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才的詩

牟才

稍 峪

寫于甘肅隴南留守兒童調研后

入夜時，風與我們對飲熱酒

蛾子緣冷光滑行，翅膀上長滿死

山谷的螺紋與鱗片：恐懼的鋼刃涼

水卷走男人，甩下顫顫的玉米

在黑霧席卷春麥前，老人趕緊

把秸稈燒成濃煙，用額頭叩擊泥墻

孩子也入睡了，深如一口井——

井里他們揮鐵鍬，舌頭與火流星

微小的情感刺入山的皮膚，像蛇

山不回贈以淚水，微小等于無

黑水長流于山林與谷地，一遲疑，

巨人的石觸手就瘋涌向夜空

在燕南園看雪

雪，靜得如同一種犧牲

時而輕，輕得

溢出了甜

雪也吐出了貓

跳入一扇老窗戶

木板的裂口，釘子的銹，

垂下的橢圓藏著蝶

該熱一碗酒啊

人們在屋中

脫下了厚重的衣袍

脫下了冰藍

如同馬在河川上飛奔，

人們就這樣長談著

濺出水的顆粒

黑是多余的

言語是多余的

就連掙脫也是多余的

雪不停地

下在熱酒里

但并不下在你我身體間

杏仁般的霧里

光明中學

十六歲

淮海路即是深海

魚群閃爍著

游過我

珊瑚間有回響

但負重的母親不說話

而我220斤

還沒長出一副好骨架

還在學習

生活的跳躍法

溝壑深

影子與影子重疊

他們在暗處

瘋狂變大

有時候

他們就躲在樓道里

換上了新身體

有時候

我把其中一個

死死摁在地板上逼他交出

打開我的藍色鑰匙

星期六，我遲到了

他們管我叫胖子

他們朝我笑

星期天，我補習物理

吞下一具鯨魚

手腕清甜如蘭花

再久一些

就要高考了

我就要上岸，成為

確定性的過客

與可能性的賭徒

就這樣，

法語學堂紅透了

歷史之膜上：

大上海，太平洋

香港廣場，無限度

來，我們一起

去麥當勞

喝下一杯火熱的轟炸機

再聽聽人的雙簧

并不比彩虹魚

高明多少

大沽路

板床硬邦邦

藤條椅用繩子捆住

就回到七十年代

太公爬下來

慢吞吞，像章魚

我模仿他

從微波爐里端出剩飯

咽下去

我就變得新鮮些

姐姐們還懸掛著

沒出走，沒有忍術

沒有冰冰涼

外公從泗涇趕回來

釣了魚

身上開過五刀

卻很輕，他說

小胖墩，多吃點

等不及

生活的魔幻就要涌向你

大上海，日子狹長

奔向三角地

尋找賣炸食的精瘦女人

肴肉一毛，雞腿兩塊

我們啃著干脆面

拼裝四驅車

并沒有預料到

此后我們竟逐一掉了出去

從綠窗戶，柴爿餛飩

從稻香村，小狗音盒

霧就在我們之中升起來

老人家爬入相冊

樓梯口印著

老軍醫和搬場公司

門都緊閉著

新時代

就這樣填滿了老公房

姐姐們

就這樣掉了下來

連招呼也不打

友誼新村

石塊與土

安靜，如同一次死去

光亮偶爾穿過籬笆

月季叢被修剪過

有人在墻上寫下：

作惡必死

女人，把窗簾拉開一角

蛛絲垂至她的眉角

這古老的門把手

生銹了，像是故鄉

過去的就過去了，

何必再提及？

五零年，水流過田埂

手與手互相交錯

七零年，弄堂口豎著紅旗

水庫里漂著孩子

零零年，

水就沿著水泥落下

土黃色，透心涼

有人這么哭過

有人這么從陽臺上墜落

水泥里還有些別的

孩子生長時

從水泥中剝出貝殼

小海螺，硬沙粒

但剝不出

再活一回的金幣

人都去哪兒了？

夜晚總有人在死去

夜晚總有人在出生

哭聲太遲，

你們來得太晚了

除了沉默

這里再不出產他物

只有風不懈地

吹過衣架上的內衣褲

而我

回到這里

那是一九九九年

我十歲，喜歡

臺灣烤腸和奇多

坐在沙發上

聽完爺爺的死訊

就拆開了一包干脆面

那時，我并不知

父親的多少恨與淚

去祁連

雪就這么

橫著打過來

像馬賽克

像痛苦與解放

天正雪！

牧羊人趕羊

孤單的馬在走

說話的人不多

馬在走

雪橫著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