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 要:六至十二世紀的東亞處于古代中國構建的宗藩體系中,國家間的往來伴隨著各類動物的贈送,是當時國際關系的重要環節。這一時期,孔雀一方面得益于自身的外在特性,另一方面借助佛教東傳,成為頗具宗教內涵的符號性動物,被視為動物贈送中的代表之一。以古代國家間的孔雀饋贈為線索,有助于幫助探究其在東亞各國關系中的政治地位、文化內涵,明晰當時的東亞國家外交特性。
關鍵詞:動物贈送;孔雀;中國;日本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3.011
引 言
研究人類的歷史與文化,需要借鑒包括自然經驗在內的多種經驗,以此構建完整的歷史文化體系。自然經驗中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動物,借助其在人類社會中宗教、政治、文化等領域的綜合考察,有助于從多維視角理解人類歷史發展的整體脈絡,明晰社會與自然空間的相互作用和關系。由于孔雀的外在屬性與宗教內涵,使得它在古代東亞國家往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成為各國交流的媒介之一。對此,前輩學人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探索。
傳統上,中外學界對包括孔雀在內的古代動物研究,多集中于宗教、文化領域。國外有保羅·瓦爾多(Paul Waldau)的《物種的幽靈:佛教和基督教的動物觀》、1理查德·福爾茨(Richard C. Foltz)的《伊斯蘭傳統動物與穆斯林文化》、2
拉比羅納德·H·艾薩克斯(Ronald H.Isaacs)的《猶太傳統中的動物權利》等著述,3從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出發,探究古代不同宗教體系下的動物認識。此外,羅德尼·泰勒(Rodney Taylor)分析了儒家思想如何看待人與動物的關系。4安德森(E.N.Anderson)與拉菲爾斯(Lisa Raphals)則認為道教典籍中動物多用于比喻和教諭,且虛擬性、幻想性動物占據了不小分量。1國內有莽萍的《物我相融的世界:中國人的信仰、生活與動物觀》,2歸納總結了早期中國宗教的動物觀,還從少數民族信仰、民間信仰等視野出發討論了古代中國的動物形象。郭郛、成慶泰與英國學者李約瑟合著的《中國古代動物學史》,3進一步考證了中國古籍中出現的動物名詞。
具體到孔雀而言,日本學者皆川雅樹的《孔雀的贈答——日本古代對外關系史研究的一個片段》,4從佛教史、中日交流史出發,概述了中日兩國的孔雀贈送及意義,分析了孔雀在日本對外關系中的作用。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娜·E·杰克遜(Christine. E. Jackson)的《孔雀》,則詮釋了西方在生物學、地理學、文學、歷史學、美學等領域有關孔雀的認知和解讀,有助于在全球化視野下去審視特定動物形象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特殊含義。5除此之外,祁慶福的《美麗的文禽——孔雀》(《商業文化》,1997年第4期)、張詠梅的《中國古代瓷器上的孔雀紋飾》(《文博》,2004年第6期)、胡柳婷的《傣族舞蹈中的“孔雀形象”溯源》(《大眾文藝》,2012年第7期)以及劉云地的《中國花鳥畫中的孔雀形象研究》(云南藝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等論文大多側重于考察文化領域中的孔雀形象。整體來說,孔雀在古代國家外交、政治領域的相關討論尚有欠缺之處,有待進一步發掘。
