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
1
少校揚言,山頂木屋是他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聽聽,少校多狂。
這個時候,我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擺弄著手里的刀,怎么看都不夠鋒利。沒辦法,木質的武器怎么磨也不夠鋒利。一個電視節目介紹非洲人使用的木刀,說非常鋒利,能輕松割開牛皮。我不信。你再鋒利能割開鐵絲嗎?
我連續三天夢見跟一條瘸狼搏斗,我懷疑這條瘸狼就是少校。天天做這樣的夢,我也夠變態了。
少校還在憤憤不平。
我這才說道:“木屋是我們的大本營,你奪不走。誰是熊包這不是明擺著嗎?”
少校不再啰唆,召集他的殘兵敗將下山。臨走也不忘扔下一句豪言壯語,“走著瞧!”
這是少校第五次豪言壯語了。也就是說,這是少校第五次進攻,前幾次幾乎完全失敗。有一次他自以為成功了,不過因為偷襲違反戰爭約法,他只好乖乖把木屋還給我們。
我們都不說話,目送谷子團的隊伍下山。走在最后的兵被林子吞沒,我們才像泄氣的輪胎一個個癱倒在地上,轉不動了。木屋四周落滿土塊、石子和箭鏃,它又經歷了一次摧殘。自從我們占據木屋它就沒有一天好日子了。
上校嘟囔了一句,“我受不了啦!還讓不讓人喘口氣啊?一天兩次進攻,連慶祝勝利的時間都不給!”
我強打精神,“畢竟勝利了……”
上校馬上來了精神,從喉嚨里冒出幾個響亮的字,“都起來,慶祝勝利!”
泄氣的士兵們沒有反應。
乒乓趴在一塊石頭上面,從脖領里面掏出一塊石子。五分鐘前他就中彈了,現在才有時間療傷。
“衛生兵,衛生兵!這里需要衛生兵!”乒乓的喊聲非常響亮,不像一個傷兵。
沒人理會乒乓。我挪到乒乓身旁幫他療傷。療傷不難,也就是從他的脖領里面掏出幾塊碎石子。這炮彈打的蹊蹺,全部打進乒乓的脖領里面,硬是把乒乓的后背擊傷了。
上校又嘟囔了一句:“都起來慶祝勝利!”
乒乓不耐煩地回道:“慶祝給誰看啊?敵人退了,豆子團需要休息。”
上校很沒面子,朝乒乓扔了一塊石子。上校的槍法非常馬虎,石子打偏了,在石頭上面彈了一下滾進下面的草叢。乒乓怒視上校,抄起弓箭。乒乓和上校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了。大概是星座不合的緣故,他倆開始就不融洽。
我冷冷地說:“都忍著點兒,打內戰誰高興啊?敵人高興,少校和谷子團高興……”
上校認這個理兒,很不情愿地宣布取消慶祝儀式,大家都撤回木屋睡覺、療傷。睡覺本身就是一種藥,能療傷。大家東倒西歪,很快又睡著了。上校睡不著,喊我出去一趟。我懶得動彈,沒理他。
上校幾乎是哀求的口氣,“上尉,豆子團離不開你。我正式求你跟我出來一趟。”
我不想上校太難過,問他:“需要我倆親自放哨嗎?外面不是有列兵嗎?”
上校說:“出去慶祝慶祝吧。不慶祝睡不著。”
我算服了。這個人太喜歡儀式,不慶祝一下他確實要失眠。我咬牙切齒站起來,“走吧,簡單點,越快越好……”
為了樹立這支隊伍的權威,我總是妥協。他又贏了,乖順地走在前面。上校取消了不必要的儀式,我倆一起唱幾句《馬賽曲》就行了。上校起頭開始唱《馬賽曲》。前幾天我去網上搜過這支曲子,才知道上校一直在跑調,唱的根本不對。于是我按照正確的唱法。
唱著唱著上校忍受不了,打斷我,“停,停,你跑調了。”
我也忍無可忍,“跑調的是你,不是我。你一直跑調你不知道嗎?”
