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國榮
我從小愛畫畫,是母親為我播下的愛畫的種子:母親穿的花鞋、用的枕套都是她畫的繡的。在外婆家到處都能看到外公的書畫作品。開始我畫水墨畫:筆是寫大楷時用過的,墨是自己磨的,宣紙是從外婆家拿來的。那時家鄉沒有電燈,家里采光差。在一個麗日升騰的星期天,我端一把椅子站在家門口對著大街畫。這引來左鄰右舍的圍觀。人們贊不絕口:“瞧這堆雪人、滾雪球的小孩,畫得就像真的一樣……”聽到這夸獎,看著整條街,陽光燦爛、光彩奪目。有位大嬸悄悄問母親,“你兒子怎么畫得這么好呢?”照母親的話說:我畫畫的天資,是我早已過世的外公遺傳給我。“你外公年輕時到過南洋,我們這座縣城正街上‘復和永藥鋪的金字招牌,就是你外公寫的,一錠銀子一個字,3個字值3錠銀子呢!”
其實母親當時的話并不完整,也未必準確。不過仍給了我許多神秘、許多遐想。其時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個夢來,是畫家的夢。我臨摹過《芥子園畫譜》,也到風景幽美的長江邊去寫生。除畫國畫外,我也畫過水彩、水粉畫。讀小學時,我就替少先隊隊報畫報頭;讀中學時,學生會的黑板報、墻報也少不了讓我畫報頭、美化標題。教圖畫的先照南老師看中我,讓我當學校美術組組長。學校每年舉辦一次美展,我年年都拿一等獎。先老師還把我的畫作送到縣里,和成人畫家的作品一道展出。我的夢在付出一定汗水后,似乎得到了一些回報。我得意地引吭高歌: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
眼望四周陽光照——
我是個有愛好、追求的快樂少年。
故鄉山青水秀,我可以盡情地描畫,學校圖書館的圖書,我可以無償地、反復地借閱。新華書店的新書,我買不起,可我能坐在店內的水泥地上免費閱讀。上小學時,我愛看童話、民間故事;上中學時,我愛讀小說,后來又迷戀上了詩歌——不管是中國的、外國的,也不管是現代的、古代的。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我和另外兩位同學一起合辦了一份《豎琴詩歌周報》,油印的,雙色套印。3個夢幻少年,利用課余時間不知疲倦地讀詩、寫詩、編詩、刻蠟紙、油印、發行。同學們當讀到我們新出版的詩報時,都親切地稱呼我們為“小詩人”。我們嘴上說“不敢當”,可心里卻感到快活極了。
上個世紀50年代,我們課業負擔不重,升學就業的壓力也不算大:拿一張小學文憑,也可以在供銷社找到一份工作。那時,我家的生活也艱難。至于家里有沒有米下鍋,那是長輩們操心的事情。我只管做我的白日夢——那會兒我真的又做起了詩人夢來了。
從畫家夢到詩人夢——看來我的夢的“雪球”滾大了。詩人大多是樂觀豪邁的。像我等這樣精力過盛的“少年詩人”自不例外。有時,我們利用午休,或下午課后,到長江邊的沙灘上,或是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打泥巴仗”,上演“解放軍”進攻“中央軍”、“志愿軍”抓“美國兵”的戰斗。玩累了,樂夠了,我們扯著嗓門高吟一曲:“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體味著蘇軾那種熱血沸騰、頂天立地的昂揚氣概。