一、孔雀之認識
孔雀,雞形目雉類鳥類,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分布于印度和斯里蘭卡的藍孔雀(俗稱印度孔雀),另一種是分布于自緬甸至爪哇的綠孔雀(俗稱爪哇孔雀)。中國現僅有綠孔雀種,多活動于云南和西藏地區。
(一)外在特性
梵語中,孔雀被稱為“摩由邏”,中國對于孔雀則有多種稱呼,如“越鳥”、6“文禽”、7“都護”8等,日本也有クウシヤク、9云音尺八10之名。《太平御覽》中,描繪它“其大如雁,而足高,毛皆有班文彩。捕得畜之,拍手則舞。又曰:孔雀形體既大,細頸隆背,似鳳皇。自背及尾,皆作珠文,五彩光耀,長短相次;羽毛末皆作員文,五色相繞,如帶千錢,文長二三尺。頭戴三毛,長寸,以為冠。足有距。棲游岡陵,迎晨,則鳴相和。”11不僅中國史料對其記載不絕如縷,日本方面也不在少數,如《運步色葉集》指出孔雀:“其尾初春生,四月后凋,與花俱榮,與花俱衰,雨雪而孕也。”12
孔雀在中國,常被視為瑞鳥、珍禽,有“蕭史吹簫,常致孔雀”的傳說,13而《述異記》將“白孔雀”譽為“中瑞”。隋朝大業年間,有“孔雀飛集”,被朝廷百官視為值得稱賀之事。14在日本、新羅,它更是王室貴族的心愛之物。平安中期的《宇津保物語》“吹上”篇記載:“被稱為寶物無所不有,甚至連新羅、高麗、常世之國的財寶也聚集一身的財寶之王”的種松宅邸中,“只是沒有孔雀和鸚鵡等鳥類游玩”,1從側面證明孔雀對貴族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珍寶。
(二)宗教內涵
除卻東亞諸國對孔雀外在屬性的認知以外,它的宗教內涵也是備受當時各國喜愛的重要緣由之一。據《太平御覽》卷九百二十四引《南方異物志》和《佛說阿彌陀經》所言,孔雀是彌陀凈土中與白鵲、鸚鵡等并列的“眾鳥”之一。古印度人認為它是安樂祥和的重要象征,是勸人向善的使者。北宋戒珠在《凈土往生傳》中,描述高僧智舜圓寂前,“自見鸚鵡孔雀累百來集”,以為“此必凈土化主,示其先應以資我”。2此外,《法苑珠林》載:“如經說云。如龍驥驎鳳孔雀鸚鵡山雞畫雉。為人所貴情希愛樂。”3《方廣大莊嚴經第八》也將孔雀視為“吉祥之相”,“又有無量鸚鵡舍利拘抧羅鳥。迦陵頻伽。鳧雁鴛鴦孔雀翡翠共命諸鳥。翻翔圍繞出和雅音。菩薩往菩提場時。有如是等無量希有吉祥之相”。4不僅如此,佛教中還有不少佛陀以孔雀為坐騎,最為有名者便是孔雀明王。密教中更有以孔雀明王為本尊而修行的秘法,即《佛母大孔雀明王經》,是“五護秘經”之一。
(三)利用價值
由于孔雀的外在特性及宗教內涵,使得孔雀的價值頗多,大致體現在實用及文化方面。實用價值方面,孔雀在古代一般被視為珍禽,為王公貴胄所喜愛。兩宋時期,由于孔雀養殖技術的進步,尋常百姓之家也能飼養,宛若家禽,以至于范成大所著《志禽》中竟記載有以孔雀為原料的菜肴,“孔雀……飼以豬腸及生菜,惟不食菘……又以孔雀為臘,皆以其易得故也。”5除卻觀賞和食用,孔雀羽毛更是珍貴的裝飾用品。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為顯示自身尊貴,“織孔雀毛為裘,光彩金翠”。