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瑾 (蘭州大學 730000)
離婚的權利:從《訴訟》到《搖搖晃晃的人間》
閻 瑾 (蘭州大學 730000)
《訴訟》與《搖搖晃晃的人間》都表現了選擇離婚的女性,本文以這兩部影片為例來討論女性所要面對的社會環境和輿論壓力,并結合了勞拉?穆爾維和波伏娃的論點,由此來看身處于現代社會中的女性在自我意識與自我審視上的覺醒。
《訴訟》;《搖搖晃晃的人間》;女性主義
2014年上映的以色列電影《訴訟》及2016年上映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都將目光放在了兩位選擇離婚的女性身上,她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和個人性格都迥然不同,但她們所追求的權利以及所面對的挑戰是有其共性的。本文將通過外界因素對女性的影響以及女性對于自身權利的思考這兩方面來進行討論現代女性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環境中的心理狀態。
《訴訟》與《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兩位女主人公:薇薇安與余秀華都要求離婚,影片表現了她們所面臨的一系列阻力,這兩樁離婚案所歷經的時間都十分漫長,而女性在選擇離婚之前也同樣經歷了長時間的煎熬,制作者考慮到電影時長的限制,因此僅僅表現了她們生活的部分。她們代表的是整個女性群體,通過她們的斗爭我們得以一窺女性所處的社會生活環境及她們的權利訴求。
首先來看《訴訟》中的薇薇安,她所處的社會環境要比余秀華更復雜,這是因為宗教在這樁離婚案中的存在,以及法律對于男方明顯的偏袒,薇薇安從一開始就處于一個乞求者的位置,她若想要獲得自由,就不得不通過宗教法庭來得到離婚權利。然而她所面對的并不是一個公正的法律平臺:在經書之中明確提到了倘若男方提出離婚,不需要提出相關證據法院即可允許離婚,而如果是女方想要離婚則需要提出相關證據。由于雙方都無法提出符合標準的證據,每次的爭辯總是不了了之,最終形成了拉鋸戰的情形。片中的法庭從一開始就竭力勸阻薇薇安,這里的法庭是作為一個社會維穩的形象存在的,而非是個體利益的維護者,因此薇薇安的合法要求被法庭多次忽視。整部電影以115分鐘來講述這個離婚案,但在現實時間中,這場荒唐的官司卻經歷了數年。
除去不合理的法律條例,薇薇安還需要面對丈夫的拒絕離婚,這也是這場離婚案遲遲無法結案的重要原因。薇薇安的丈夫是一位十分虔誠的信教者,受到眾人的尊重,可是薇薇安所渴求的并不是一位標榜道德高尚的丈夫,因為這種高尚背后所隱藏的是一種冷暴力:從表面上看,他是一名稱職的丈夫,并沒有不良嗜好,也不曾有過家暴行為,但實際上他有意的忽視薇薇安的心理訴求,并以道德和法律來控制妻子,這對薇薇安造成的心理創傷并不亞于身體創傷。片中的女鄰居指出了這個社會中男女權利的不對等關系:你需要尊重你的丈夫,然后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這就使得處于這一關系中的女性失去自我意識,只能被動接受男性所賦予的。在影片的結尾,薇薇安的丈夫同意了離婚,但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薇薇安在離婚后不能再嫁。這一要求依舊是對薇薇安的一種另類束縛,她以愛情換來了自由,但從本質上來講,她依舊未曾徹底脫離這個社會強加于她的婚姻。
在《搖搖晃晃的人間》中,制作者并沒有拍攝余秀華與丈夫尹世平在法庭的離婚過程,但通過之前的拍攝來看,余秀華所面對的離婚阻力并非是法律,而是傳統。片中余秀華因為身體殘疾而不得不接受家庭所安排的婚姻,這個入贅招來的丈夫并不像薇薇安的丈夫那般擔任強勢的角色,可以說在這場婚姻中,他反而是處于劣勢的,這種情形在余秀華成為名人后更加明顯。他拒絕離婚的部分原因是為了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更有為自己發聲的因素在其中。片中他重復提到自己這些年在外打工的辛苦就是一種吶喊,余秀華可以通過詩歌來舒緩不平,而尹世平缺乏發聲平臺和自我意識。