高中畢業后,我到鄰省的省城上大學。讀云南師大大一時,我見有同學向報刊投稿,也學著投。居然還有一首小詩在《昆明報》文藝副刊紅山茶上發表了。我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報紙上,手稿也變成了鉛印的文字,我感到奇妙而興奮。同學們夸我的小詩像山茶花一樣,充滿詩情畫意。我傻笑兩聲,算是默認,這和我從小愛畫畫不無關系。不久,報社寄來了匯款單,我更是疑惑不解:“沒搞錯吧?我的詩發表了,按理我應該感謝報社才對呀!報社為什么反而寄錢給我呢?”同學們笑話我:“你真老土!這叫‘稿費,凡是發表了作品,報社都會給報酬的……”記得那筆稿費是人民幣1元錢,你可別小看這1元。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昆明,可以買兩三盤肉片炒餌塊或好幾公斤的蘋果或梨呢!只是我沒有去吃肉片炒餌塊,也沒有買蘋果和梨,而是買了一支寫詩作文的鋼筆。從此我才知道:天底下竟有這等讓人“春風得意”、“名利雙收”的好事情。
從那以后,我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也無論是當教師還是當編輯……我都把文藝寫作當作我不變的業余愛好。
我只是為了賺取稿費嗎?倒也不是。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被分配到上海工作10年的我,參加上海首批援藏教師隊。我從平均海拔4米的上海到了平均海拔4000米的西藏高原。高原反應算什么?苦累何所懼?向藏族同胞學習,向“老西藏”看齊。30出頭的我感到:在雪域高原的學校——在這方凈土中的凈土上辛苦耕耘,是無比神圣與崇高的。在拉薩兩年的時間里,白天我給藏漢孩子們上課,在教學上幫助指導當地藏漢教師,晚上在備課、處理好學生作業之余,還堅持寫作帶有酥油、糌粑味兒的文藝作品。當時,每發表一件詩文作品,報酬僅兩本稿紙,以至在我宿舍的辦公桌上堆了高高的一摞西藏日報社的稿紙。我的同事唐老師每天早晨上廁所就到我房間來撕稿紙:“你這玩意兒排上用場啦!”……在沒有稿費的日子里,怎么可能削減我寫作的熱情呢?
在藏兩年間,我還和另外一位赴藏教師謝則林兄應邀參加西藏自治區黨委調查組,與當地兩位記者一起到藏南農區采訪,出版了翻身農奴學大寨的長篇報告文學。我個人那本兒歌、兒童詩集《雪山緊連天安門》,也差點兒在當地出版社出版。
1984年,我從上海應聘到深圳工作。我好似穿過一片“雨后復斜陽”的森林,來到一片灑滿陽光、鮮花覆蓋的草原。異彩紛呈的特區生活,真叫人眼花繚亂啊!我沉著冷靜,以清醒的頭腦來思辨,在繁忙的教職之余(我是教研組長、教兩個班高中語文課兼文學社指導老師),我仍然拿起筆來,為我眼睛寫、為我心靈寫、為我良心寫……正因為我在報上發表的詩文多了,《特區教育》雜志社的總編緝楊緒松方知有我這個人,費盡周章,把我弄去編刊。當編輯與當教師都不輕松,那是另外一種累法而已。我除盡心盡力完成自己的編、采、校任務之后,照樣不改初衷,有了鮮活的體驗和感受,總要寫點兒詩呀文的。沒有黨的改革開放政策,哪有深圳的變化和我們所擁用的一切呢?《沼澤地的聯想》、《從上海亭子間到豪宅》、《從上海南京路到深圳深南路》……我哪一篇文章不是為深圳而歌、為新時代而唱呢?endprint
