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
衛立煌(1897—1960年),字俊如,又字輝珊,安徽合肥人,中華民國高級將領,戎馬一生。
他能征善戰,曾被稱為蔣介石嫡系中最能打仗的將軍。抗日戰爭后期,他擔任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在滇緬戰場戰功累累。盟軍司令史迪威將軍也贊他是“中國國民黨軍隊中最能干的將領”。
1948年1月,國共兩黨激戰的緊急關頭,蔣介石把衛立煌當做一張王牌打出來,給了他50萬精銳的美式裝備軍隊,讓他擔任“東北剿匪總司令”。11月,遼沈戰役國民黨大敗,蔣介石下令撤職查辦衛立煌。1949年1月底,衛立煌化裝逃出國民黨特務的天羅地網,從南京轉道上海最后抵達香港。自此在港寓居5年。
1955年3月15日,衛立煌發表《告臺灣袍澤朋友書》從香港回到大陸。
他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第一個從海外歸來的國民黨嫡系高級將領。在新中國政權里最后官至國防委員會副主席。
衛立煌是如何從海外歸來的呢?
一
衛立煌中年喪偶,他的第一任妻子朱韻珩1939年秋天病逝。此后提親者不斷,一度甚至盛傳蔣介石、宋美齡要介紹孔家二小姐孫令偉為他續弦。
直到1945年夏天,衛立煌在昆明舉行婚禮,才揭曉了新夫人的謎底:42歲的韓權華女士從美國檀香山回國,進入了衛立煌的家庭。
韓權華女士出身于“天津八大家”中的韓家。據史料記載,自清朝咸豐元年(1851年)起,天津城里就流傳著一個關于八大家的口訣:“韓高石劉穆,黃楊益照臨”。排名第一的“東門外韓家”,又稱“天成號韓家”,從事海運業,是靠海船、海運發跡的。韓家到了上個世紀初,離開天津落戶北京。
韓家的譜系到了這一代,韓渤鵬(耀曾)與卞氏生有二子五女,長幼序列為:韓俊華(女)、韓振華(男)、韓縉華(男)、韓升華(女)、韓詠華(女)、韓恂華(女)、韓權華(女)。其中老三韓縉華在十幾歲時夭折,韓權華是韓家最小的女兒。
韓家姐妹屬于20世紀初中國女性接受現代教育的先行者。韓升華、韓詠華趕上了嚴修先生在天津首開女學,先后畢業于嚴氏女塾、嚴氏幼兒師范;韓恂華趕上了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大學首開女禁,成為北京大學正式招收的首批9個女生之一。而韓權華則于1922年考入了北京大學文科預科。
19歲的韓權華婷婷玉立,灑脫 出塵,非常漂亮,一入學就被捧為北大校花。不過是非也自此而起,據老人回憶:當年追求她的人排隊,時常要把找上門的轟走。后來為了躲避騷擾,她轉學到北平大學女子師范大學,師從劉天華,也由中文改學音樂。畢業以后,河北教育廳保送她官費留學美國,在皮爾德音樂學院專攻音樂史,畢業后留在美國教書。
韓權華3個姐姐的婚姻選擇也有共性,她們都嫁給了書香門第出身的海歸,韓詠華的丈夫是美國留學歸來的梅貽琦,1931年至1948年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韓升華的丈夫是英國留學歸來的傅銅,出任過西北大學和安徽大學校長。韓恂華的丈夫是美國留學歸來的鄺壽堃,一直在中國最早一批現代煤礦北京門頭溝煤礦、河北開灤煤礦擔任總工程師。衛立煌的出現,打破了韓家女婿“不要當官的”這條不成文的規矩。
據說牽線人是衛立煌高級參謀邵光明的夫人王亞全女士,她與韓權華畢業于北平女師大附中,同校不同班;后來兩人都赴美留學,同時不同校。不過,歷史留下一個重要的細節:韓權華的玉照,卻是衛立煌在韓權華的姐夫、當時主持西南聯大校務的梅貽琦校長那里見到的。
1941年韓權華收到了衛立煌寫來的信,“每張紙幾十個核桃大小的字”,字里行間感情真摯,又直截了當:“希望你回來幫助我”。韓權華念他是抗日英雄,同意了,但因與學校有合同,不能馬上啟程回國。后來發生珍珠港事件,日美宣戰,想回也回不來了,她只好寫信告訴衛立煌,不要等她了。但是衛立煌還是等待她的歸來,獨身生活6年,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盟軍美國朋友以軍用運輸機將韓權華送回到昆明。1945年6月15日,兩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二
