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打賞

楊力

王德智每天上午健身，下午作畫，晚上或看看電視，或上網聽聽歌，生活很有規(guī)律。

這一天他偶然點開了一家視頻網站，發(fā)現(xiàn)一個新發(fā)布上來的歌曲音頻。那是一首他老家的民歌《蘭花花》，熟悉的曲子讓他動心。不過平心而論，那歌手的水平實在一般，不但技巧不足，聲音也布滿滄桑。一曲聽罷，他的眼睛掃視到音頻下方的留言，卻是一怔。

原來這演唱者叫秋楓，從網民的留言得知，秋楓的丈夫是個小攤販，幾年前因為打死城管伏了法。她的女兒在大學里是學聲樂的，費用很高。秋楓打零工賺的錢遠遠不夠女兒花費，無奈之下，她只好每晚在網站發(fā)布唱歌音頻，希望網友們能夠打賞幾個錢，補貼家用。

王德智心里一震，依次翻開了秋楓的所有音頻，歌曲五花八門，有東北小調，也有陜北民歌，還有形形色色的流行歌曲。看網友們打賞的金額，多數(shù)是一塊兩塊，偶爾也有十塊二十塊的。王德智大概攏了一下，秋楓每晚的收入也就是五六十塊。他回到當晚那個音頻的頁面，毫不猶豫打賞了一百塊，下面的跟帖很快跟了上來：

哇，驚現(xiàn)土豪！

哎，好心人還是有啊，我也打賞十塊吧，雖然她唱得實在有點兒……

第二天晚上，王德智又打開那家網站，果然，秋楓又發(fā)布了一段音頻。這段音頻的開頭，她用沙啞的嗓音對昨天打賞一百塊的聽眾表示感謝，然后說，今天特意為這位好心的先生獻上一曲《走西口》。又一首陜北民歌，看來這個秋楓很聰明，知道投顧客所好。一曲聽罷，王德智又打賞了一百塊。

那以后在網上聽秋楓的歌成了王德智每晚的必修功課，聽完之后雷打不動打賞一百塊。行善是需要帶動的，其他人的打賞金額也漸漸提了上來，算起來每天晚上秋楓能有兩三百塊的收入了。

一個月后，一個人突然申請加王德智的微信，微信賬號名正是“秋楓”。王德智猶豫一下，沒有接受。可這個秋楓很執(zhí)著，每天都申請一次。堅持到了第五天，王德智終于點了“確認”。

秋楓的頭像是一棵火紅的楓樹，一加進來她就迫不及待地用語音打招呼：您好先生！您已經打賞我三千塊錢了，這些錢可解決了我的大問題！我知道我唱得不好，您是個大善人，只是為了幫我，所以我才加您的微信，以后我就可以隨時在微信里唱給您一個人聽。先生是陜西人吧？喜歡聽家鄉(xiāng)的小調？那我每天都學一首新的陜北民歌吧，希望能更好地為您服務。

王德智打字回復道：謝謝你。我打賞只是因為喜歡你的歌。它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的紅高粱和黍子、蕎麥。謝謝你的好意，還是不要在微信里為我一個人唱了，我受之有愧！

可他的回復才發(fā)送出去，一段歌聲已經發(fā)送過來。因為語音聊天最長只有一分鐘，所以一首《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發(fā)送了三次。在微信語音里聽起來，秋楓的歌聲動聽了許多，居然有點甜滋滋的。她一連唱了好幾首，王德智微笑著聽完，給秋楓發(fā)了一個一百八十八塊的大紅包。

秋楓的聲音哽咽了，繼續(xù)唱著。帶著濃重鼻音的歌聲走了調，讓王德智心里發(fā)酸，趕緊發(fā)了一句：今晚就到這兒吧。我要休息了，謝謝你的歌聲。晚安。

那以后王德智不僅僅是在網站給秋楓打賞了，每天還在微信里給她發(fā)紅包，紅包金額不等，可一個月下來，這兩項金額加一起有七八千塊。

幾個月后的一天，秋楓忽然跟王德智說：先生，我女兒知道了我在網站唱歌賺錢供她讀書的事，哭了一場，說我唱得這么糟糕，哪會有人愿意給錢，這就等于是在乞討，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現(xiàn)在她找到了兩份做家教的工作，學習的費用自己就能解決一多半了。以后我不會再唱歌討錢。這段時間您對我的支持太大了，我還是想跟您見一面，可以嗎？

