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2017年7月,美國指揮家萊昂納德·斯拉特金(Leonard Slatkin)將帶領底特律交響樂團(Detroit Symphony Orchestra)首次踏足中國,在蘇州、武漢、長沙、重慶、上海五個城市進行巡演。
對于中國的資深樂迷而言,相比美國五大交響樂團,底特律交響樂團也許并不是那么令人矚目。而提起底特律,人們腦海里的第一印象也許是城市的破產、美國汽車工業的沒落以及令人擔憂的治安和交通。
然而,當我抵達底特律,親眼看到這座劫后余生的城市時,曾經一切關于這座城市的負面消息都被眼前的景象打破:這是一座正在恢復中的城市,嶄新的Q線電車在城市中來回穿梭,住宅樓正在興建中,時髦的餐廳就坐落在交響樂團音樂廳的轉角。

而底特律交響樂團,也早已從2011年的慘痛罷工中恢復了元氣:晚場的音樂會座無虛席;六個攝像頭被精心地安裝在舞臺的四周,在網絡上為世界各地的聽眾在線免費直播著音樂會;一曲演罷,底特律聽眾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似乎可以掀翻屋頂。底特律交響樂團是目前唯一在線免費直播所有古典音樂會的美國交響樂團。我甚至還第一次伴隨著樂團的現場演奏,在音樂廳里上了一節別出心裁的瑜伽課。
人們也許很少將財政危機與創新創意結合在一起,就像經歷罷工和城市破產前的底特律交響樂團一樣。而現在,不論是樂團指揮、行政總裁,還是主管和音樂家,都告訴我,正是這些特別困難的時刻,讓他們反思藝術的意義、古典音樂的意義、交響樂團的意義。這些反思,成就了如今頗具新意的底特律交響樂團。也許樂團的故事正印證了那句古話——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歷經起伏的交響樂團
底特律交響樂團見證了底特律這座城市最繁盛和最蕭條的日子。成立于1887年的樂團,是美國歷史上成立的第四支交響樂團。在過去的一百三十年間,樂團經歷過解散,也經歷過大牌云集的輝煌時刻。用已經在樂團工作了二十一年、現擔任樂團副團長的吳海昕的話說:“一支歷史悠久的樂團總會經歷巔峰和低谷,但斷是斷不了的。”
縱觀底特律交響樂團的歷任指揮,最具傳奇色彩的莫過于出生于俄羅斯的鋼琴家歐西普·加布里洛維奇(Ossip Gabrilowitsch)了。加布里洛維奇是馬勒和拉赫瑪尼諾夫的好友,也是大文豪馬克·吐溫的女婿,1918年,他成為了底特律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并立刻為樂團帶來了聲譽。
在他的推動下,底特律交響樂團在1919年擁有了自己的音樂廳。這座僅花了四個月二十三天就竣工的音樂廳成為了當時的一個奇跡。接下來的幾年是樂團最輝煌的一段時期,恩里科·卡魯索(Enrico Caruso)、斯特拉文斯基、理查·斯特勞斯、瑪麗安·安德森(Marian Anderson)、拉赫瑪尼諾夫、伊莎多拉·鄧肯(Isadora Duncan)、安娜·巴甫洛娃(Anna Pavlova)、海菲茨、帕布羅·卡薩爾斯和阿圖爾·施納貝爾(Artur Schnabel)等都是樂團的座上賓。

然而,隨著1936年加布里洛維奇的逝世,底特律交響樂團遭遇了嚴重的財務危機,樂團解散了兩次,迫不得已搬出了交響音樂廳,在之后的十幾年間有過三個不同的演出場地。而此時,樂團原來的音樂廳更名為“天堂劇院”(Paradise Theater),成為了爵士樂大師的聚集地。直到1951年,在底特律城慶祝建城二百五十周年時,底特律的大企業各自捐助了一萬美金,幫助樂團于1956年在福特音樂廳(Ford Auditorium)安定了下來,迎來了第二個黃金期。樂團此時的音樂總監是法國指揮家保羅·帕瑞(Paul Paray),由他帶領樂團的十一年間,樂團錄制了七十張唱片,獲得了不少獎項。
隨著爵士大樂隊黃金歲月的結束,“天堂劇院”在1951年關門歇業。到了1970年,這座曾經金碧輝煌的音樂宮殿因為無人打理,早已破舊不堪,墻上的漆斑斑駁駁,水泥也有了裂縫。就當人們打算拆掉音樂廳,改作商業用途時,底特律交響樂團的前巴松管演奏家保羅·漢森(Paul Hanson)提出要拯救這座音樂廳。在幾個月的努力下和籌借了幾百萬美金后,音樂廳的修復工作終于開始。修復工程十分艱難,為了保留原汁原味,不少細節需要重新設計,很多地方都需要整修。在經歷了漫長的將近二十年的整修后,底特律交響樂團終于在1989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馬友友與樂團一起演奏了樂團回歸后的首場音樂會。
在樂團回歸音樂廳后的一年,出生在愛沙尼亞的指揮家尼姆·雅爾維(Neeme J?rvi)開啟了與樂團的十五年合作,其間錄制了四十多張唱片。2003年,樂團新的馬克斯·費希爾音樂中心(The Max M. Fisher Music Center)將原來的交響音樂廳與新的音樂空間相結合,成為了擁有第二個小音樂廳以及教育中心的整體。