6清官服還以孔雀羽翎為冠飾,有三眼、雙眼、單眼之分,以顯官位尊卑,稱之為“花翎”或“孔雀翎”。不僅如此,古人還以孔雀羽作屏風、扇子,“人採其尾,以裝飾扇拂”、“南越以孔雀珥門戶”。7黃休復的《茅亭客話》也有:“為婦人首飾及扇拂之類。”8張邦基在其所著《墨莊漫錄》中,指出皇宮大內就多以孔雀尾清掃:“孔雀毛著龍腦則相綴,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諸閣,擲龍腦以辟穢,過則以翠尾掃之皆聚,無有遺者。”9文化價值方面,鑒于孔雀的外在特性,因此歷來受到文人騷客的青睞。譬如司馬相如在《子虛賦》中寫道:“其上則有鵷鶵孔鸞,騰遠射干。”10三國的楊修、曹植、鐘會與晉朝的左九棻的《孔雀賦》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南朝時,一篇《孔雀東南飛》使孔雀之名廣為流傳。六世紀后,詩、詞相繼興起,稱頌其顏貌端正、羽翼燦爛、音聲清澈的詩人頗多,如韓愈、李商隱、王建等。11
南方少數民族中,有關孔雀的作品更是不勝枚舉,如傣族的《羅擁罕》與《召樹屯與楠木諾娜》。1此外,傣族的傳統舞蹈《孔雀舞》中,顯示孔雀為百鳥之王,寓意平安吉祥。除卻文學領域以外,孔雀在繪畫領域的應用也頗為廣泛。南齊的《孔雀鸚鵡圖》,是有史可查的第一幅以孔雀為對象的畫作。自唐以后,墓室壁畫中,還開始出現了孔雀,被時人認為是運載、引導墓室主人魂歸極樂的神獸。
整體而言,古人對孔雀之認識,是實用價值和文化價值作用下的產物,觀感并非固定不變,而有著豐富的自然屬性和時間概念。所謂自然屬性,指代其自身的外在特點,而時間概念實質上是講孔雀所蘊含的附加屬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從早期單純的珍禽到佛教語境下的瑞獸再到被人廣泛圈養的賞玩之物,其認知是漸進式的。它是宗教信仰、神話觀念及圖騰崇拜等人類心中的間接反射和升華。當然,在自然科學不發達的東亞古代社會,對孔雀的認識及基于此種認識所伴隨的象征意義也有商榷之處。但是,孔雀已然擺脫了原始的認知概念,而具有某種程度的符號內涵,因此孔雀形象處于一定程度的失真狀態是情理之中。如其性猛惡,盜食農作物,一雄多雌等,與人們想象的孔雀有著極大的差距,但這并不能阻礙人們對它的喜愛,對它進行藝術想象的升華。正所謂“凡是藝術都要有幾分近情理,卻也都要有幾分不近情理。”2
二、孔雀與東亞外交
六到十二世紀的東亞世界,處于傳統的中國宗藩體系之下。東亞各國之間的往來伴隨著動物的贈送。由于孔雀自身的外在屬性和宗教內涵,成為當時代表性的贈送物品。
(一)中國方面
1. 進貢歷史。七世紀后,隨著中原王朝的崛起,南方土邦與邊郡不斷將孔雀作為方物進獻給朝廷。《新唐書》卷四三《地理志》七記載:“羅州招義郡,下……土貢:銀、孔雀、鸚鵡。”“雷州海康郡,下……土貢:絲電、班竹、孔雀。”“愛州九真郡,下。土貢:紗、絁、孔雀尾。”“開元中安南所領有龐州,土貢:孔雀尾、紫鉚。”3新羅也曾以孔雀為貢物,獻于唐朝。4《宋史》中則有:“占城國在中國之西南……鳥獸多孔雀、犀牛……建隆二年,其王釋利因陀盤遣使莆訶散來朝。表章書于貝多葉,以香木函盛之。貢犀角、象牙、龍腦、香藥、孔雀四、大食瓶二十。”5
