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止是一道劃痕

古岳

一

假如，除卻了時間和空間的意義，也就無所謂存在了。

我們不妨把背景設定為一個空曠的廣場。它之所以空曠是因為目光所及處空無一物。其上，天空浩蕩。四周，可見邊際。邊際之外是大地。這便是空間。空間的存在有無窮無盡的可能，這對時間的無限性也提供了可能。否則，時間就毫無意義。

假如，我一直站在那空曠的邊緣，目睹空曠。接下來，我會看到，早晨，太陽從東面升起。我看到了陽光下自己的影子。隨著太陽的移動，影子也在隨之變化。到了夜晚，月亮和星星也會出現在天空里，它們也在移動。可我已經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這個過程周而復始。這個過程就是時間。

而時間本身是看不見的，我們所看到的只是時間的某種表象，是它的另一種形態，或者只是一道劃痕。那么，一道時空意義上的劃痕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比如，用一顆尖銳的釘子在一塊木板上用力劃過之后留下的那一道印記。它難道就是時間的劃痕，好像不完全是。時間也不是那劃痕開始和結束之間的距離，因為其中還包含了速度的因素。對于木板上一道釘子的劃痕來說，如果速度是不確定的，那么，時間也不確定。如果速度靜止，時間就會停止（反過來亦然）。時間停止之后，那釘子就不會移動，它就不會在一塊木板上留下劃痕。

假如，我站在那空曠的邊緣是在等一個人，而恰好此時，時間突然停止，其結果是，我會一直站在那里，而我等的那個人也會突然在某個地方停住，無法移動腳步，像是凝固了。意識也消失了（也沒有記憶），因為，意識的流動是需要時間的。于是，我還站在那里，我等的那個人也停在一個并不確定的地方（因為他出發的時間和行進的速度是不確定的），像時鐘的兩根指針（因為時鐘的齒輪被卡住了，它們無法自行轉動，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而且，因為意識不復存在，我們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停在那里。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如果，從此時間一直停在此刻，不再運行，我們就會一直停在那里，直到永遠。可是，時間已經停止，沒有時間概念的永遠是難以想象的。那么，時間停止之后，我還會站在那里嗎？我想會的，但即使還在，也因為意識已經停止，所有的存在都會陷進虛無，無法證實。而停止并不等于消失，此前的時間還在。我站在曾經的時間邊緣，無法看到未來，未來是一面突然斷裂的峭壁或塌陷的黑暗深淵。如果時間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一切也都會消失。我也會與那空曠一同消失掉。存在的過程需要時間，時間一旦消失，所有時間的產物都會化為烏有，像是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是不可思議的。

二

那么，時間是一道劃痕嗎？像老人額頭上的一道皺紋，像大地深處的一道溝壑，像城墻上的一道裂縫，像鋸開的樹根上的一圈年輪，像河床巖石上的一條凹槽，像人體肌膚上縫合的傷口……是，也不是。如果這些都只是時間留下的痕跡，那么，每一道痕跡都應該呈現相對規則統一的形態，而非千差萬別。實際上，無論是何種劃痕，我們都無法找到兩道一模一樣的劃痕。

一年時間，會在樹上留下一圈年輪；幾十年時間，有可能在一個人的額頭上刻下一道皺紋；幾百年時間，會在大地上留下一道溝壑；幾千乃至幾萬年時間，河床的巖石上才有可能留下一條凹槽，幾千萬乃至幾億年時間，大地之上才有可能隆起一座新的山脈……而在宇宙深處，每一個瞬間，可能都有成千上萬的星辰毀滅、形成，而后遠離。在宇宙深處，地球的存在于毀滅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三

時間上的無限性才促使我們思索永恒的可能，但又不得不面對無常。

那么，什么是永恒？什么是無常？永恒與無常之間又是什么呢？是一系列不間斷的停頓，還是一個個瞬間的無限接續？是直線還是曲線？是意識還是存在——或者二者并存？那么，生死又是什么？是永恒的無常，還是無常的永恒？或者既是永恒又是無常？