與丈夫尹世平相比,余秀華的母親才是這樁婚姻的重要阻力之一,這位強勢的母親所代表的是中國傳統,在她的傳統信仰體系中,女性需要一位丈夫來組建家庭,由此才能獲得生命意義。母親在一個女兒的生命中是不可忽視的存在,一方面她對女兒發出負性信息,另一方面又傳遞著喜愛之情,在兩者的反復作用下,女兒在成長的過程只能擔任一個接受者的角色。童年的女兒對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并不了解,只能通過母親來看世界,但隨著她對世界的認知進一步深入,她會開始想要脫離母親的控制,這個過程中的女兒往往是叛逆甚至是過激的。而對余秀華的母親而言,余秀華的成功是另一層意義上的失敗,因為它使得余秀華對自己的價值有了重新的定義,進而顛覆了母親的傳統理念,且使余秀華她自己可能會面臨無依無靠的未來。余秀華執著于離婚,這一行為本身也帶有對母親的一種反叛,因為這樁婚姻是母親在她尚處于心智不成熟時所安排的。在反叛之外,余秀華對于母親還抱有深深的固戀,這位一直陪伴她的女性才是余秀華真正的保護者,丈夫反而是一種阻擋自己與母親相守的存在。在選擇離婚后,余秀華向母親發火,因為她感到母親舍不得這個女婿,這種想法使她感到被母親排斥的痛苦。
此外,母親考慮到另一重阻力,那便是社會輿論,尤其考慮到輿論對于女性的嚴苛,余秀華的選擇或許會引起極大的輿論反應,而她們所生存的環境又是較為封閉的,在這種情形下,輿論對人可以產生巨大的傷害。年輕的余秀華不憚于他人的語言暴力,但是對于母親而言,處于社會環境中的人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考慮他人的看法,這是生存的一部分,也是人無法避免的一部分。而觀看電影的觀眾也在無意識的扮演著判斷者這一角色,這其中不乏惡意的和獵奇的目光,余秀華同意拍攝的同時就需要考慮到觀眾的存在,在之前的一些新聞片中,觀眾可以感受到余秀華的敵意,這是由于觀眾的目光有時是一種無聲的壓迫,和輿論一樣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著人物的行動。
在這兩部影片中孩子的形象是缺席的,相應的在婚姻中,孩子是一個被動的失語者,但同時也是想要擺脫婚姻的一方無形之中所要承受的道德重擔。而對于女性而言,她們所要承受的這種道德重擔普遍來講要超過男性,這一方面是因為社會對女性的定位,另一方面也是女性自身的心理機制所致。片中的兩位女性也在無形之中承擔這一壓力,不過因為孩子們的獨立,作為母親的她們也可以相對自由的去言說自己的權利。
兩部影片除了表現外界因素對女性離婚的干擾,同時也表現了女性在這一過程中的自我覺醒和自我言說。片中的兩位女性并不相同,但她們對于個人權利的認知是一致的,也是堅定不移的。
《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余秀華已是名人,經濟賦予她以自由,《訴訟》是一部情節電影,其中制作者為主人公設置了一個較為自由的經濟背景,因此這兩樁離婚案所聚焦的并非是經濟利益上的糾紛。且這兩部影片中的女性都盡到了婚姻的責任,對于女性而言,波伏娃認為“婚姻被以雙重名義強加給她:她應該為共同體生孩子……她也有滿足一個男人的性需要和料理家庭的職能”1,《訴訟》中的丈夫、鄰居以及好友都認為薇薇安盡到了她作為妻子的職責,《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余秀華也為丈夫育有一子,盡管身有殘疾,但依舊能夠盡到料理家庭的責任。因此兩部影片關于婚姻的探討就不再圍繞誰對誰錯,而是討論個體對于婚姻的滿足程度,這就使得女性對自我的表達更加純粹。
片中的兩位女性選擇離婚,一方面是對丈夫不滿,另一方面是對自己訴求的一種言說。兩位女性都一致認為她們的丈夫都不懂浪漫,這在世俗觀念上似乎是一個難以立論的缺點,因此社會輿論容易傾向于丈夫一邊,卻忽視了在婚姻之中女性對于情感的需求。余秀華生活在對愛情、自由的向往之中,而這種向往在這個封閉的環境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她自身也存在矛盾性,一方面追求純潔的超越性,這是因為丈夫的缺席和母親的庇佑使得她的“青春期”被延長;另一方面她又有被愛的需要,而她的丈夫不能很好的擔任這一角色。這種心理的落差刺激著這個女性進行寫作,以求一個發泄的出口。余秀華和《訴訟》中的薇薇安在心理年齡上存在差異,薇薇安是作為一個成熟女性在為自己爭取權益,而余秀華時而會表現出和年齡不符的孩童氣:她笨拙的打理自己的頭發,向母親發脾氣、撒嬌,面對喜歡的男性時會表現出少女般的歡喜,這也使得她的抗爭格外困難,因為她所面對的是一個非詩意的成人世界。不可忽略的是作為成人的薇薇安也有對于追求愛情的渴望,片中的她在幾場法庭戲中穿著時尚,這是因為離婚有望,她重新燃起被愛的希望,但當她為了自由放棄了愛情時,她再次打扮成普通的裝束,服裝的變化是一個成年女性絕望的控訴。
