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起
我住醫院了——是清晨外出散步時,一不留神,被看起來并不起眼的一輛捷達小汽車輕而易舉地撞進醫院的。
這是我走過的整整70年的人生路上第一次“正正規規”地住院。作為從農村走出來的莊稼漢,常年風里來雨里去,身體原本沒那么嬌貴,日常極少患病。即便偶患頭疼腦熱的小疾,無非是皺皺眉頭扛上個三天兩夜,也就不藥而愈。而這次在醫院一躺就整整18天,而且實實在在地做了一次耗時近4個鐘頭的接骨手術。
肇事司機是X保險公司的一位年輕員工。清晨我去公園遛早,中途路過一個加油站的進出口,我小心謹慎地瞭望確認沒有進出的車輛后,便緊走兩步想快速通過這個寬約10余米出入口。 此時一輛小車在絲毫沒有減速的情況下,突然由機動車道右轉駛入加油站,我被重重地撞倒在地。緊急之中,我立即掏出手機,迅速呼來了執勤交警110。
現場勘察后,交警對事故迅速地作出了“由肇事司機負全責”的責任鑒定。 120救護車把我迅速送到了醫院的急診室。X光片顯示,我的左腳腓骨和脛骨末端已經完全斷裂移位,我心中還是不免簌簌一驚——這次看來手術是在所難免了。 這次被車所禍給我留下的,是腳踝上部的小腿上密密麻麻縫了36針的28厘米長的兩條恐怖的手術刀痕;兩個骨折處植入了兩條鎳合金鋼板,并打上了19顆固定鋼釘。
面對這場飛來的橫禍,我心中的憤怒和詛咒悠然而生。但冷靜后細細咂品,人生或許理應如此。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人人都在期待和追求著有一個完美的人生。而到底什么樣的人生才堪稱完美,世人所求各異,眾人難以趨同。但我隱隱悟到: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為著一個神圣的心靈約定而終生苦苦追求和不懈奮爭自不待言,完美的人生大概不僅僅是花前月下的綿綿私語,綠蔭婆娑下的款款漫步,錦衣玉食的少慮無憂,雅齋靜室的品茶唱和,賞景觀光的五洲漫游,一帆風順的心想事成。真正完美的人生,似乎還應該包括歷盡酷暑嚴冬的風霜雨雪,踏遍前行荊棘路上的坎坎坷坷,嘗盡人間的酸甜苦辣,品咂不期而遇的六難三災。
謹遵醫囑——也是出于手術后,輸液管、導尿管、創口污物清洗管、麻醉劑微量導入管、血壓脈搏監測儀等諸多管線纏身的無奈,我被迫規規矩矩地在病床上靜臥了漫長難熬的整整18天。 隨著身體狀況的日漸好轉,身上的各種管線相繼被一根根撤掉。當終于有一天,我腿垂床沿伸腳觸地吃力地站起,手緊扒床頭忍痛艱難地試著邁出小半步時,雖然當即遭到了在場醫生絲毫不留情面又飽含愛憐的嚴厲斥責,但我對自己終于又能夠站立起來,并且還能試著邁出小半步的激動和喜悅,卻是少有人知的。
人大概是天地間少有的一種只有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怪物。獨自站立,蹣跚學步,本是乳童之舉。車禍前,天天站立,每天走路,也沒覺得多了或少了什么,不曾有過半分珍惜。但這次病床邊的重新趔趄站立,蹣跚學步,卻好似重開了我人生路上的一個什么嶄新的紀元。大概如同人們天天都在呼吸,卻沒有多少人覺察到空氣的珍貴。原來類似站立、走路這種從未被察覺到的幸福,竟然曾經默默地離我們如此之近,卻忽而無聲遠遁,離我們又是如此之遠!
