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平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法國的文化版圖中,羅蘭與紀德圍繞訪蘇的爭論堪稱一景。在羅曼·羅蘭一九三五年訪問蘇聯后不久,紀德于一九三六年受蘇聯官方的邀請,對該國進行了為期九周的參訪。他返回法國后,不顧大批法國和歐洲左派人士的勸阻,出版了著名的《訪蘇歸來》,公開了他訪蘇期間的種種見聞和思考。書中介紹了蘇聯的巨大成就,但是作為法國青年一代的良心,奉“真誠”為處世圭臬的紀德對蘇聯的負面見聞并沒有吝嗇筆墨:他在書中直陳了在蘇聯盛行的個人崇拜,新生的特權階層,社會批評精神的缺失,國家的封閉自大,無情的政治壓制等負面現象。
這些文字出版后,輿論嘩然,引起軒然大波。羅曼·羅蘭加入了歐洲左派對紀德的批判,在法共的《人道報》上撰文《對紀德的忠告》,嚴厲批判紀德“詆毀”蘇聯,并稱紀德的《訪蘇歸來》是一本“惡劣的、平庸的、淺薄的、自相矛盾的書”。紀德不久出版《訪蘇歸來·補正》予以回應,在書的開篇便對羅蘭的批評予以回擊,聲稱“《超越甚囂之上》的作者將嚴苛地評判昏邁的羅蘭” (羅曼· 羅蘭曾在一九一四年九月發表《超越甚囂之上》反對“一戰”,因勇氣和擔當被奉為當時的歐洲良心),并稱羅蘭“這只老鷹筑好了巢窠,安臥其中”,指責羅蘭在功成名就后偏離了知識分子的道義責任。
面對紀德的反擊,羅蘭不再反駁。由法國左派人士茹爾丹(Jourdain)與郎之萬(Langevin)主編的《澄明》雜志多次向羅蘭約稿,請他撰文回擊紀德的指責,羅蘭都予以拒絕,他無意與紀德就此議題繼續公開論戰。
沉默帶來了疑慮。在法國乃至全世界,許多人質疑羅蘭作為思想斗士的勇氣,甚至有人因其夫人來自蘇聯,斷言羅蘭被蘇聯當局擺布,這個疑惑一直困擾世人達八十年之久,成為羅蘭留給后世的世紀之惑。他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是否真的超越了與紀德筆戰的塵囂?兵荒馬亂中的老年羅蘭是否依然秉持著知識分子的道義擔當?從這本最新面世的《韋茲萊日記》[羅曼·羅蘭大部分日記手稿密封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二000年四月份全部解密公開。法國當代著名的羅蘭專家讓·拉科斯特(Jean Lacoste)經過十二年的梳理,優先將羅蘭生命最后六年的日記手稿整理出來,命名為《韋茲萊日記》,于二0一二年由法國Bartillat出版社出版]中,我們能讀到羅蘭當年的心境。該書的出版,打破了羅蘭作為當事方的沉默。
一九三七年,羅曼·羅蘭的蘇聯好友,一九三五年六月羅蘭訪蘇時曾經陪同過他的蘇聯作家、時任蘇聯對外文化委員會主席阿羅謝夫受到鎮壓。數月內,羅蘭多次致信斯大林等政要,試圖通過與蘇聯高層直接溝通為阿羅謝夫爭取更為人道的待遇,但是這些信件均石沉大海,無人回復他的請求。他等來的是包括阿羅謝夫在內的一大批蘇聯文化人士遭到處決的消息。
至此,在公開場合,羅蘭對自己的言行高度謹慎起來,他不再回應“詆毀蘇聯”的言論,甚至避談蘇聯。一九三八年,法國左派人士,蘇聯之友協會書記費爾南·格勒尼耶(Fernand Grenier)計劃出版專輯《今日俄羅斯》,三次約請羅蘭撰稿,他一一拒絕。
《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簽訂讓羅蘭猝不及防,把他推向了絕望的深淵。理想主義的激越與熱忱瞬時遭遇了政治現實的冰冷與殘酷。曾幾何時,羅蘭為了實現他理想的社會模式,對“暫時”的暴力與動蕩采取忍耐的立場,但此刻,現實銷蝕了他一切天真的寄托。
蘇聯“二戰”前夕的對德政策徹底擊碎了羅蘭十數年來的希望,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和蘇聯切斷所有官方聯系。當月二十六日的日記記錄了他寫給法國蘇聯之友協會書記格勒尼耶的信函:“我很遺憾地向您辭去蘇聯之友協會的主席職務。此外,我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該協會的責任只能是立刻自行解散。”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阿拉貢在蘇德締約的問題上支持蘇聯,和羅蘭的立場截然相反,羅蘭在二十八日的日記中斥其“荒誕”,稱他的選擇是“絕望的順從”。