衛立煌雖然戰功赫赫,卻不是蔣介石的親信。于是出現了一個怪圈:每當蔣介石在戰場上受挫時,衛立煌立即被重用;但戰爭稍有間隙,他就遭受排擠,或被迫出國考察,或降職使用。
1946年11月底,衛立煌卸任中國遠征軍司令,攜夫人韓權華開始出洋考察。歐美十國之行,韓權華的親屬們一路呵護。
先到美國,他們的翻譯兼秘書是韓權華的外甥女婿鐘安民,即梅貽琦先生的三女婿。1947年春天,他們到了英國,韓權華修書一封,給她在巴黎的外甥女李惠年和女婿汪徳昭,這是她大姐韓俊會的女兒和女婿。韓俊華比4位妹妹年長許多,沒有趕上接受現代教育的機會,也是姐妹中唯一纏過足的。她自己雖然沒有上過西學堂,但是她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送到美國和歐洲留學。女兒李惠年1936年赴法主修聲樂,女婿汪德昭1934年就進入法國巴黎大學郎之萬實驗室攻讀研究生,他所從事的大氣中大小離子平衡態的研究成果,被國際物理學界認為是“目前普遍接受的朗之萬—汪德昭—布里加理論”。于是這對夫妻擔任了衛立煌夫婦在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士考察的翻譯兼秘書。
衛立煌想見汪徳昭還有另一層緣故:汪徳昭是留法左派學生領袖,而衛立煌1938年在山西抗日時,就與共產黨領袖朱德多有交往,和周恩來、彭德懷也曾數次長談。基于對國際國內時局的認識,他在和汪徳昭見面不久,就開門見山請汪德昭幫助他和中共聯系。
這個談話是在泛舟瑞士雷夢湖時進行的,瑞士政府為衛立煌夫婦包了一般游艇。衛立煌和汪德昭在游艇客艙中交談得十分投機。回到巴黎以后,衛立煌即執筆寫下一封致中國共產黨的電報,主要內容是:“我意盡快結束內戰,決心站在人民一邊,與有關方面進行軍事的、政治的及其他一切合作。顧及個人的環境,希望絕對保密。”此電報由汪徳昭和韓權華分別譯成法文與英文。
汪徳昭原本一介書生,與中共并沒有組織聯系。可是,面對國家、民族的命運抉擇,他慨然承諾,將信轉送。后來,他通過好友、法共黨員與蘇聯駐法使館接上關系,輾轉將消息轉達到延安。不久,周恩來按照原來的渠道,將指示反饋給汪德昭。汪又按與衛原來商定的密碼,將此轉達給衛立煌:大意是“可以利用目前情況相機行事”。此時衛立煌已被蔣介石任命為“東北剿匪總司令”。
衛立煌看后心中有了底。他也用這個密電碼打電報給汪徳昭,請汪來東北到他身邊工作,幫助他繼續與“有關方面”聯系。汪德昭和李惠年夫婦經過認真思索,兩人辭掉了在法國待遇優厚的工作,變賣了家私,1948年4月舉家回到闊別15年的祖國。汪徳昭旋即只身飛往東北,被衛立煌任命為少將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
但由于蔣介石的鉗制,衛立煌知道在東北戰場公開起義是行不通的,于是他自始至終采取了按兵不動的原則。例如,對于一些外圍據點被吃掉很少去救援,多數工作是整補訓練、修筑工事等。其間于3月、5月、9月3次被召到南京面聆蔣介石的訓示。不管蔣介石怎么說,怎么發火,衛立煌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變,于是借機造成了戰局有利于東北人民解放軍的態勢。他并采取措施阻撓實施破壞沈陽的計劃,保護了沈陽許多重要工業設施和文物建筑。
1948年10月,國民黨在東北戰場大敗,最后一架飛機離開沈陽,衛立煌登上飛機之后,不許關上機艙的門,一定要幾個年輕力壯的衛士把汪德昭從人群中找到,擁上飛機,才關上艙門。
1949年初,衛立煌夫婦到了香港,汪德昭也到了香港,并結織了喬冠華、張鐵生等一些共產黨人,幫助衛立煌和中共再牽上線。不久,汪德昭、李惠年夫婦攜子汪華重新返回巴黎。7年以后,響應周恩來總理的號召,他們夫婦再次回國,終于實現了多年夢寐以求報效祖國的愿望。
三
時間到了1955年早春。衛立煌海外回歸,又一條線索和渠道出現了。
中南海西花廳。鄧穎超的秘書生病請假了,由韓權華的侄女,也就是韓振華的二女兒韓德莊臨時代理。韓德莊1948年進燕京大學讀書,參加了北平地下黨。周恩來見到她時就說:“一看你就是韓家的氣質”。