2. 輸入路徑。唐之前,所得孔雀主要由西域和南方邦國而來。西域之物,應是沿絲綢之路東行至長安;南方則應沿“五尺道”、6“西夷道”、“南夷道”、“博南山道”7等而北抵中原。唐之后,西域諸國進獻的歷史記錄日漸減少,中原所得孔雀多為南方州郡及邦國所獻,通道與秦漢相比并未有太大差別,主要有五條路線,即“清溪關道”(漢“西夷道”)、“石門道”(漢“南夷道”)、“安南通天竺道”東段(由今云南昆明至越南河內)、“黔中道”(由今云南昆明經貴陽至重慶涪陵)、“邕州道”(取道南盤江而下嶺南)。8除卻陸路交通外,海路也是運送孔雀的重要途徑。譬如東南亞諸藩國進貢路線,在北宋中前期,主要從廣州登岸。北宋后期至南宋時,則改為由泉州登岸。
3. 進獻人物。除卻西域及南方土邦屬國的貢使,唐朝所得孔雀基本為土貢,負責人為各地朝集使。在《唐六典》中,對其身份有所規定:“凡天下朝集使皆令都督、刺史及上佐更為之;若邊要州都督、刺史及諸州水旱成分,則它官代焉。”1值得注意的是,朝集使之外,其他的地方官員也可納貢,李錦繡指出:“年支常貢基本由都督刺史及上佐充任的朝集使送納,額外貢及別索貢由進某物官或進某物使送納,進物官使為縣尉或主簿等,其地位相當于運送租庸調的‘副綱。”2
4. 圈養與管理。早在周朝,便已有了管理孔雀等珍禽的官員,即“囿人”。至兩漢時期,大行令、大鴻臚等官員,也負責接待外國使節,管理貢物。唐朝建立后,鴻臚寺負責“凡四方夷狄君長朝見者,辨其等位,以賓待之。朝貢之儀,享宴之數,高下之等,往來之命”。3一般來說,珍禽異獸應在鴻臚寺進行登記,然后發于各處飼養,孔雀應屬其中。宋朝的四方館掌“凡諸蕃國使至,則視其禮命之等,授以館舍,而頒其見辭、宴設、給賜之式于主典之官,戒有司辦具。有貢物,則前期具數報四方館,預備押當吏卒以進”。4關于圈養孔雀的具體場所和機構,兩漢時期,由于國力強盛,異域的珍禽異獸充斥于宮廷,“于是廣開上林,穿昆明池,營千門萬戶之宮”,5主管官員為上林苑令,6苑中所養禽獸都被登記于“禽獸簿”上,以便查閱,孔雀也位列其中。而據《史記》卷三十《平準書》記載“其沒入奴婢,分諸苑養狗馬禽獸”,7可知漢時飼養這些動物的人為沒入奴婢。唐朝時,長安禁苑建于“大內宮城之北,北臨渭水,東拒浐川,西盡故都城。禽獸、蔬果,莫不毓焉”。8兩宋時期,南方各藩國及邊地所進貢孔雀,也大都被圈養在皇家苑囿中,如北宋的玉津園就圈養了孔雀。9
5. 政治外交意義。孔雀進獻是古代東亞朝貢體系的重要環節。雖然,濱下武志認為“以中國為中心,幾乎覆蓋亞洲全境的朝貢制度,即朝貢貿易體系,是亞洲歷史上,也只是亞洲歷史上獨特體系”,10強調朝貢制度的貿易性。但是,包括孔雀在內的珍禽異獸的進獻,絕非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中原王朝豢養它們不僅只是封建帝王個人喜好,它最為重要的作用在于贈送動物背后的政治考慮。
對中原王朝而言,珍禽異獸的進獻可以宣揚君權神授,用以粉飾太平。儒家天人感應體系中,某些特定的動物,如孔雀、麒麟、獅子、白鹿等象征著天子的合法性是否得到了上天的認可與表彰。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歷代王朝大都樂于接受四方進獻并極力向臣下夸耀。不僅如此,傳統天下觀和華夷觀中,中原四方的藩國還往往與禽獸相類比。一般情況下,各國的珍禽異獸多被列為貢物之首,諸夷進獻珍禽異獸,被視為四方諸夷效順、君主德被天下、聲望傳于四海的表現,有助于保證政治合法性和地區穩定性。不僅唐、宋等漢人王朝奉行這一原則,作為當時東亞的強大國家,遼朝也相信進獻朝貢是附屬國家表示恭敬、宗主國家國力強盛的表現,如《遼史》卷十五所記,回鶻進獻孔雀,便是其臣屬的標志之一。11
