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溝村黑色剪紙及其用色研究

張博+陳鶴鳴

【摘要】在普遍崇尚鮮艷色彩的民間用色系統中，南溝村的黑色剪紙顯得尤為特別。本文在田野考察的基礎上，對南溝村的黑色剪紙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錄，并著重分析了其崇尚黑色的理論依據，認為黑色的運用是基于人類內在的色彩需要，且以地坑院的生活實用為依托，顯示出強烈的生殖崇拜意味。

【關鍵詞】南溝村；黑色剪紙；地坑院；生殖崇拜

眾所周知的中國傳統剪紙形象，或是古樸窗欞上的紅色窗花，或是色彩豐富的套色剪紙。然而，在河南省三門峽市陜州區西張村鎮的南溝村一帶，從過年貼的窗花，到婚房用的剪花，凡是剪紙，必是黑色。這一獨特的民俗現象，在普遍崇尚鮮艷色彩的民間用色系統中，與以紅色為吉祥色彩的用色心理形成鮮明對照，于純黑的表層下，必然擁有深層的文化內涵，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

一、引言

南溝村一帶的黑色剪紙于2006年逐漸進入公眾的視野。2006年，作為“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子項目的《中國民間剪紙集成·豫西卷》的編撰工作正式啟動，相關人員隨即展開了豫西地區民間剪紙的普查工作。在此次普查過程中，黑色剪紙被發現，并以其“尚黑”的獨特面貌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

在一些研究中，研究者們往往將黑色剪紙的尚黑風尚追溯至夏朝，乃至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時期。其依據來自于仰韶文化彩陶的黑色紋飾表現和“夏后氏尚黑”（《禮記·檀弓》）等文獻記載。南溝村所屬的陜州區，其境內發現了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尤其以廟底溝類型彩陶文化聞名于世。歷史上的陜州區也是夏王朝活動的中心區域。基于上述歷史，南溝村的黑色剪紙似乎與彩陶文化或夏文化有了某種內在的傳承關系。筆者認為此觀點需要更加充足的證據予以論證。

事實上，黑色剪紙的使用，并不局限于以南溝村為代表的豫西一帶。一則關于“黑色剪紙”的文獻資料被多次引用，為“坤寧宮是皇帝大婚的地方，其頂棚、墻壁上都貼著黑色的剪紙圖案，這些剪紙以白紙為襯，圖案是‘喜字和龍鳳呈祥”①。其所描述的剪紙色彩和裝裱形式，與南溝村的類同。另外，山東的榮成、文登地區，普遍使用“白色底紙上貼黑色剪紙”的各種紙器，因為“黑色在民間是用來鎮邪的顏色”。②一些資料中，還零星點到陜西、河北、遼寧等地也存在純黑單色剪紙的使用現象。

以上地區流傳的黑色剪紙，或多或少地反映出黑色曾在某一階段的民間色彩系統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南溝村的黑色剪紙是目前民間用黑較為集中、富有特色和貼近生活的一個生動案例。筆者在2014年1月和2015年2月，兩次前往南溝村進行有關黑色剪紙的田野考察。采訪到的一位老人說：“我過去布置洞房，都是用黑色（剪紙）。”另一位老人說：“拾掇（整理、裝飾的意思）屋子，踩院（建房禮儀的當地俗稱）都貼黑花。”從兩位老人的言語間，不難看出黑色剪紙在過去生活中的廣泛運用和深刻意義。

二、黑色剪紙的本體描述

這里需要簡單介紹南溝村黑色剪紙的依存空間——地坑院。陜州區的“地坑院營造技藝”于2011年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地坑院作為陜州區的傳統民居，在平坦的土地上向下挖出方形大坑作為院子，再在四周的坑壁上挖出窯洞，素有“地下四合院”之稱。地坑院的建筑思維與地上建筑相逆，所形成的空間布局完全不同。黑色剪紙存于這種“進村不見村，聽聲不見人”的居住空間中。目前，南溝村的黑色剪紙主要用于兩大空間的營造：以窗花構筑室外空間，以洞房花裝扮室內空間。

南溝村的傳統居住窯洞一般開一門兩窗，門為雙扇，窗分炕窗和亮窗。門窗皆為木制，木門的上半部分和窗戶都用水平和垂直的木條構成方格網狀平面。少者有28格，多者有40格。裝扮門窗時，先于室內用整張白紙糊裱鏤空格子部分，再于室外把剪好的窗花貼于每個方格內。通常疊紙剪裁，成兩幅相同窗花，分別貼于對稱列數的方格內。窗花題材多源于生活所見，一般為瓜果蔬菜和花鳥魚蟲。造型生動洗練，表現手法具有程式化傾向，尤其突出于鋸齒紋的運用。鋸齒紋是南溝村黑色剪紙中運用最多的表現形式，幾乎每一幅作品中都有出現。鋸齒紋呈現放射狀，通常用來表現動物的毛發質感和植物的表面肌理。