值得慶幸的,不僅是醫生告訴我,以手術情況判斷,康復后完全可以恢復正常人的站立行走。更重要的是經過痛苦孤獨的半個多月的臥床面壁,在漫漫人生路上,不經意間,我又跨越了一座不期而遇的高山,受到了一場醍醐灌頂的洗禮。鳳凰涅槃,浴火重生,距離人生“完美”的目標似乎又微微地近了一小步。
我出院大約一周后,院長和骨傷科主任到我臨時借住的一座平房,為我拆掉了最后尚存的4針刀口縫線。為了在醫生面前展示一下康復效果,也是出于對他們精湛醫術和多日精心護理的一種褒揚,我有意手拄雙拐,一步一點頭地迎出了老遠。
大大出乎我的預料。他們對我的“展示”之舉不僅毫不領情,而換來的卻是對我這個特殊傷號“不遵醫囑”的滿臉無奈和十分嚴肅認真又似帶幾分乞求般的請托:“不行啊——老爺子啊!這怎么能行?常言道,傷筋動骨100天。您老人家可倒好,手術還不到一個月,兩處骨傷處還遠遠沒有愈合,竟敢扶拐拄杖走出這么老遠,而且還走得這么快。一旦造成內置鋼板斷裂移位,出現二次傷害怎么得了!你可以不在乎你自己,但也要為我們著想啊——您手術的成敗,可是我們醫院的一塊對外的招牌啊!”
沉思。無語。
同樣都是住院療傷治病的患者,但我只能把對肇事者的滿腹憤懣默壓心底,不能向任何人發泄半句;只能默默忍受鉆心的傷痛,以手掩面,暗中切齒眥目凝眉,但不能張口暢叫一聲;本來是常規的手術,本地的醫生卻不敢操刀,只能被迫無奈地延長著痛苦。更沒想到,就連術后的康復效果,竟然也被貼上了一塊足以示眾的“招牌”標志。看來,曾經的社會公眾人物卸任后即便真的想淡出公眾視野,實實在在地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民,在實際生活中也非易事。
我開始清醒地意識到,昔日頭上御封的官職光環,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許會輕而易舉地淡掉;而一種無形的社會責任可能將會陪伴我的終身。淡出官場易,淡出標準依舊特殊的社會監督——難!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覺到了在我的肩上,還承載著一副隱身潛形難以卸載的“不忘初心”的重擔。
住院18天,全是由家人晝夜陪護的。肇事方的單位領導曾幾次主動提出,可以雇個護工,所發生的勞務費統統由他們來付——這倒也天經地義,但卻遭到了兩個兒女不容分說的回絕。他們絕不會把自己的老爸推給一個素不相識的護工來照顧。用他們的話說——護工的陪護是護在錢上,我們的陪護是護在心里。
護工沒雇,但幾天來,走馬燈似的主動找上門來的“護工”卻不少。他們神鬼兮兮地說:你這人不要太死心眼。實際上護工雇與不雇都沒關系,但護工勞務費的發票我們都可以照樣給你開。反正有賠付單位,又不花你自己的錢。只要把開票領取的錢返還給我們一部分就行,現在不少人都在這么干。這種事你我互利雙贏,誰也不吃虧。
嗚呼——大開眼界!平時我再也想象不到,就連住個醫院,竟然還有這種見不得人的狗茍交易!看來我這個頑固不化的“老古板”,真的是不可救藥的孤陋寡聞了。腐敗的癌細胞竟如此猖獗地無孔不入,實在令我如蠅入喉、背若覆冰!