2005年,雅爾維卸下了樂團指揮的職務,美國指揮家萊昂納德·斯拉特金在2008年接過了底特律交響樂團的指揮棒,而此時的底特律已經出現了各種財務上的危險信號,樂團的財政狀況也不樂觀。
“當時很多人勸我不要去底特律,因為底特律的經濟情況很糟糕,大家預感到樂團可能會遭遇罷工,城市的整體情況也不好。”問及接手底特律交響樂團的原因,斯拉特金這樣說道。“然而,當我聽到這些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要到底特律去!”喜歡挑戰的斯拉特金說,如果自己還要領導最后一支交響樂團的話,那就應該去一個特別困難的地方。
2010年,隨著汽車工業的日漸衰落和城市經濟的日益下滑,樂團再一次走到了財務危機的邊緣。由于音樂家工會與樂團行政談判的破裂,一場持續半年的罷工開始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后,一些音樂家離開了,留下的是一支急需重建的樂團。“在那之后,我與樂團的關系徹底改變了,”斯拉特金回憶道,“因為我的任務變成了重建樂團,不僅是因為樂團音樂家的人事變動,也是因為當時樂團的音樂家們都十分憤怒。他們有理由憤怒,那真是一個苦澀難堪的時期,底特律這座城市也在經歷同樣的情況。”

回歸社區,重塑樂團的價值和意義
“在底特律經歷經濟危機的時候,我們問自己,當人們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成了問題的時候,為什么要關注和支持一支昂貴的交響樂團?這對我們是一個警醒。”底特律交響樂團的社區及教育主任卡昂·托馬森-瑞德斯(Caen Thomason-Redus)說道。
2010年至2011年,底特律交響樂團經歷了罷工風波,不久后,底特律城市宣布破產。托馬森-瑞德斯告訴我:“其實底特律這座城市的問題由來已久,樂團一直處于這樣的一個環境之中。幾年前當城市宣布破產的時候,公眾甚至討論是否要將底特律美術館(DIA)的藏品賣掉,這迫使我們再一次拷問自己,藝術到底有什么用?這座城市需要更多的工作機會、更多的社區服務以及更好的環境讓人們生活,當時很難對正在生活邊緣掙扎的人們說,你們需要的是一支交響樂團。”