上校狐疑地看著我,他在判斷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說:“我為豆子團,為你做了多少好事?大家都騙你,我不騙你。”
上校眨眨眼,說:“你再唱一遍,我跟你學學。”
于是我又唱了兩遍,一直唱到上校學會正確的唱法。上校用學唱《馬賽曲》的方式慶祝了第五次勝利。
2
戰爭的第一階段,我幫上校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此后他的好運便結束了。他先是敗給少校,接著又敗給我。因為上校不會打仗,他只癡迷儀式,各種各樣的儀式。勝利了要慶祝,失敗了要紀念。打仗前有誓師儀式,不打仗時有操練儀式,敵人挑釁時有演習儀式。
我跟上校在一個學校讀書。幾年前我嘲笑過他的小眼睛,沒想到我倆在同一個陣營打網游。大人們管這個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再后來游戲廳關門,我們四處流浪才算徹底認識。所以別互相嘲笑,都是有來歷的人。都是有來歷的人,這里面也包括列兵。這家伙的大實話經常傷人,不受大家待見,可是列兵還是堅持實話實說。后來我聽說他爺爺也是這樣的人,當年滿口大實話,說一個領導人是野心家,會摔得很慘。他爺爺招致一頓毒打昏迷兩年,醒過來時他的預言已經成真。列兵假如這么堅持下去,也不尋常了。
有來歷的人,有未來。這話是政教主任說的,我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腦子里卻經常閃出這句話。政教主任每天都說很多話,大多是廢話,像耳旁風嗖嗖就過去了。我只記住了這句。
我們都來自某個陣營,這就是來歷。
3
游戲廳被砸,把我們丟在大街上。我們潰不成軍,一個比一個失魂落魄。據說是一伙蒙面人干的,他們把太陽和月亮兩個鎮子上的游戲廳全毀滅了,還威脅老板改行。這事鬧得很大,上了晚報的社會新聞。大街上的男生多起來,就像平時被隱瞞的黑戶口突然冒出來。人們議論紛紛——這是怎么了?從地底下冒出這么多小子。
我們精神恍惚,發誓忘記原來網上的陣營。試了幾天還是忘不了,大家還是習慣用它接頭找人。一見面都鬼鬼祟祟,互相盤問時常常是這么幾句:“我豆瓣孤城的……”
“你是豆瓣孤城的嗎?”
“我是。”
“我也是!”
那些天,太陽鎮的一些男生都忙著尋找原來的陣營,潰不成軍的士兵又能抱團取暖了。接頭的時候,也偶爾提到另外一個陣營。
“是谷粒傳說的嗎?”
“不是。”
“銀河戰隊的有嗎?”
“別提它。”
這么問來問去,太陽鎮的豆瓣孤城士兵漸漸在網絡外面集合,可是其他士兵還在網絡上繼續拼殺。我們忍痛跟那些戰士道別,不,我們根本沒道別就悄無聲“退”出了。很多天,一想起豆瓣孤城心里又癢又疼。大家一商量,還是拋棄“豆瓣孤城”這個名稱,不然太難過。我提出新的隊伍改叫豆子團,還推舉出新的上校,一個虛張聲勢的家伙。這種家伙容易迅速獲得大家的好感。我也是豆子團中的一員,對這個新隊伍功勞很大,卻沒被推舉為上校。原因是推選之前我諷刺了他們,說他們是散兵游勇,沒有多大抱負。上校卻說現在是散兵游勇,不過基礎都不錯,有領頭的馬上就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我不落選誰落選呢。我對落選耿耿于懷,不過我心胸開闊,幾天后也就忘了這個不愉快。我又向豆子團提議,忘記留在網絡上的幫派和工會,忘記網絡上所有的東西,免得天天沒著沒落的,太不像樣了。我又提出,我們是新建的豆子團,上校是我們一致擁戴的領袖。這條建議提議得到豆子團全體戰士的響應,連新推舉出來的上校都使勁鼓掌。
豆子團成立那天,乒乓不在現場。平時這家伙不常跟我去一個游戲廳,據說他是在另外的陣營里。他加入了哪個陣營,他究竟是誰,我都搞不清楚。他就是跟我玩神秘。我有個直覺,在網游里面,我倆不是親兄弟,可能是敵人,還多次交過手。
我跟乒乓講,豆瓣孤城有了網下陣營,叫豆子團。乒乓在寫作業,抬起頭朝我傻傻一笑。
我又問他:“你正經回答我,你是不是豆瓣孤城的?”