住院頭10天夜間的陪護,幾乎全部由兒子非常“霸道”地攬了下來,他拒不讓任何人插手。老伴兒、女兒和兒媳除了白天輪流倒一下班外,主要負責后勤保障。后來,為了減輕兒子的負擔,姑爺和在廊坊打工的侄子、外甥也陸續加入了護理隊伍。
看到孩子們白天既要盡量堅持正常上班,又要一刻放心不下地輪流來醫院照顧我,我實在心存不忍。再加上幾天來探視的人勢頭不減,每天總會有那么幾撥。就連我曾經就職的省審計廳得知消息后,也派人從石家莊專程來探視。外地得知信息的一些同學和朋友也電話中吵吵著要來。于是,我下定決心,盡早出院。
在反復協商征得院方勉強同意后,手術刀口處的線尚有4針沒有拆完,我便迅速逃之夭夭,躲避到提前預訂好的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城郊偏遠的地方“隱居”去了。
十幾天來,絡繹不絕的探視的人群中,除了血緣至親、舊時同窗好友和昔日政界同僚,大都非親非故。既然是來醫院探視,固然少不了幾句溫馨的問候和盡早康復的良好祝愿。但他們每每談及廊坊的往事,又不時多了不少贊譽之詞。我判斷他們倒不見得僅是違心地循著“批判稿上無功勞,追悼詞中無罪狀”的老套路,懷著憐憫之心,面對受傷臥床的我,說的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話。但我從政40余年,僅在地(市)領導崗位上的時間就占去了28年。不菲的薪俸浸透著老百姓的血汗。我身居要職多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又真的干成了些什么?哪些光彩的事本來不是我 ——或起碼不只是我一個人干的,我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只不過善良的人們往往習慣于把許多象征功勞之箭,并無惡意地統統集中射在了我這座他們心中虛擬的理想箭垛上。
勿勞竹帛書成敗,慣聽茶肆論短長。樸素而真誠的言語,顛覆著一些人對時下“人心不古”的憂天之嘆,彰顯著善良的人們對現實、對明天、對時下“官員”們的一種殷殷期盼。
但我敢斷定,肯定還有另外一些他們沒有聽到或聽到也不便當面說的話,并沒有對我直講。
我一貫認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多年從政擔任要職的人,期待達到人人稱頌、有口皆碑的境況,幾乎是可視而不可至的海市蜃樓。連一句被批評甚至挨罵的話都從來沒有過的領導,不見得是一個真正合格的領導。且不說,一個再優秀的領導者,他可以做到秉承宗旨、恪守人格,保證不去做那些損國害民的壞事。但不可能做到一切都料事如神、萬無一失,從來都不因失誤失察而做出有悖初心的錯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既然有“過”,受到人們善意的批評甚至一些過激的指責,全在情理之中。
作為一個敢于擔當的領導者,必須有“海水”與“火焰”兩種情懷和“天使”與“魔鬼”兩副面孔,集褒揚與懲戒之責于一身,承懲惡與揚善之擔于雙肩。即便是你再堅持原則、秉承公道,做的全是為國為民的好事善事,但同時你又在傷害著某些心懷不軌的人的既得利益,斷了某些投機鉆營的人齷齪有加的官路財道。這些人輕者丟了飯碗,重者被繩之以法。某些人發狠要挖了你家的祖墳也是毫不足怪的。所以,今天如果有人對我出車禍興災樂禍,或者再發上幾句類似“活該”“撞死才好”等類型的詛咒的狠話,也都在預料之中。
靜臥病床,屈指盤算,不經意間,我的一雙兒女原來也都已年逾不惑了。
平時他們既要上班,又要帶孩子。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他們煞費苦心地把節假日中的各種補習班、興趣班安排得密不可支,忙得不亦樂乎。而我們父母子女們相聚的機會卻越來越少。即便偶逢周日,往往也就是中午一頓飯間兩三個小時的短暫相聚。我對這種回家“掃蕩完就撤”的相聚,背后也曾經絮絮叨叨的頗多微詞。