之前秋楓已經幾次提出想見王德智一面的請求，都被他客客氣氣地婉拒了。一想到以后再也聽不到她的家鄉(xiāng)民歌，王德智的心里還有點空落落的。他穩(wěn)穩(wěn)神，回復說：不必見了。女兒知道心疼媽媽，自食其力了，這很好。祝福你們母女越過越好。

手機沉默了許久，屏幕上顯出一行字：您真的以為我不知道您是誰嗎？王局長。

王德智大吃一驚，手機一下子掉在了床上。這個微信里唱歌的女人，她認識自己！秋楓見王德智遲遲不回復，又發(fā)過來一行字：王局長，您不用擔心，您這樣幫我們，我怎么會有惡意呢。我真的只想見您一面，有些話當面說比較好。

過了很久，王德智顫抖著打字回復道：好的。

第二天上午，王德智來到了跟秋楓約好的文化公園，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已經等在一棵古樹下。兩個人四目對視的剎那，都有些尷尬，但是隨即都笑了。

八年前，秋楓的丈夫在街頭擺攤賣水果的時候，因為占道經營被城管隊追逐，雙方動起手來，一個城管隊員被他用水果刀捅死，他被判了死刑。秋楓是個潑辣的女人，法律意識很強，到處申訴告狀，狀告主管的局長王德智不作為。事件當時很轟動，過了很久才平息下來。

秋楓緩緩地先開了口：“你的朋友圈是沒什么暴露身份的內容，可是我請一個小粉絲私下對你做了人肉搜索……我沒有說破你的身份，不是為了貪圖你打賞的錢，我是想看看當年那個霸氣的局長，到底想要干嘛。是純粹心善呢，還是另有不軌的圖謀。我?guī)状翁岢鲆娒妫褪菫榱嗽囂侥悖悄愣蓟亟^了，我才斷定，你的確是個好心人。既然是好人，有件事我覺得應該提醒你一下。這才短短四個月，你打賞給我的錢已經有三萬多塊了。你們的月工資也就是五六千塊吧，如果你沒有貪污腐敗，怎么會隨隨便便打賞發(fā)紅包就是幾萬塊？我想，如果你真的做了壞事，趕緊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王德智恍然大悟，真沒看出來，一個沒多少文化的鄉(xiāng)下婦女，還有這般見識。他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早就認出了你。你一開口，再看到大家的留言，就猜出了是你。當年的事，我們處理失當，我作為局長的確有責任，所以我打賞你，就是為了暗中幫你一把，因為不想被你認出，才不肯和你見面的。”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秋楓似乎放了一些心：“可是，王局長，你的錢……”

王德智爽朗地笑道：“你不用叫我王局長了，因為當年你丈夫的事件影響太大，雖然當時沒處理我，過后調查小組卻查出了我其他問題，我被撤職查辦，在監(jiān)獄里蹲了幾年。”

秋楓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看著王德智：“這么說，王局……你為什么還要幫我們呢？”

王德智再次笑了：“我在監(jiān)獄里做工之余，撿起了丟下好多年的油畫，其實我當年是學藝術的高才生，油畫還得過全國大獎。不過公務繁忙，都丟下了。出來后，經過幾年的刻苦習練和經營，現(xiàn)在我的畫已經賣到國外市場了！想想這大半生的經歷，真是恍如一夢啊。回過頭再看看當年那些同僚，有的因為貪腐被判了無期死緩，有的終日惶惶不安。按照當年那個無法無天的勁兒，當官的有幾個能得善終？所以我常常慶幸，幸虧當年你到處告我，我才能逃脫更大的厄運，擁有今天的生活。”

秋楓看著王德智那雙真誠的眼睛，一陣激動，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給您唱首歌吧？”不等王德智反對，一曲清亮的《信天游》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