油雞和阿隨，給我增添了不少的樂趣，消弭了別人的譏諷和輕蔑。因為你，我喜歡上了做飯，喜歡收拾我們的家。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你變得越來越沉默，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你不肯告訴我，只是一個人在桌前坐著，看著窗外，我想陪你說說話，又怕打擾了你的思緒，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床邊望著你的背影，感覺我們的心不似以前那樣近了。

窗外的樹葉慢慢地變黃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們吃完飯，你又開始坐著發呆了，我洗著碗，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等我出來只看到你臉色發白，桌子上放著一張油印紙條。你一直擔心著、等待著的事還是發生了，失去工作的你臉上寫滿無助。“涓生，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我想給你鼓氣，可是你的眼神中沒有希望的光芒，不管我說什么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你又在桌子面前坐下了，想著什么，突然想通了似的，臉上出現久違的笑容，轉過來和我說著你的舊友，請他們幫忙或者寫小廣告，或者抄寫或者可以教學生，越說越激動，說罷，你就在桌子前開始動手寫信，寫廣告……看到你這樣有把握，我心里也替你高興。我能幫上忙的就是給你遞上我們唯一的那盞燈，雖然它很微弱，但是至少可以給我們帶來光明。

然而貼出去的廣告石沉大海，你的舊友們并沒有像他們平時說的那樣，而是選擇了沉默，我們的錢越來越少，即使努力節約開支，日子依舊越來越拮據，我并不是抱怨你，涓生，跟了你，我是不怕吃苦的。秋天過去了，冬風開始侵襲，你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每次回來，你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讓我好心疼，想安慰你，卻不知如何開口。你終于打定主意要開始著手譯書，我為你高興，盡量不打擾你，但你總是忘記吃飯的時間，看著你消瘦的身影，我心里很難受。涓生，你似乎也有點變了，開始對我發脾氣，有時還沖我瞪眼，以前的你對我是多么溫柔啊，從來不會不理我，也不會給我擺出這樣的臉色。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吃點飯，補充體力工作。后來，我叫你吃飯的時候你不應我，沒關系，等你想吃了，我給你熱熱就好了。都是因為我，你的工作才會丟掉的，你的舊友才會離你而去，我心里感到內疚。

你整日坐在桌子前，時而鎖眉，時而激動，你的頭發有點長、有點亂，累了倒頭就睡，從來沒有關心過錢，我們早就沒了多余的糧食喂油雞，阿隨也在前兩日被你用包袱蒙著頭帶到外面去了。你不在家的時候，都是阿隨陪著我，陪我度過那些寂寞空虛的白天，它是懂事的小生命，了解我的心情，看到它蹦來蹦去的樣子煞是可愛……可惜跟了我們，希望它可以遇到好心人收養它，這樣就不會跟著我們受苦了。沒有了阿隨，你看上去反而更輕松，可我的生活卻一下子空虛了，以后要是還沒有收入，我們可怎么辦？我在你身邊越來越像一個包袱。家里越來越冷，一日三餐也更加簡單，為了籌錢，我已經筋疲力盡，而你依舊不問家事，只是臉色更加冰冷。你白天離開家，直到很晚才回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看著你的眼睛，感覺到你想對我說什么，我很害怕，害怕我的下場會和阿隨一樣，可是，沒有了你，我又能去哪里了，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我不敢想下去……

在極冷的早晨，你出乎意料地沒有出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跟我講我們在會館里講過的那些話，只是那些話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凌云壯志，如打在棉花上的石子，軟綿綿地沒有力量，連你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漸漸失去了力量。我心中的疑惑、心中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近來的日子里我過得很煎熬，我要自己問個明白，聽完你的話，我思量了一會兒才敢問你：“涓生，我感覺你近來很兩樣，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你似乎很意外我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你強裝鎮定，說：“新的路要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我坐在床邊，不敢看你。你停了一會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況且你已經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吧，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你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弱，但是傳到我耳中如響雷一般：“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涓生，你說你不愛我了，不愛我了？我想質問你，可是卻說不出話來，涓生，你是在開玩笑的，對嗎？我望著你，你卻躲開了我的尋找，沖出屋外……

我怎么能毫無顧慮地再出去做事呢？我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連你也不要我了，我又該去哪里呢？涓生，你是不愛我了，你要走向新生活，我成全你，而我，必須離開你了，我只會阻礙你前行的步伐，沒有我，你才可以毫無顧慮地走得更遠，毫無掛念地做事。你不在時我給父親寫了信讓他來接我，走的那天，我等了你很久，直到天黑，也看不見你的身影，我想給你留封信，一提起筆眼淚卻模糊了視野，只能托別人告訴你我走了，遺憾的是，沒有見到你最后一面。

回到父親的家里，我已經心灰意冷了，我只屬于你，涓生，這一輩子都是，你不必愧疚，我的時日不多了，以后，忘了我吧，好好地走向新生活。

（河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