在最艱難的時刻,樂團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他們覺得對一支交響樂團而言,更重要的是植根并服務于自己所在的社區。“當我們將自己的宗旨重新定義為‘服務社區時,這對我們是一個重要的時刻,”托馬森-瑞德斯說道,“我們檢視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我們杰出的樂團音樂家們,我們仍然相信音樂是具有力量的。是的,我們無法幫助人們解決一些生活上的困難,但我們可以讓他們的孩子獲得音樂教育,并通過音樂教育完全改變他們的未來。我們可以帶給人們音樂,讓他們暫時將注意力從自己的問題中轉移開,給予他們力量。雖然我們不能解決每個人所面對的所有問題,事實上沒有一個機構能做到這一點,但我們至少可以起到一些作用。我們必須變得更富有創意,更積極地推廣。”
于是,底特律交響樂團決定打破傳統交響樂團主要在交響音樂廳演出的常規,走到社區里面,與社區的聽眾交流,告訴人們底特律交響樂團存在的理由以及樂團能為社區帶來些什么。
“我們意識到對于一些聽眾來說,舞臺如此高,如此遠。我們不能再躲在音樂廳里,期待著他們的到來。偉大的音樂是充滿啟發的,具有價值的,需要很多資源才能讓音樂保持這個水準。但如果這個水準只是在象牙塔里存在,這不僅是一種浪費,也十分危險。”
在過去的幾年間,底特律交響樂團將三分之一的古典音樂會都挪出了音樂廳,去了底特律城市的最邊緣,走進七個不同的場地,每年在每個場地舉辦四場音樂會,聽眾的反響很好。
“我們發現有些聽眾從來沒有走進過音樂廳,但卻會出席我們的社區音樂會。也有些聽眾十年前會來音樂廳聽音樂會,但很久沒來了,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或者是不愿意在夜晚開車回家,他們現在也會出現在我們的社區音樂會上。”
此外,底特律交響樂團還成為了首支在線直播所有古典音樂會的美國交響樂團,而且所有的直播都是免費的,這也意味著,無論你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按時打開底特律交響樂團的網站,就能和現場聽眾同時看到演出。“我們是美國唯一在做免費在線直播的交響樂團,每年大概直播三十場音樂會。也有一些其他的交響樂團在做網絡直播,但沒有這么多。”托馬森-瑞德斯介紹道。
這是一個頗具創新意義的舉措,但為何選擇完全免費呢?對于一支幾年前仍在努力走出財務困境的樂團而言,這似乎不是一個理所當然的選擇。
“我們之所以選擇免費也是因為我們新的宗旨是服務社區,讓人們能夠更輕易地找到我們,接觸我們,欣賞我們的音樂會。我們可以選擇對在線直播收費,但是觀眾的數量會比現在少得多。我們新推出的‘回放系列所收取的捐款也很低,只要五十美金就可以回看過去三年間所有的演出,2017年起我們將在線播放運用到了音樂教育上,凡是教育性質的音樂會,對于老師和我們青年樂團的成員都是完全免費的。如今,每次直播大約有三至五萬全球觀眾在線收看我們的音樂會。”
根據底特律交響樂團的數據,幾乎很少有人是住在交響樂團附近只看網絡直播卻從不到他們的音樂廳聽音樂會的。過去幾年樂團的票房逐漸回暖,雖說未必是網絡直播給樂團帶來了更多的聽眾,但至少沒有對票房產生負面的影響。
“網絡直播非但沒有影響現場來聽音樂會的聽眾,反而加深了聽眾的體驗。我們的在線聽眾來自世界各地,這點是音樂廳做不到的。”托馬森-瑞德斯很坦率地告訴我,雖然有其他樂團嘗試模仿底特律交響樂團的在線直播方式,但底特律交響樂團之所以能做到在線直播音樂會,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樂團音樂家合同的靈活度:“大多數美國樂團如果要做在線直播的話,根據他們的合同需要額外支付很大的費用。而在底特律交響樂團這已經包括在了音樂家的工資中。這是樂團行政和音樂家工會在非常艱難的談判后所獲得的,大家都非常努力,因為沒有人希望樂團解散。”
就在2017年,底特律交響樂團即將開啟一個新的“社會共進”項目(Social Progress Initiative),致力于通過音樂來提高底特律人的生活品質。“我們將采取各種方式,納入更多的人。我們希望提升人們的生活品質,希望人們有機會重新拾起樂器,參與到音樂中來,或是通過音樂治療項目幫助生病的人。我們希望為人們提供變得更富有創造力的機會。我們利用所有的資源來讓藝術幫助人們。”
涅槃重生和首次中國之旅
老話說,“大難臨頭各自飛”,我想那些選擇堅守這支樂團并與樂團共同渡過難關的人,無論是指揮、行政還是樂團的音樂家們,都希望看到一支持續發展、富有價值、深受當地社區喜愛的樂團。

