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杜 甫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塵匣元開鏡,風簾自上鉤。
兔應疑鶴發,蟾亦戀貂裘。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
這首詠月詩作于唐代宗大歷二年詩人流寓夔州(今四川奉節)時。
首聯點明時間、地點。孤城四鼓,睡起憑高,見前山乍現一鉤晶瑩之彎月,一片清幽爽人心目。“吐”字用得高妙,可見山之高聳。次句寫月華之明,“殘夜”呼應“四更”,點明夜已將盡,天欲放曙。“水明樓”是一側筆,直寫江水澄澈,危樓照影,以襯月光之清輝。
頷聯虛實結合地寫月之形象。“塵匣元開鏡”以比喻手法寫殘夜之月。本來夜黑如塵封之暗匣,而愁人在永夜夢醒時分,推窗而望,忽見一鉤殘月突然自山背姍姍遲起,恰如匣邊露鏡,尤其奪目。“元”,即原初,剛剛之意。“元開鏡”,即初露之鏡,乃喻殘月。“風簾自上鉤”即“彎月掛檐,如鉤上風簾”,將室內人倚窗透過疏簾望月的視覺感受和心醉神馳的想象惟妙惟肖地傳達了出來。詩人候月已久,一更、二更、三更,遲遲不見其姿容,輾轉反側,本以為今夜月恐將不出,幾多失落乃至倦極而寐!誰知月本自明,只是山高而蔽,至四更終現。幾經煎熬,期待終于成真,怎能不心潮澎湃?一個“自”字,袒露出幾分欣喜與自得。
頸聯仍舊虛寫,化用嫦娥奔月的神話以婉陳心跡。玉兔、蟾蜍兩個意象是對月的擬物化描述,詩中用以明指姮娥,隱喻自我。“鶴發”,即白發,乃詩人自謂,是言青春不在,年老體衰。暮齒望月,如何作想?“只益丹心苦,能添白發明”(杜甫《月(天上秋期近)》),一個“疑”字有美人遲暮之無限唏噓。“貂裘”用蘇秦之典故。據《戰國策·秦策》載,蘇秦游說秦王不成,到處奔走,所穿黑貂裘積滿灰塵,變得又暗又舊。此處意謂自己不受重用,未能施展抱負。一個“戀”字,有攬鏡自照、敝帚自珍之感慨。
尾聯寫得曲折委婉。替嫦娥著想,實乃顧影自憐,表達詩人空有出而輔弼、兼濟天下的宏愿卻不受重用的苦悶。結句說得尤其悲憤。身在草野,心憂社稷,想當初身強力壯之時,卻又橫遭群小賊臣排擠,恰如明月為山勢所擋,無由朗照;而如今老大如殘月,心有余而力不足,難免兔疑蟾笑。然而“落日心猶壯”,詩人內心深處依然是“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他從這一鉤殘月之始隱終露中,仿佛讀出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似乎暫且忘懷了無邊的煩惱,萌生了一股勃然的勇氣和憧憬。但理想之于現實,畢竟反差太強烈了,他又未免感到心寒!“九秋”是秋的別稱,不言三,而用九,在程度上似有強調寒秋之難挨的味道,難挨而“耐”,該有多少倔強與隱忍!一個“耐”字分明透出幾分執著,這或許就是杜甫沉郁中頓挫的一面。
整首詩表面是詠月,其實是自詠,字字句句均是心血化作。“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杜甫《江漢》),望月而感,對月抒懷,寄諷遙深。前三聯屬對,后一聯變格,動詞下得靈活,虛字用得妥帖,巧聯想而生妙喻,用典故而出新意,極耐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