對進獻者而言,進獻包括孔雀在內的珍玩寶物,是確保自身政權正統性、穩定性與安全性的重要保障,也是獲取賞賜的方法之一,體現某種程度上的互惠互利。中原王朝一般會按照“物有所償、貢有所賞”的原則,對屬國朝貢進行回賜,且價值多高于貢物本身,以便讓進獻者有利可圖。以占城為例,其向宋朝進獻孔雀,就有政治、經濟等多重目的。第一,政治方面。占城交好宋朝,在于其與真臘、交趾的三國往來中處于相對弱勢,試圖向宋廷朝貢稱臣,以求得保護。由于安南同宋朝沖突不斷,宋朝為了穩定南部邊疆,也積極參與到中南半島事務中,拉攏相對弱勢的占城借此打擊安南。孔雀因此成為兩國往來的重要紐帶之一。第二,經濟方面。人類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本能,國家也不外如是。占城與宋的朝貢貿易,于占城而言,是一項有利可圖的行為,宋朝奉行“厚往薄來”朝貢政策,占城貢物所得饋贈極為豐富。不僅如此,這些使節在得到宋朝的饋贈外,還可進行個人貿易,以致其年年朝、歲歲貢。一言蔽之,“島夷朝貢,不過利于互市賜予,豈直慕義而來”。1
唐朝的南方州郡所進孔雀,屬土貢,與藩國又有所不同。所謂土貢,是“當土所出”、“任土作貢”,即地方州郡向宮廷進獻的地方物產,如土特產、手工品、珍禽等,體現著中央和地方的隸屬關系。地方州郡按時按量繳納貢物,是恭順服從、盡心盡力的表現。唐前期,除非發生大的天災人禍,一般情況下不會停止土貢,被視為地方州郡重要的一項職責。唐后期,隨著藩鎮割據加劇,土貢便難以為繼,日漸荒廢。對此,中日學者有不同看法。日本學者日比野丈夫和大津透認為土貢更多的追求禮儀性,并不追求貢物的實用性,指出特殊節日中貢物的陳列,標志著地方對中央的臣服,是對以君主為中心的世界的再確認。2王馨英圍繞土貢的構成加以討論,強調其禮儀性和實用性兼而有之。3在筆者看來,土貢數量、繳納時間、進獻州郡等的完備與否,標志著唐王朝對于地方掌控能力的強弱變化,是考察統治穩定性的一項重要指標。
(二)日本方面
1. 贈送歷史。日本本身其并不出產孔雀,文獻所載孔雀皆為外來之物。筆者將六至十二世紀來自大陸的孔雀記錄整理成表(如下表1)。
2. 路線問題。如表1所述,六至八世紀時期,孔雀通過中國南方進入新羅并渡海至日本。
具體路線雖不能完全確定,但根據《新唐書》、《舊唐書》所見《地理志》記載,唐朝通往新羅及日本的路線主要有三條,即營州道、黃海道與東海道。營州道,即從營州(今遼寧朝陽)通瀚海、高麗、新羅各國;黃海道,即“登州海行入新羅道”,4從登州(今山東蓬萊)由海上到東北、朝鮮半島各國和日本。該航路還可由登州東向出海,直航朝鮮半島西岸,至白翎島一帶,與上述經渤海灣的航線會合。唐朝初年,朝鮮半島三國及日本與唐朝的交往,就是通過黃海道進行的;東海道,新羅統一朝鮮半島后,因其“梗海道”,日本迫于無奈,開辟了東海航線,5指從淮河與長江口附近沿海地區直航日本的航線。宋朝統治時期,兩國貿易大興,海外航線仍與唐相仿,東海道成為兩國往來的主要路線,明州便是當時的交通樞紐,孔雀應是從明州出發,并到達日本。