原來周恩來與鄧穎超在覺悟社時就與韓恂華相熟:1919年9月16日成立的覺悟社,最初由10名男社友和10名女社友組成,骨干為周恩來、馬駿、郭隆真、劉清揚、鄧穎超等。后來又吸收了5名社友,二男三女,韓恂華正是女社友之一。這次通過韓德莊,昔日的戰友、朋友聯系上了。
也正是在這一年,中共發出“愛國一家”、“愛國不分先后”的號召,對流離海外的著名人士開展統戰攻勢。周恩來獲悉衛立煌有歸國之意,但韓權華有顧慮,因為衛立煌是1948年12月25日共產黨公布的43名國民黨戰犯中的第28名。為了做韓權華的工作,周恩來與鄧穎超特地委派韓德莊去請她的姑姑韓恂華進中南海,到總理家里吃飯。韓恂華曾回憶說:鄧大姐表示:老朋友,就吃家里的飯了。那天吃的是“燒餅夾醬肉、炒雞蛋,兩個素菜,還有小米粥”。周恩來、鄧穎超囑韓恂華給韓權華寫信:請妹妹放心歸來。
同時,周恩來囑韓德莊手書一封:“在太原晤過面的那位朋友,請姑父和姑母回來。”抗日戰爭初期周恩來和衛立煌在太原曾有過徹夜長談,他說:衛先生看到這段文字就會明白。
1955年3月15日,衛立煌攜夫人韓權華從香港經澳門回到廣州。衛立煌發電報到北京向毛澤東、周恩來、朱德致敬,報告他已經回來了。同時發表了《告臺灣袍澤朋友書》。
毛澤東很快回電,電報中說:
衛俊如先生:三月十六日電報收到。先生返國,甚表歡迎。盼早日來京,籍圖良晤。如有興趣,可于沿途看看情況,于月底或下月初到京,也是好的。
毛澤東 三月十七日
按照毛澤東“可于沿途看看情況”的指示,有關部門安排衛立煌夫婦在浙江杭州、上海、江蘇無錫一路游覽。直至4月4日接到周恩來總理辦公室電話,說總理有要事出國,臨行前想會見衛立煌及夫人。4月6日上午,衛立煌及夫人韓權華到達北京,下午5點周恩來、鄧穎超就在家中設宴招待了他們。韓權華援引“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詩句,感慨“回來親眼看到實際上煥然一新的面貌,實在超過想象不知多少倍。”
在周總理出國期間,鄧穎超親自過問衛立煌夫婦的生活、住房、參觀等各方面的安排。6月他們從北京飯店搬到政府為之安排的東單麻線胡同新居一處四合院時,周恩來總理又親自到家中探望。
四
衛立煌自海外歸來,中央人民政府給了他很高的榮譽,他先后擔任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常委、國防委員會副主席等職。1959年冬季他重病住院,周恩來、朱德多次探望。到了最后兩天,衛立煌已經神志不清,朱德委員長去探視,坐在床邊,久久不忍離去。
衛立煌于1960年1月17日0時40分去世,終年64歲。1月20日上午在中山公園舉行了首都各界公祭大會,由周恩來總理主祭。
衛立煌去世后,韓權華被安排為國務院參事,1975年又被選為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大會主席團成員。鄧穎超一直與她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拜訪,有時帶著鮮花,有時提著瓜果。每次到她家探望事先都不打招呼,不愿興師動眾。十年動亂期間,鄧穎超不顧政治形勢的險惡,仍然幾次上門看望韓權華。 韓權華于1985年因病逝世,終年83歲。
而在衛立煌海外歸來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汪徳昭、李惠年夫婦,十年動亂中卻因此事遭受審查,其實韓氏家族的幾代人也都程度不同的為“國民黨戰犯衛立煌”背過歷史與政治包袱,在“文革”中受到牽連。
1986 年,中共中央聯絡部部長羅青長寫了一份證明信,原文如下:
汪德昭、李惠年同志是在解放戰爭關鍵時刻冒著很大危險,在巴黎與蘇駐法使館接頭,為衛立煌與我黨取得聯絡。此事于1947年7至8月間蘇方經我東北局以絕密通報我中央。我當時在陜北中央前委,在周恩來副主席直接領導下主管過這一工作。對于汪德昭、李惠年的工齡,根據黨的政策,建議從1947年算起。
這封信為這段家國歷史撥亂反正,為汪德昭、李惠年夫婦徹底正名,也間接地解脫了韓氏家族所有為此受過牽連的人。
[作者曾任中國新聞社北京分社社長,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教授,首都女新聞工作者協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