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雪想高士

雪之晶瑩高古，在歷代文人筆下多有涉獵。清代張潮《幽夢影》中寫過一句話：“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备呤浚钢救で逖?、品行出俗的隱逸之人。

下雪天，天地俱白，許多人窩在屋里圍爐取暖，喝酒聊天，有人卻抬頭見雪亢奮。宋代《北夢瑣言》記載，唐代鄭綮頗有詩名，作詩的靈感要靠風雪來激發。雪花紛紛揚揚，他一人悠然騎驢出長安，雪花沾在衣服、頭發、胡須和眉毛上，然后欣然命筆。有人問他：“相國近有新詩乎？”他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

雪是寂寞的，高士是寂寞的。雪是高士，高士是雪。

許多事情總是令人觸景生情。我們看到了眼前的物象，隨之便想到了這個物象背后的人。

在江南飄雪的園子里，看白雪紅鯉?；ǔ厮闹埽菽臼挆l，凝結了淺淺一層薄冰，好在池子的中央，留有一處冰層罅隙。這時候，紅鯉出現了，一大群，從池底輕輕升上來，都緩緩地翕合圓嘴，像一片浮動著的紅色影子。

冰雪天，看紅鯉不覺嫌冷？正像大雪天張岱劃一條船到湖心亭看雪，有人冷得縮手縮腳，宅在家里，張岱偏要出去，別以為他犯傻，實際上他很快樂。

水里其實要比岸上暖和得多，水面是一個臨界點，水上似有凜凜寒意，水下卻是清流暖身，只是岸上的人不知，魚卻知。

因雪想高士。遙想漢代當年，洛陽城里那場大雪，天災導致人禍。父母官外出視察災情，見家中斷糧的百姓皆除雪開路，外出乞食。來到文士袁安家門口，卻一片寂靜，但見屋舍被雪封堵，無路可通，人皆以為其被凍死，急命除雪入戶，卻見袁安僵臥于床，問：“為什么不出來求食？”袁安回答：“天下大雪，人人皆餓，我怎么可以再去打擾別人？”出俗高士，寧肯餓得奄奄一息，也不與人爭。

大雪天，遇見高士，那個身影迷迷蒙蒙，雪天中的一個小黑點，隱約可見。

晉人王恭，于鵝毛大雪中，身披鶴氅，涉雪而行，時人孟旭見之，贊嘆道：“此真神仙中人也。”

一千多年前的那個雪夜，空氣清冽。王子猷居山陰，從酣睡中醒來。他輕輕地打開了窗戶，四處望去，天地一片潔白銀亮。他披衣下床，慢步徘徊，大聲吟誦起左思的《招隱詩》。忽然想起了好友戴安道，已多日不見。當時，戴安道在曹娥江上游的剡溪，王子猷竟連夜乘小舟前往。經過一夜，到了戴安道的府上，他卻沒有登門，而是轉身返回。有人不解，問他為什么這樣。王子猷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張岱《夜航船》有二則小品：“欲仙去”與“嚼梅咽雪”，說的都是高士在雪天發生的故事?！霸饺送趺?，當天大雪，赤腳登爐峰，四顧大呼曰：‘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嚼梅咽雪”則說，從前有個鐵腳道人，愛赤著腳走在雪中，高興時則大聲朗誦《南華經·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塞香沁入心骨?！币姷窖?，赤腳而奔，可見其興奮至極。

這個年代，何人是高士？大約是那些有著一份內心深處的堅持與堅守，冷漠名利，安靜優雅的人吧。

有年冬天，和幾個朋友在蘇州穹窿山中閑逛，遇雪，看著雪花安靜地落在老黃的櫟樹葉、巖石上，一徑曲折而上，頭頂有木屋翼然，恍若遇見一高士，在遠處呵呵而笑。

（作者王太生，選自《揚子晚報》2017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