一九三七年前,激越的理想主義曾經遮蔽了羅蘭的視線,讓他選擇了在“忍耐”中期待,容忍蘇聯制度的陰暗面,他一直在期待暫時的混亂和暴力過后能迎來代表人類希望的全新社會模式。然而,隨著真相的進一步揭露,羅蘭沒有選擇“絕望的順從”。同時,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卻從來沒有將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公之于眾,令外界對其立場產生了諸多猜疑。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九日,《新法蘭西雜志》主編讓·波朗(Jean Paulhan)致信羅蘭,向他約稿,請他就蘇德締約發表看法,羅蘭在日記中記錄了他的回復:“我無意就您建議的話題耗費筆墨。現在,我沒有表達思想的徹底自由,只能說一半真話。一半真話就意味著一半謊言。”羅蘭此處提到自己“沒有表達思想的徹底自由”,在當月的另一篇日記中,他進一步點明了套在他頭上的枷鎖,在就蘇聯做出表態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身在蘇聯的繼子。他欲言又止,投鼠忌器,擔心自己的真實表達會禍及他人,殃及“深愛的繼子謝爾蓋”,給其帶來殺身之禍。
隨著戰事的發展,德軍很快挺進法國,韋茲萊也未能幸免于納粹的鐵蹄。這一階段的羅蘭日記用大篇幅的文字記錄了戰事和戰時的社會:德軍戰機的轟鳴聲、法軍潰敗的車隊、逃避戰亂者的哭喊與雜亂、廣播中貝當的講話、時晴時陰的天氣、因受困而吃狐貍肉和烏鴉肉的饑民……面對人類的自相殘殺,耳中充斥著亂世的嘈雜,羅蘭唯有坐在鋼琴旁撫琴慰心,從柏遼茲、李斯特到貝多芬,他說,唯有音樂能讓他遠離世間的血腥與罪惡。然而,不是任何時候,圣樂都能遮蔽羅蘭對丑陋人性的反感。他百思而愈惑,在日記中吶喊:“在安靜澄明的晚上和夜里,人類狂癲的愚妄攫住了我的心,經過上千年的艱辛進化,人類今天還在為一個人的譫言而荼毒百萬生靈,但愿上帝用腳后跟把愚蠢的人類統統踩扁。”
在《韋茲萊日記》中,暮年的羅蘭并不像紀德指責的那樣“昏邁”,他對戰爭的態度與二十多年前提筆寫下《超越甚囂之上》時并無二致。在他眼中,戰爭不僅戕害生命,它更大的罪惡在于毀壞文明。戰爭能將歷經千年積淀起來的文化瞬間摧毀,與個體生命的存亡相比,羅蘭對文化符號遭到戰火毀壞感到更加痛心。他在一九四四年二月的日記中寫道:“在這場戰爭中,對藝術品,對神圣城市的轟炸是最丑惡的罪行。我無懼讓那些敏感的靈魂感到憤怒,他們認為十條人命重于一座西斯廷教堂。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為了拯救一座西斯廷教堂,我不惜犧牲一支軍隊……個體的生命僅是一個生命,但是一座西斯廷教堂,一座巴黎圣母院則代表一個民族、一個種族、人類最偉大的一個時代,它踞于人類夢想與精神最高端。今天的參戰者,不過是文明的偽冠軍,歷史上最壞的野蠻人。他們扼殺了許多個世紀。”
現實的丑惡迫使羅蘭將目光從紛亂的時局移開了:“身處戰爭而內心平靜,精神在地震中安寧,像天真漢一樣,我要重返我的園地,我的園地沒有國界。”這幾年,他仍然勤勉閱讀,筆耕不輟,試圖通過讀書和寫作為內心尋求庇護之所。在此期間,他完成了《貝璣傳》和七卷本的《貝多芬偉大創作時期》,并開始著手《回憶錄》第四部分的寫作。
羅蘭的社會理想信仰徹底破滅了,但他追求信仰的腳步卻沒有停歇。作家克洛代爾再次進入羅蘭的視野,這段失而復得的友情使年邁的羅蘭重新走近了天主教。
盡管做出過種種努力,羅蘭卻始終徘徊在信仰之門的旁側,他的內心走近了天主教,但是基督信仰卻遠不能滿足他對真理的求索,他至死都忠于自我,篤信智性的神圣,內心深處拒絕宗教意義上的信仰。在遺言中他接受宗教葬禮,但卻申明是為了回報那些愛他的基督徒的溫情,而非出于對天主教教義的認同。晚年重歸基督教信仰的嘗試似乎很好地印證了羅蘭一九一七年為《克勒郎博爾》所寫提綱導言中闡明的姿態:“所有稱得上真士之人都應當學會在眾人中獨處,獨自一人為所有人而思考,如果必要,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思考,真誠地思考,即使反對眾生,那仍然是為了眾生!”