在勞拉?穆爾維的《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中,她分析了引發視覺快感的觀影心理機制,而在這兩部影片中,男人不再是唯一的看的承擔者,女性觀眾也在現代觀眾中占據一定數量。因此在形象上不刻意凸顯可促成欲望的美感。薇薇安和余秀華的人物形象都不屬于勞拉?穆爾維所指出的可滿足觀眾窺淫癖的角色。她們是作為主體的人出現在銀幕之上,而非被看的“物”。余秀華在詩中多次談及到“性”,在影片中,女性對于性的主動姿態拉進了與觀眾的距離,同時消解了觀看的快感,這也是對世俗觀念的一次“敲打”:女性有追求性快樂的權利。從生理構造來講,男性在完成生殖職能的同時就可以獲得快感,而女性的“生殖職能與情欲往往會分離”2,這就使得婚姻的保障有時反而是對女性的束縛和壓制。在忽略女性生理需求的社會體系中,離婚是女性自身的一種反抗,也是對自我權利的一種爭取。
女性為自己發聲的方式在兩部影片中也是不同的。《訴訟》的導演就是女演員自己,她通過這部電影來為自己發聲,同時也在影響著以色列乃至世界的觀眾。而《搖搖晃晃的人間》的導演是一個男性,這就使得電影是以男性視角來講述人物遭遇的,這其中因為制作者的解讀而產生了一些理解與表達上的偏差。當余秀華離婚之后,制作者竭力表現她內在的脆弱與無助,并通過一場海邊的玩耍戲來體現余秀華小心翼翼的膽怯,但是他忽視了一點,倘若余秀華真如影片中所表現的那般脆弱,她是不可能完成從一個農村婦女到獨立女性的轉變的。為了生存,余秀華曾學過乞討,為了學習,她閱讀了大量書籍,其數之多已足以使她完成對自我的思考。能夠打破自己生存束縛的人是強大的,而這種強大才是余秀華生命中最值得表現的特質。這種女性自身的力量已被她的詩歌忠實傳遞出來:“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有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她不是被同情的對象,而是值得尊重的強者。因此余秀華雖不是導演,但她依舊可以通過電影中所展現的詩歌來為自己言說。
女性爭取自我權利是建立在對外在世界具備一定認知的基礎上,對她們而言,在廣闊的世界面前,束縛自己的條例和標準是難以忍受的,在這種反抗的過程中,女性也是在抒發表達的欲望以及對自身權益的重新審視。因此女權主義并非是女性對權力的爭奪,而是女性在追求自由選擇的權利,而這也是所有人應當擁有的權利,這一詞曾引起許多非議,因此更多人習慣以“女性主義”來代替。人同時具備超越性與內在性兩個特性,前者需要在融合過去的前提下延展到未來,由此完成自我超越,在這個過程中人可以獲得自我;后者則是在一個較為穩定的環境中維持生命的延續,保證家庭的安穩。過去的傳統女性往往被強制固定在內在性之中,只有通過丈夫來與世界接觸。而這兩部電影中的女性則是通過她們自己的渠道認識到這個世界:薇薇安有著一份工作,這使得她可以接觸到外在世界,而余秀華則是通過網絡平臺展現了自己的內心世界,由此獲得了掌握超越性的可能。她們無法再被禁錮于她們的夫婦共同體之中,因為更大的世界擺在他們面前,她們擁有自由選擇的可能性。傳統的女性由于無法直接接觸世界,因而只有通過愛情或宗教來獲得自我,但“作為生產者和主動的人,她便重新獲得超越性”3,因而薇薇安和余秀華能夠站出來為自己言說,并能夠通過影像或詩歌來向更多的女性傳達自我意識。
弗洛伊德曾就女性研究上做過這樣的評價:“縱觀整個歷史,人們總是在女性特質之謎上碰得頭破血流”4,而這里的“人們”中的絕大多數應當是男性,因此女性需要自己為自己的特質和權利來言說。著名脫口秀《陰道獨白》就表現了女性對自我的認識,并通過講述她們的經歷來引導觀眾理解女性特質和女性需求。《訴訟》的薇薇安寧愿放棄愛的權利也要獲得自由,《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余秀華即便是一個殘疾人,也不憚于孤獨終老而選擇離婚。她們所追求的也不需要觀眾“頭破血流”的去理解:僅僅是作為人的尊嚴和權利。
注釋:
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547.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559.
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883
4.李恒基、楊遠嬰.外國電影理論文選(下冊)[M].北京:三聯書店,2006:655
[1]李恒基、楊遠嬰.外國電影理論文選(下冊)[M].北京:三聯書店,2006:635-680.
[2]安東尼奧?梅內蓋蒂.電影本體心理學[M].艾敏、劉儒庭.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7:100-162.
[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547-949.
閻瑾(1994.1- ),女,籍貫:甘肅,工作單位:蘭州大學,學位: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