3. 政治外交意義。首先,關于政治意義,通過對表1的1、2、3史料的解讀,可推斷孔雀在當時新羅與日本關系中所蘊含的特殊含義,明了新羅贈送孔雀的原因。史料1(589)階段,新羅與百濟、高句麗關系緊張,而百濟,不僅與日本關系頗深,還與中原王朝聯系甚密。百濟與隋、日交好,使新羅頗感壓力。筆者以為,此時新羅向日本遣使,在于牽制百濟,改善自身外部環境。史料2(647)階段,644—645年間唐與高句麗戰爭及647年唐對高句麗的騷擾,表明唐對高句麗勢在必得。與之為鄰的新羅國內正值伊餐毗曇之亂、善德女王去世。面臨此種內外交困局面,向日本遣使,意在拉攏日本。史料3(700)階段,統一朝鮮半島后,新羅局勢仍不穩定,高句麗舊地叛亂迭出。日本遣使至新羅,是對新政權的一種試探,新羅將孔雀贈送與遣新羅大使,表明了一種政治態度。新羅之所以將孔雀贈送給日本,除宣示王權外,還試圖借機表明新羅與
唐關系的密切,能夠得到產自中國南方的珍禽,是一種炫耀和威懾。此外,新羅與日本的往來
還有更深層次的意圖,那就是聯合以應對唐的威脅。唐朝的國際秩序中,需要新羅、日本、百濟等國的服從和參與,以構建完善的羈縻制度。但是對于這些國家來講,徹底馴服地加入進來并非本愿。新羅一方面依靠唐朝在新羅、高句麗、百濟混戰中最終取得勝利,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完全遵從唐朝的東北亞政策,強調自身的特殊性,反對唐朝將其與被征服國百濟等而視之。雖然,齊明天皇三年(657年),日本與新羅因為護送遣唐使的問題而導致雙方關系破裂,龍朔三年(663年),唐、新羅聯軍又在白江口之戰中打敗日本與百濟,雙方關系降至冰點。但是,由于同年唐朝任命百濟太子扶余隆任熊津都督,龍朔四年(664年)又命百濟與新羅會盟于熊津以昭示天下。這使新羅大為不滿,為后續的唐羅戰爭埋下了伏筆。因此,新羅試圖通過聯絡昔日之敵——日本,鞏固自身在朝鮮半島的地位,強化力量以對抗唐朝。新羅的這一舉動,也得到了日本的積極響應,自身在朝鮮半島勢力的衰退和唐朝的日漸強勢,使之意圖緩和與新羅關系的來穩定外部局勢。
對日本而言,從5世紀后期起,伴隨著國力日漸強大,日本就不再滿足于中原王朝的冊封,試圖構建起以本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外交層面上開始謀求與唐朝的對等地位。早在小野妹子訪隋朝之時,兩國就曾因日本國書中“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一語發生過沖突。1唐貞觀年間的赴日使節也曾因禮儀問題,“與王子爭禮,不宣朝命而還”。2日本一直試圖通過新羅“來朝”,提高自己在東北亞地區的國際地位和政治影響力,構建囊括朝鮮半島在內的“小中華”秩序。新羅進獻孔雀,在日本看來,是一個極佳的宣傳機會,正合日本提高國際地位的內在訴求,得到了日本的積極回饋。7世紀末日本與新羅關系惡化之后,此類行為就再也沒有見諸史書。另一方面,孔雀被帶入日本之后,當時的日本朝廷還將其進行展覽,供百姓與貴族觀看,其中就有通過珍禽瑞獸的擁有和宣揚,提高自身的神圣性和正統性,以強化統治。
其次,在經濟方面,除表1中的入唐僧與新羅使節外,孔雀大多由中國商人進獻。自大化改
新以來,日本開始進入封建社會,貴族階層不斷
渴望海外的奢侈品和珍稀之物,孔雀成為當時備受關注的珍禽。但是自寬平六年(894年)日本廢除遣唐使后,日本推行消極外交政策,延喜年間(901—923年)還出臺了“十二禁制事”,嚴禁私自出海,持續長達兩百余年。這樣一來,極大地阻礙了貴族們追求海外之物,反而讓來自中原地區的物品價值扶搖直上。與此相對,同一時代的兩宋時期,政府鼓勵貿易,宋商積極開拓東亞市場,也使日本進入到了宋商的視野之內。此外,宋廷還常派宋商代為傳遞國書或贈送禮物給日本朝廷,借此拉近兩國關系。可以說,宋朝派往日本的使節大都是由宋商來充當的。宋商不僅是東亞國際貿易的主力,而且還承擔起了政治交往的紐帶作用。如此一來,宋商為獲取巨額貿易利潤,完成使節的政治任務,必然要加強與日本的交流,這使宋商迫切需要日本朝廷及其皇親貴戚的授權與支持。正是基于政治、經濟的雙重目的,以及日本統治階級對孔雀的特殊喜愛之情,九世紀之后,中國商人才紛紛攜孔雀渡海赴日,將孔雀作為強化與日本朝廷及皇親貴戚聯系的禮品。
