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路

王鼎鈞

我家客廳的地上鋪著方磚，方磚上有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八仙桌和后墻之間是又窄又長的“條幾”。八仙桌上擺茶壺、茶杯，條幾上擺文房四寶、花瓶以及把成軸的字畫插在里面存放的瓷筒子。那時，家家都是這個樣子。

由條幾垂直向上，緊貼著屋頂的內部，有一個燕巢。春來秋去，燕子在里面傳宗接代。

總有需要關門加鎖的時候，所以客廳的門框上面、門楣下面會預留一條五寸寬的空縫供燕子出入，稱為“燕路”。每年春天，家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燕路，把防風避寒的材料取出來，不敢怠慢來尋舊壘的遠客。

人人相信燕子專找有福氣的人家托身，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就是說燕子舍棄了衰敗，尋求新的機會和運氣。因此，倘若誰家的燕子一去不回，可要引人嚼舌根了。

我家的燕子一直和我們同甘共苦。可是有一天，突然“啪嗒”一聲，燕巢掉下來一半，碎屑四濺。剛剛孵出來的雛燕還未能完全離開蛋殼，它們光著身子張著嫩紅的大嘴在嚎叫，而它們的父母滿屋亂飛。母親立刻給雛燕布置了一個臨時的窩，放在條幾上。老燕多次冒險低飛，在雛燕面前盤旋，可是不論它們的孩子怎樣掙扎、嚎叫，它們始終沒敢在條幾上停下來。

后來父親找人把燕巢補好，把雛燕送回巢內，然而它們的父母再也沒有回來。巢一旦有了人的指紋，燕子立刻棄之不顧。

第二年，我們也有了覆巢之痛。（摘自《昨天的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