乒乓眨眨眼,說:“我是啊!我是。”
我說:“是就好。現在忘了網上的豆瓣孤城,直接加入豆子團吧。”
乒乓合上作業本,“加入就加入,還能干啥?游戲廳砸了,戰爭結束了。我們是一群沒用的退伍兵了。”
我沒去細究乒乓的“來歷”,直接帶他見上校做了豆子團的一個普通士兵。豆子團的隊伍一天天壯大起來。
最初我們無所事事,在世面上走來走去。后來出了鎮子,走在林子里,走在河灘上。世界一下子變大了。從前在一間黑屋子里,一條發霉的隧道通向一座座孤城和谷倉。現在敞亮了,山是真山,能擋住你的去路;林子是真林子,里面長著能吃的果子和蘑菇;河是真河,在河邊走一遭還能弄濕鞋子。我們怯生生地在這個大世界里走著,打量著,像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初生嬰兒。又過幾天,我們就跟這個世界混熟了,開始動手動腳、嘻嘻哈哈了。我們暗自慶幸,原來的戰場再大也就屏幕那么大,現在的戰場真叫氣派,大片的林子,長長的河,任憑我們排兵布陣。
我一激動,犯規說了錯話。我說:“大家瞧瞧,豆瓣孤城復活了!”
上校馬上糾正我,“別提網絡上那些玩意,現在是豆子團。我是豆子團的上校,上校。”我認罰,罰自己爬樹,我像個猴子爬上樹梢兒。這下出大事了,我幾乎看見了整個羊腸河流域,我還看見了河對岸的鎮子,那一定是傳說中的月亮鎮了。
據說,谷粒傳說的士兵大多集中在月亮鎮,在太陽鎮沒什么勢力。也就是說,從前游戲廳里的戰爭基本在太陽和月亮兩個鎮之間進行的。這真是一個好事,游戲廳沒了我們照樣能讓戰爭進行下去。我們距離很近,只隔著一條河。這條河很細,叫羊腸河。
不久,兩個鎮子實際上形成兩股大的隊伍,太陽鎮的叫豆子團,月亮鎮的叫谷子團。我主動請纓代表豆子團去月亮鎮,聯絡一直苦戰的谷粒傳說。我帶了一把刀,跟乒乓湊了點零錢就出發了。乒乓要跟我一起去,我為了在豆子團面前顯示勇敢,一狠心把乒乓甩了。
月亮鎮的情形跟太陽鎮差不多,滿街都是男生。用當地一個菜販子的話說,太奇怪了,街上突然這么多小子,都成災了。我跟一個男生打聽谷粒傳說的去向。男孩一臉憂傷,說游戲廳被壞人砸了,谷粒傳說變成真正的傳說了,到哪里去找一個傳說呢?
我說:“我來月亮就是來找傳說的。
這個男生語調滄桑,“我就是谷粒傳說的戰士,叫一粒鉛彈。不說了,都是輝煌歷史了。”
我狠狠給了他一拳,“我是黑心上尉!你說說,你被我打死多少回?”
一粒鉛彈眼睛放光,“我死八回。黑心上尉,你多變態自己知道嗎?”
我問他,“你服不服吧?”
一粒鉛彈說:“除了銀河大神,我服誰啊?”