與室外的窗花相比，黑色的洞房花顯得極為復雜且具有神秘意味。洞房花，顧名思義，用來裝扮婚房。初入窯洞，看到白紙糊裱墻上的繁復黑花，明顯感覺到一種別樣的裝飾心理。剪紙圖案裝飾在以炕長為界限的區域內，分布在兩側和頂棚上。為了方便敘述，筆者將其分為頂棚部分、頂左部分（連接土炕的一側）和頂右部分。

頂棚并不是窯洞的穹頂，而是用麥稈、竹篾和木條搭成的一個長方形平面。頂棚中心剪紙圖案巨大，四角圖案對稱。其中一眼窯洞的頂棚四角各裝飾了一只蝙蝠圖案，中心為八邊形纏枝蓮花紋，內繞類似抓髻娃娃樣邊飾，外圍錯開的四朵盛開蓮花和四只展翅蝙蝠。另一眼洞房頂棚的裝飾形式與此類似，裝飾圖案以鳳穿牡丹大團花為中心，外圍兩層展翅蝙蝠，更加富有動感。

頂左是緊挨著土炕的一面。以裝飾帶為界，分成若干格，大小不一，內飾剪紙紋樣，以下部中間區域為中心，層次分明，大小得當。頂右布局與頂左大體一致，差別在于下部中間部分不再裝飾剪紙圖案，而以書法代替。中間詩作字體稍小，或是耳熟能詳的古詩，或者鄉村文人所作；兩邊對聯，字體略大，是祝福夫妻美滿的吉祥話語，其中一聯寫道“舉案齊眉循綱常，夫唱婦隨遵禮儀”。

從紋樣的角度看，這些黑色剪紙表現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用“蓮”生貴子、鴛鴦戲荷、雙兔傍地等題材表現出渴求子嗣興旺的強烈愿望。看得出，洞房的設計充滿了匠心。渾然一體的風格，疏密有致的構圖，內涵豐富的色彩，用心經營的紋樣，一代一代的生活和生命，在這樣的祝福下延續。

三、黑色剪紙的用色分析

南溝村的黑色剪紙從題材的選擇，到內容的寓意，與其他地方的民俗剪紙并無太大差別；造型手法和風格方面的不同，亦在我們理解的范圍；其最大的個性化特征在于純黑的用度。康定斯基說“黑色的基調是毫無希望的沉寂”，是“猶如死亡的沉寂”。③在中國民間，諸如黑貓、黑狗血、烏鴉之類，也被視為不吉之物。但在南溝村，黑色卻是代表希望和美好的吉祥色彩。黑色窗花，黑色雙喜字，黑色洞房裝飾，種種黑的用途，都向我們傳達著一種別樣的民間造物心理。

（一）黑色的使用是內在的色彩需要

《釋名》中黑被解釋為“晦也，如晦明時色也”。在沒有人造光源的時期，夜幕下的黑色隱藏著無限的神秘與危機。先民對這種“自然黑色”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敬畏。《說文解字》中說：黑，火所熏之色也。即是說黑色是火焰熏烤物體而成的顏色。段玉裁注說此處應有“北方色也”四字，并解釋：“四字各本無，依青赤白三部下云東方色、南方色、西方色，黃下亦云地之色，則當有此四字明矣，今補。”這是在“五色觀”下對黑色的補充說明。然而，五色對應五行的觀念，必然要晚于先民對于黑色的使用和認識。可以說，在行為先行的人類早期社會，從火的出現和使用開始，先民就認識到了這種火熏而成的“人工黑色”。這黑色揭開了人類使用黑色顏料的序幕。

在“自然黑色”和“人工黑色”的強力影響下，黑色幾乎引起了全人類的關注。中國的古漢字中就有多個表示黑色的字，如緇、皂、焦、暗、墨、烏、黝、玄等。《說文解字》中以黑為部首的字多達30個。廟底溝彩陶的黑彩，龍山文化的黑陶，古希臘的黑繪陶瓶，古代蘇米爾地區繪畫用的黑底木板，以及刻有漢謨拉比法典的黑色玄武石，這些黑色的選擇和使用，不是偶然，而是“原始生命本能自發的色彩感情”④的體現。筆者在考察時發現，窯洞的采光極差，即使白天，其內仍然昏暗一片。一位老人有說到黑色剪紙是“黑吃黑”，這其中蘊含著使用黑色剪紙對抗黑色未知力量的原始巫術觀念。另外，若是用彩色剪紙作為裝飾，在巨大的陰翳下，反而沒有黑色的效果突出。

杭間在《中國工藝美學史》中說工藝的本質“是作為人與自然斗爭的產物，在與自然和諧抑或是搏斗的關系中，人為增加自己的能力的一種創造活動”。⑤黑夜之時、晦暗之地的黑色，所具有的神秘震懾力量，塑造了先民的色彩觀，即在與“黑”的不斷交往中，黑色內化成為人類的一種本能色彩感情。南溝村黑色剪紙的“黑吃黑”，既和諧又沖突，是千年積淀下來的內在的色彩需要。