在提出這些疑問時，我并不十分確定這種追問的意義。假如，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那么，什么才是有意義的？如果不得不面對這些問題并進行思考，也就不得不承認它的意義。也就是說，假如這些都毫無意義，那么，就不會有什么事是有意義的。因為，這些問題關系到我們自身的存在和延續，倘若否定了它的意義，也就否定了我們自身存在的意義。當然，這也僅僅是時間意義上的考量。由此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所謂存在的意義，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但是，假如把它歸入純粹的時間范疇，也許就會成為一個形而上的命題，無法窮盡其終極的追問和回答。而那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像彼岸，中間隔著無邊無際的汪洋，波濤洶涌。永恒與無常既是時間的兩個側面，又像是一個悖論。

人類喜歡永恒的東西，至少我們夢想著永恒，甚至死亡之后的不朽，可又隨時受到無常的困擾。很多時候，我們所有的夢想都有可能因為無常化為泡影。永恒與不朽總是與時間意義上的無限久遠聯系在一起，而無常則轉瞬即逝。人類既不甘心放棄永恒，又無法擺脫無常。從本質上看，這是人類最大的困擾。

一滴水與一條大河、一片汪洋，哪個是永恒，哪個是無常？一粒沙與整條河的沙數、整個世界的沙數，誰是永恒，誰又是無常？一線光明與太陽之光、宇宙之光，何謂永恒，何為無常？很難界定。

四

假設，我站在那空曠的邊緣過了很久——也許有一萬年，而后，時間重新開始，我還在那個地方嗎？我想，也會的。因為時間突然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有雨滴落在我身上，也不會有風從那里吹過，當然，也不會有一粒塵埃落到我的皮膚上。此前，我可能看到過，一只蒼蠅或一只鳥正在頭頂盤旋，此刻它卻懸在半空里，翅膀不再拍打，鳴叫聲戛然而止。可是，這種假設在現世的時空中是不成立的。既然時間已經停止，此后就不可能出現一萬年的空白。如果我們假設它成立的話，那么，一萬年之后的某個瞬間，時間又會重新開始。而在那個瞬間里，直覺即刻蘇醒，我可能感覺自己好像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就又回到一萬年之前的那一個瞬間，而且清楚地意識到，我之所以站在那里是在等一個人，過去的一萬年似乎從未發生過，這也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它根本不成立。從這個意義上打量，人的行為是荒唐的。比如寫作，比如此刻的我。時間不在乎高尚與卑鄙，也不在乎犧牲與祭拜。假如，我事先知道一瞬間之后，時間就會永遠停止，再也不會有新的開始和結束，我還會寫作嗎？那么，請設想，在這樣的一瞬間來臨之前，你會希望自己做些什么，或者希望自己呈現什么樣的精神狀態呢？我想，最好的樣子就是閉上眼睛，想一個值得銘記的畫面，比如你孩子或者愛人的笑臉，而后，微笑，而后，靜靜地等待。因為，此刻，做什么都無濟于事，也來不及做。那一瞬間，只剩下了等待。等待。只有等待。

那時，所有的等待，既不孤獨，也不寂寞。

五

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此刻，時間還在繼續，像是還要永遠繼續下去的樣子。所以，現實的問題是，如果老想著時間會在什么時候停止，也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笛卡爾可能看到了時間的本質，所以才說：我思故我在。這是一句十足的蠢話，至少也是一句廢話。對時間來說，它并不在乎你是否在思想，或者是否存在。人類最值得驕傲的事和最大的不幸均緣于思想，因為思想，我們把虛幻變成了光榮與夢想（甚至想變成不朽），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我們無可救藥地追名逐利，追逐世俗的榮華與富貴，反過來又被名利物欲所困。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忙碌著建造宮殿，進去之后才發現那是一座監牢。我們成了自己的囚犯，被自己的思想囚禁。所謂的天堂和地獄，其實都在我們的心里。

惟一所能確定的是，很久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會煙消云散。有鑒于如此堂皇的理由，你仍可以選擇快樂地活著，而不去理會時間的恒久與無常。因為，即使你想死死抓住時間不放，時間也會離你而去。哪怕你停在某個地方，比如空曠的邊緣，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時間也會從你身上輕輕滑過，而后走遠。只給你留下一些或深或淺的印記，而那印記并非時間本身的印痕。

時間本身無蹤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