他說的銀河大神是銀河戰隊陣營里的一個家伙。我倆還不服氣,心里憋著氣。
“不服再打啊!”我說。
“怎么打?游戲廳被壞人砸了,家里電腦還不讓玩……”一粒鉛彈說。
“面對面打唄。我來月亮鎮就是找你們宣戰來了。宣戰的事我找誰辦?”我問。
一粒鉛彈跟我一揮手,帶我走進一條胡同。胡同里面有一座廢棄的谷倉,谷倉里七零八落坐著幾個男生,怪模怪樣地盯著我。他們真會找地方,居然在谷倉建立了谷子團的大本營。在谷倉七零八落的男孩中間,我找到了他們的領袖——少校。我知道這家伙一點底細。在網游時代我遇見過這家伙幾次。他不喜歡參戰,經常蹲在一個角落“發抖”,還好意思自稱少校。 喜歡“發抖”的少校世上少有,網上也只有這一個。
少校高舉雙手示意他的兵不要吵鬧了。他的兵很乖,紛紛靜音。少校用疑問的眼神跟我交流,就是不開口說話,真是傲慢透頂。我也沒那么低賤,只想寥寥幾句說出此行的目的。我代表豆子團出訪,不能給嶄新的豆子團丟份兒。
我擺出一副傲慢的表情,“我來這沒別的閑事……”
一粒鉛彈插嘴到:“快說,我們少校是急性子。”
一粒鉛彈簡直在胡說。少校的氣質怎么看都不是急性子。
我繼續說:“還是廢話少說吧,我是來挑戰的。你們要是著急明天就開打。要是沒底就準備兩天,后天大后天都行。”
少校面部沒有任何表情,終于冒出兩個字:“明天。”
4
那是豆子團和谷子團成立后的第一次戰爭,也是在網絡外面的第一次實戰。我們的武器七長八短,戰斗過程亂七八糟,基本沒分出勝負,不過我們都自稱是勝利的一方。戰爭進行三天后我們都受不了了,我手里舉著一本破舊的《日內瓦公約》趕緊叫停。乒乓諷刺我,說我舉著書叫停的樣子像舉了白旗去投降。乒乓有時候說話不正經,情緒也極不穩定。一句話,我弟弟乒乓很不成熟,在戰場是很容易吃虧,全靠我照顧了。我愿意舉著書叫停嗎?我們是不得不坐下來制定一些戰爭規則了。就這樣,太陽和月亮兩鎮的第一份戰爭公約制定了。
一、戰爭只在雙方之間進行,不能傷及無辜。如,不襲擊敵方士兵的家庭,不許打人家玻璃,不報復敵方士兵的小弟和小妹;二、限制武器和戰法。不使用殺傷性武器,如菜刀、斧頭等。不能使用鐵箭頭,必須是塑料的。三、未經宣戰,不許偷襲,不許收買對方士兵為間諜。四、不損害敵對方百姓的財產。五,在戰場是敵人,在學校不是……
雙方在一起討論制定了這些規則,耗費了足足半天時間。我特意請林子里的護林員執筆,所以寫的中規中矩,非常正規。我們還在日月橋上面搞了簽字儀式,一起發誓遵守這些規則。簽字儀式引起過橋行人的圍觀,乒乓很不好意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踩他好幾腳才止住笑聲。列兵和一粒鉛彈卻繼續嘻嘻笑,把本來一本正經的簽字儀式弄得狼狽不堪。簽字儀式不莊嚴導致了一個后果,那就是我們都不太嚴肅,時不時就違反這個公約。另外,也根據需要隨時增加一些條款,有的條款合情合理,有的條款就不太講究了。沒辦法,戰爭就是為了破壞規則而發動的,否則也就不會有戰爭發生了。
從此,我們的生活激情澎湃又無比單調——為了和平發起戰爭,為了以后的戰爭暫時選擇和平;進攻、妥協;宣戰,停戰;……最后,雙方都弄不清楚為什么要反復折騰了。
為這個,上校曾經致信少校:“你說說,我們這么折騰是為了啥?”
少校回信:“為了折騰。不折騰還不得悶死。是悶死好受,還是折騰死好受?”
上校沒再回信,被少校弄沒詞了。少校是個不合格的軍事家,原來在哲學方面還真有一套。他說對了,我們就是為了折騰。
下面的故事開始于第N次和平的后期,正是孕育戰爭的微妙時刻。
戰爭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