最后,在宗教領域,孔雀在中國有很濃厚的宗教色彩。在日本,這種色彩更為強烈。平安時代,自空海強調《孔雀明王經》的重要性以來,此經成為日本佛教重要的修行秘法之一,被認為有消災祈福、除病延命、安產等功效。日本有關《孔雀明王經》的注疏頗多,如《孔雀經音義》三卷、《孔雀經開題》、《孔雀經并仁王經法》、《孔雀經御修法日記》、《孔雀經法日記》等十余種,可見日本的《孔雀明王經》信仰頗為流行。在這一背景下,頗具宗教符號色彩的孔雀,被日本上下所喜愛是可以理解的。
三、結語
六至十二世紀的東亞世界,孔雀在不同國家、不同時間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早在周朝,孔雀已隨外邦使節來到中國,成為當時的貢物之一。佛教東傳后,孔雀在東亞中渲染了濃郁的宗教色彩,被視為祥瑞,外交中的地位也與日俱增。在東亞朝貢體系中,進貢者進獻孔雀,以此表示恭順,試圖獲取某種保護,得到某種利益。擁有者以此顯示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和權威性。中原王朝借助孔雀,向四方番邦及地方州郡夸耀“天朝上國”的威儀,以鞏固統治。日本的天皇及攝關家則利用孔雀,向國內諸多勢力,表明其與外國間的親密關系、自身統治的神圣性。不僅如此,由于日本國內的宗教性氣息要強于中國,相較于外交層面的意義,孔雀的進獻在宗教層面的意義相對更強。可以說,對于中國而言,孔雀是地方州郡及番邦表達恭順的一種政治態度,其特殊的外在性與濃厚的宗教性,使得這種進獻尤為突出,是“宗藩體制”的重要證據之一。對日本而言,孔雀的宗教符號性要強于外在體貌,獲取孔雀,是日本上層顯示自身尊貴、鞏固自身統治的工具之一。兩國相較之下,中國側重于孔雀的外交功能,而日本則傾向于宗教屬性,這與當時兩國所處的外交環境以及國內的宗教氛圍有相當程度的聯系,需要格外注意。不僅如此,兩宋以后,孔雀自身的所謂“祥瑞”性有了一定程度的減弱,越來越趨向于普通珍禽,其緣由就是南方地區養殖數量的增加,神秘性色彩不斷削弱。此外,佛教在中國日漸本土化,逐步滲入社會的方方面面,使得孔雀的宗教色彩不斷被人們所淡忘,以至于生活化、日常化。與中國相比較,進獻孔雀至日本的人,多數并非官方使節,孔雀在日本的外交屬性就相對較弱,更突出的在于宗教屬性與外在體貌,而這種趨勢隨著時間的推移并未有大的更改。具體而言,早期孔雀在日本,外交屬性仍舊較強,被看作是孔雀贈送方(新羅)與日本進行外交交涉的重要手段之一;之后伴隨著貿易發展,孔雀又被視為聯絡日本皇室貴戚關系的有效手段,中國商人借此得以更加順利展開與日本的貿易。
整體而言,本文論述了六至十二世紀東亞世界中孔雀的宗教屬性和外交意義,認為孔雀的特殊外貌和佛教內涵讓其成為了當時的重要往來動物,決定了其與一般動物的贈送截然不同。這一時期的孔雀不能被簡單認定為玩賞物,而應視為東北亞國際交流研究的符號之一。研究孔雀贈送及其相關意義,有助于從多維視角來思考這一時期東亞外交形態的發展變化,進而更好理解當時的朝貢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