我注意到,在樂團的音樂會開始前,指揮斯拉特金會轉過身來,為觀眾講解當晚的曲目,他是提出“聽眾不僅在音樂廳內,更在音樂廳外”,并發起在線直播的關鍵人物。樂團的音樂家們也都親自走下舞臺,走進社區。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旁聽了樂團音樂家在當地老人院的室內樂三重奏,三位年輕音樂家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老人院的老人們介紹作曲家和曲目。正如托馬森-瑞德斯所說,底特律交響樂團是十分認真地在做這些事情。
底特律城市的經濟危機曾對樂團的贊助造成了一些影響,一些企業削減了贊助經費,一些轉移了他們贊助的方向。而現在,隨著城市的逐漸恢復,一些新的企業在底特律落戶,個人捐贈也增加了。托馬森-瑞德斯說道:“城市破產并沒有影響樂團的日常,但是讓我們更清楚了自己的價值,坦白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讓我們發揮的機會。我們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而不是問題的一部分。這兩年因為有很多新的人和企業來到底特律,通過與他們的密切合作,我們也學到了很多。”如今,底特律部分區域開始有新的工作機會,但有一些人仍需要面對許多基本的生活問題。對于這點,樂團將深入那些特別困難的區域提供音樂教育項目,幫助孩子們有更好的將來。
樂團總裁與首席執行官安妮·帕森斯(Anne Parsons)也與樂團一起經歷了最困難的時刻,她說逆境讓人更快地學習,注意提升自己的技能。在帕森斯的領導下,底特律交響樂團近三年的財務狀況逐漸穩定。帕森斯說,樂團早有巡演的想法,但她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當樂團在財務上有了可以巡演的實力后,她便開始思考,樂團應該去哪里巡演,為什么去那里。
經過仔細的考慮,樂團決定首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帕森斯坦言,這是出于戰略的考慮。此次樂團巡演的主要贊助商福特汽車公司在中國擁有很大的客戶群和員工群,一直給予樂團支持的福特汽車公司也希望以贊助樂團的首個中國巡演這個方式來加強與員工以及中國的聯系。

此外,樂團本身與中國也有著很深的淵源。
從中國移居到底特律的胡應州、曾慶衡夫婦一直是底特律交響樂團教育項目的重要資助者之一。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教育項目對底特律交響樂團越來越重要,樂團目前有大約十三個青年樂團訓練項目,還有一些其他的教育項目。胡氏家族非常支持音樂教育,捐助了大筆資金幫助樂團建設,擴充自己的教育項目,這便是樂團胡氏學院(Hu Academy)的由來。
底特律交響樂團有九位出生在中國的音樂家,還有華裔音樂家,其中不少都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他們對此次的中國巡演都非常期待。
與樂團的其他音樂家一起走進社區,在老人院演奏三重奏之一的便是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的章婧。章婧曾在陳凱歌的電影《和你在一起》中出任角色,2013年成為了樂團的一份子,如今在樂團小提琴聲部演奏的她已經適應了在底特律的生活。
現擔任樂團副團長的的吳海昕在1995年加入了底特律交響樂團,在樂團工作了二十一年的他經歷了樂團最好的時候,也經歷了最低谷的時候。“我剛到樂團時指揮是尼姆·雅爾維,當時我們去卡內基音樂廳演出,媒體說這位指揮和樂團的關系是一個典范,樂團里的每一位樂手都是大師,那是樂團狀態特別好的時候。大家說這個樂團像一個法國樂團,因此底特律交響樂團在美國的樂團中是屬于比較歐洲化的,受法國影響比較大的樂團。”

在吳海昕看來,一支歷史悠久的樂團最富價值的是好的傳承。“我剛來時樂譜都是泛黃的,上面用藍色的鉛筆做了記號,我剛想擦,其他樂手就告訴我不能擦,這些是很多年前托斯卡尼尼樂團的首席來到底特律交響樂團后留下的。我剛剛考入樂團的時候,樂團里有很多老一輩的音樂家,在潛移默化中我很快就領悟了自己應該如何演奏。這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最后形成了一個樂團的傳統。”
此次巡演將是吳海昕首次跟著母團回到故鄉,問及對此次巡演的期待,他笑著說:“我很激動,也有壓力,怕演不好。”與吳海昕同樣又興奮又感到壓力的還有樂團的大管副首席馬科。馬科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在上海愛樂樂團工作了半年后,獲得全額獎學金到南加州大學學習,2005年加入了底特律交響樂團。除了在底特律交響樂團的職務外,他還是上海交響樂團的客座大管首席,雖然他每年都會回國進行教學和演出的工作,但跟自己的母團回國還是第一次。
我想,此次巡演,底特律交響樂團已經不僅僅是為了告訴人們樂團存在的理由,更是底特律這座城市的信使。正如帕森斯所說:“我知道人們對底特律有諸多誤解,他們想象中的底特律并不是底特律現在的樣子,我們希望讓人們看到底特律積極的一面。我們想讓中國以及亞洲的觀眾了解,底特律有著高藝術水準,如果有機會到美國旅游的話,也應該到底特律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