妻的寶貝是她的首飾和時裝,而我的寶貝則是我利用業余時間發表的那些詩歌、小說、散文之類的作品。我在大學期間發表的那些詩文,原來貼在一個練習本上。本子太小、不好貼,而薄薄的練習本貼上剪報,本瘠薄、本子厚,中間鼓起來,很不雅觀。于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就精心自制了一本硬殼的剪報本,開本足有兩本雜志那么大,打開硬殼后,內頁第一頁是我親自設計的封面,書名“習作剪報”,還有我畫的封面畫,接下來每一頁的正反面都能貼剪報,長文章可占三五頁,短文章一頁上面可貼兩三篇。書脊的厚度為書本的3倍,當整本書貼滿剪報后,一大本書都是平平展展的。我按發表的先后次序剪貼,每篇文章的旁邊還貼上報刊名稱、發表日期等等。這是我自創的“書”,而且是精裝本的“大書”呀!長時期來,我就這樣一篇篇地寫,一本本地貼,如今這樣的“書”我已貼了厚厚地10多本。我乃平庸之輩,尚不能以“作家”名之。不過看到我碼在桌上、足有一尺多高的剪報本,我心中不禁升騰起一股自信心與成就感來。如有文朋詩友來看我,我不怕淺薄、自告奮勇,搬出來給別人看。這既有孤芳自賞的激動,更有請求高人指點的渴望。
悠悠歲月,哦,繪就了一幅多么豐富的人生畫卷。我盡管沒有當上畫家和詩人。我卻實實在在地當了很長一段時光的教師和編輯,也實實在在當了大半輩子的業余作家。如今,我已賦閑在家,然而,生命不息,作夢不止。看書寫作仍是我不變的追求。有習作見報見刊剪報張貼,更是我最樂意而為之事。剪貼完畢,再賞讀玩味一番。
應該談,我到深圳以后,特別是退休以后,我的作品從數量到質量都有一定的提高和進步。我的散文《又見溫哥華》、《加拿大的九寨溝》等在《華夏散文》雜志上發表,我的《得庇廣廈》、《親親香港》先后在《粵海散文》上發表,我的《莫斯科印象》入選《中國當代散文大觀》,我的《寫詩的女兒》、《夢中的彩虹》、《退休第一天》等7篇入選《散文十佳精選》,我的《走近美國人》、《美國小城帕拉奧圖》等文在被上億人次點擊的文學網站《作家在線》上發表……2006年我獲得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等單位頒發的首屆真情人生全國紀實散文征文二等獎,2010年我獲得中國散文家協會頒發的中國散文華表獎,2015年我獲得《華夏散文》雜志頒發的中國散文創作獎……
作家朋友張黎明問過我:“你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我坦言:“現在還沒有產生,未來是能產生的。”因為,我不會因為眼前五光十色現實的誘惑和安逸的生活而放松對自己一以貫之的理想和追求,我日后能夠寫出一些文質兼美的佳作來。
“如果你硬要我說出一件較為滿意的作品的話,那就是我的愛女‘嵐嵐了——”
女兒不僅長得像我,舉止愛好也像我——在我開始讀詩和寫詩的年齡,她也同樣開始讀詩和寫詩了。不論在上海還是在深圳,在我組織學生文學社時,她參加;我請作家、詩人來校講課,她也聽。在中學時代,我只會在校園油印小報上發表詩作,她卻已經將自己的詩作發表在全國各地的詩報、詩刊上了。她不滿18歲就出版詩集《少女的柔情》和參加省市作家協會。后來又出版詩集《夢里夢見》,還獲得深圳大鵬文藝獎和廣東省新人新作獎……現在,雖說我女兒不再寫詩,已由詩人蛻變成商人,但說不定在某一個早上,她還會重新回到詩人的行列中來。她那在美就讀的12歲的小女兒,盡管沒有如她姐姐一樣獲得“美國總統獎”,可她像我女兒幼時一般,熱愛閱讀和寫作——且用雙語來寫……
我的文學夢的“雪球”真是越滾越大。我很自豪!在我的學生(女兒也是我的學生)中,千真萬確出過畫家、作家和詩人。
從深圳灣吹來的海風,夾帶著海濱公園花的芳香,樸面而來,灌滿心肺,呵,好一幅美景啊!太陽升起來了,在這浩瀚無際的紅光中,有一條充滿艱辛而又洋溢著歡樂的金光大道,從我的腳下一直延伸到那太陽下面。
“革命自有后來人”。一代又一代,薪盡火傳;我們的文學創作,理當“自有后來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