一九四四年初,羅蘭的健康每況愈下,劇烈的咳嗽常常讓他暈厥,上牙床的牙齒盡數脫落,身體極度疲勞,經常連續數天失眠,大部分時間只能臥床。進入五月,羅蘭感染風寒,稍微動彈便氣喘吁吁,他只能用左肺呼吸,一呼一吸伴隨著巨大的疼痛。
一九四四年十月后,經歷“二戰”后的法國局勢開始穩定下來。在夫人瑪麗的催促下,羅蘭啟程前往巴黎就醫。他自知來日無多,在日記中坦言:“如果是一個人,我就放棄治療,但是為了我可憐的瑪麗,我還想再支撐兩三年。”為了延續生命,更好地保護“可憐的瑪麗”,羅蘭在夫人的陪同下于十月中旬來到巴黎。他最后的日記中對這次巴黎之行做了詳盡的記錄。
在巴黎治療期間,蘇聯駐法國大使館專程派員把羅蘭夫婦二人接到大使館,參加蘇聯使館十月革命的慶祝活動。一九三九年以后,羅蘭夫婦再沒有得到謝爾蓋的任何消息,為了打聽繼子謝爾蓋的下落,羅蘭參加了這些活動。日記中羅蘭只平淡地記述了經過,沒有展露太多感想。羅蘭最終從蘇聯官方那里得到了謝爾蓋的下落,他的繼子在一九四一年已經離開人世。蘇方建議在蘇聯出版羅蘭的新著《貝璣傳》,羅蘭同意了,但要求蘇方支付全部版權費用。而此前,對在蘇出版的他的任何作品,羅蘭都放棄酬勞,他把稿酬捐給了蘇方,用于蘇聯青年的發展。
在巴黎停留一個半月后,羅蘭夫婦啟程返鄉,蘇聯使館提出派車把二人送回家里,他執意謝絕了,乘坐其主治大夫的汽車返回了韋茲萊。從巴黎到韋茲萊的車馬勞頓使羅蘭極度虛弱,他走到了人生的邊上。
一九四四年圣誕節的前夜,羅蘭從樓上艱難地走下來,端坐在鋼琴前,演奏起貝多芬的第一一一號作品(小調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傾瀉出雋永的音符,羅蘭面部緊繃,嘴里念念有詞,他要在音樂中超越死神。六天后,羅蘭在韋茲萊去世。
羅蘭辭世后,阿拉貢四處奔走,呼吁將羅蘭的遺骸遷入先賢祠,給他最高的哀榮,最終無果。在一九四一年九月五日的日記中,羅蘭坦言他“被各種各樣的激情扭曲……每個人都在我身上投射他自己的意愿”,這份沒有到來的哀榮也許同樣違背羅蘭生前的愿望。對羅蘭這樣一位永遠在路上的思想者而言,他求真理求人道的靈魂也許無法局促在先賢祠窄小的墓穴里。在去世前一年完成的《貝璣傳》中,羅蘭說:“任何派別、任何友情、任何師承都無法綁架我自由的靈魂,它只屬于我自己。”
在《韋茲萊日記》中,讀者能讀到羅蘭的求索、幻滅、人道、信仰、抗爭和至死的不屈,他沒有“昏邁”,也不曾“安臥”在功成名就的“巢窠”中,恰恰相反,字里行間流露的是一位暮年與壯年一脈相承的羅曼·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