只是有了這次我重傷臥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才有了兒女們不分晝夜的床前陪護,也才有了我難得少有地對他們當面四目對視的細細審視。仔細端詳中發現,在我眼中一直是孩子們的發間已銀絲偶見,額頭碎紋漸露。面對他們天天精心地為我洗臉擦身、溫茶奉湯,我心中暗暗地掠過了幾絲少有的充滿愧疚的悲涼······
我的一雙兒女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在山城張家口隔年相繼降生的。當時,我還在地區外貿局業務科當業務員。一家四口,夫婦二人80余元的月收入,還要奉養夫妻雙方家在農村生活的老人。一間狹小的住房,還要兼作廚房、餐廳和雜物儲藏室,其生活窘況是可想而知的。
當兒子剛滿五周歲、女兒即滿3周歲時,我即離家奉調到距張家口近200公里之遙的壩上沽源縣任職,這一走就是7個年頭。孩子們6年的小學生涯,都是老伴兒每天把家門鑰匙掛在孩子們的脖子上,反復進行“路上要小心,要走人行便道”牽心掛肚的叮囑后,兩個小家伙背起書包,哥哥拉著妹妹的小手樂顛顛地上路。不管驕陽酷暑還是風雪交加,我從沒有接送過孩子們一次;沒有看過一次孩子們的作業;沒有參加過一次學校的家長會;更沒有時間給他們講故事,陪他們做游戲;沒有陪他們爬過一次山;沒帶他們看過一次電影;甚至沒有和他們一起點上蠟燭,唱著“Happy birthday to you”,共同過一次生日……
1983年全國機構改革時,我奉調回到地委工作,也僅不過完成了一次表面令外人羨慕的家庭團聚。而承載著組織信任的地委副書記的重擔,貧困落后山區百業待興的工作壓力,剛滿37歲爭強好勝的追夢年齡,迫使和催促自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機構改革后新組建的地委和行署的班子成員中,論年齡我最年輕。當時地委車少,況且我也沒有資格 ——更不敢忘乎所以地“擺譜”,天天上下班讓辦公室派車接送。但又總覺得每天我應該趕在其他人之前提前到機關 ——誰叫咱年輕呢。從我居住的工業大街中部到長青路上的地委機關,南北縱跨大半個市區。山城的上坡路,冬天肆虐呼嘯的北風透衣如紗,單程就需要足足騎車40分鐘。也曾有人背后譏諷我是在“有意作秀”。而這輛七八成新的自行車,陪我一“秀”就“秀”了整整9年,直至1992年調離這座山城。每天早晨,孩子們還沒起床,我便騎自行車離家。處理完當日公務,到晚上結束必不可少的一些公務接待應酬,疲憊不堪地騎車回到家時,兩個孩子又早已進入了夢鄉。所謂“家”,充其量是我終年免費寄居的客棧。
靜臥病床,盡享著孩子們每天噓寒問暖、梳頭揉腳的精心侍奉,我一向倔強的心在無聲地流淚。幾十年來,作為人夫、人父的我,到底為家庭,為妻子、為兒女們盡了幾分責任?
不經意間,我老了。不知不覺間,曾經天真頑皮卻十分懂事的兩個孩子,也已經攜他們讀中學的子女,步入了他們人生的中年。時下,他們不僅在職要為國效力,在家要為子女盡責,還要時時不忘為雙方父母盡孝。同時,還要不時觀察我的眼色臉色,處處小心謹慎,以免作出有損老爸形象的事而遭到我的嚴厲訓斥。他們太難——也真的太難為他們了!
孤肩難挑雙重擔,一燭難點兩頭明。我的最大欣慰是,今天,我這個一向不稱職的父親,最終得到了孩子們對老爸當年盡責不到的充分理解。
余下的最大企盼,也僅僅是默祝我的孩子們能在自食其力的正路上勤勉不怠、審慎篤行。還有就是,我盡量做到老而緩朽、自我珍重。假設有那么一天,我的茍活只是在體現著一個人生命力頑強,而已經失去了起碼的生存尊嚴,那么,我祈求老天大發慈悲,不吝垂憐,盡早送我到我最終應該去的那個地方。以便把眼下捉襟見肘的社會公共資源騰出方寸空間,留給比我更需要的那些尚能為國效力的人。同時也別讓自己的這副已經毫無價值的殘軀朽骨,為孩子們再添新累。
(標題書法:周潤天)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