（二）黑色剪紙與地坑院的生活密切相關

獨特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孕育了別樣的民間工藝。民間工藝向來不是作為藝術品出現的，而是以其實用功能為最顯著特征，即以適應本地的生產和生活為根本出發點。呂勝中對“療病娃娃”和“針扎扎”剪紙花樣做過較為系統的研究，表示這類簡略到不能再簡略的花樣“并非出于民眾對剪紙本身審美的要求，而是其實用功能。前者為巫術性的民族遺風，以更多的小紙人代替真人來抵御疾病災難的侵略”。⑥如果說，“療病娃娃”是從實用角度出發的形式的簡略，那黑色剪紙亦是從實用角度出發的色彩的簡略。采訪中，任孟倉說：“彩色的容易掉色，沒有黑色耐用。”上述文章介紹到，每個窯洞的門窗上都要貼100余張剪紙。由此可見，窯洞眾多的地坑院的門窗裝飾必然十分費工。為了省時省力，為了使貼在室外受陽光直射的窗花長久耐用，南溝村的村民使用了不易褪色的黑色窗花。

黑色窗花的使用也與地坑院的空間結構有關。對于一般地上村落而言，院子屬于私人空間，為家庭所擁有，具有較強的私密性。而地坑院在地下，窯頂空間為公共空間；從攔馬墻上俯瞰，院子里的事物一覽無余；院中人與他人往往是“隔空對話”，這就使地坑院的私密性大大減弱，公共性有所加強。從站在攔馬墻邊的視角看，再多彩的窗花，也會因為距離和光線而變得模糊。五色在此時此地，真得會令人目盲。而黑色是光的全吸收，在色彩藝術中是視覺最清晰的顏色。白色窗紙上的黑色窗花，排列整齊而醒目，營造出最佳的視覺接收效果。

（三）黑色剪紙顯示出強烈的生殖崇拜意味

上文中，筆者已經從剪紙題材的角度分析了洞房花所具有的生殖崇拜意味。同樣，南溝村剪紙的黑色運用也是生殖崇拜觀念的外在表現。

黑色剪紙是新婚洞房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紋樣還是色彩，都直指新婚禮儀的精神內核。洞房是孕育新生命的場地。黑色的洞房裝飾作為生殖的助力器，保佑著夫妻和睦和子嗣興旺。史料中的“玄牝”“玄鳥”“玄武”等黑色靈物是古人生殖崇拜的象征，這似乎印證了南溝村一帶的尚黑習俗。

《道德經·第六章》言：“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為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有人解釋玄牝為玄妙的母體，是孕育生養天地萬物的母體。《詩經·商頌》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史記·殷本紀》有：“三人行浴，見玄鳥墜其卵，簡狄取吞之，生契。”這是玄鳥生商的神話。《史記·秦本紀》載：“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認為“玄鳥就是鳳凰。玄是神玄之意，不當解成黑色”⑦。趙國華認為此解釋有誤，并說“玄鳥即是燕子，烏即是烏鴉，簡潔明快，當初沒有那么多神玄之意”⑧。筆者認為玄的首層意義就是描摹“牝”和“鳥”的顏色——黑色，起碼是大面積的黑色。在認識能力低下的情況下，人們無法解釋這種“牝”或“鳥”所具有的強大神秘能力，但卻記住了其外在的色彩（形象），久而久之，其外在的色彩便成為其內在能力的一個象征。這種能力是超出時代的強大生殖能力，即較高的出生率和存活率。黑色就成了生殖崇拜的代名詞。

古代四神紋中的“玄武”具有明顯的生殖意味，這里的“玄”首指其表之黑色。所謂的四神紋，指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青、白、朱、玄分別表示四神的顏色，并顯示其所指代的方位。玄武是北方神，是一種龜和蛇合體的靈物，象征著龜蛇相交之象。有專家研究認為，玄武的形象顯示了以鱉為圖騰和以蛇為圖騰的兩個氏族的統一。其中所含的陰陽交媾之意顯而易見。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中的“雄不獨處，雌不孤居。玄武龜蛇，蟠蚪相扶”⑨道明了黑色玄武所具有生殖意義。玄武的形象及其意義，證明了黑色和生殖崇拜之間確實有著密切的關系。

通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黑色顯然是具有強烈生殖意味的色彩，南溝村在洞房布置中大量使用黑色剪紙的民俗現象，正是延續了原始生殖崇拜的遺風。

然而，黑色為什么代表了生殖和繁衍呢？篇幅所限，姑且舉出他人論點一則，以供參考。“由于成年男性外生殖器色黑，原始人類選擇色黑的鳥類象征男根，還將鳥形陶器燒制成黑色”“當父系制叩開人類社會大門時，黑陶竟成了龍山文化中的驕子，表示出遠古人類進而形成了一種‘尚黑的觀念”。⑩

結語

日月交替，晝夜變換，黑白兩色流轉幻化間，人類代代繁衍，生生不息。黑色以強大的感染力和神秘的吸引力，在人類內心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這種印象背后的力量，一直影響著我們，直到現在。南溝村的尚黑之風，是基于這種力量所采取的設計行為；深受豫西地理和人文環境的影響，以地坑院為依托，展示了人與自然、個人與群體的生存之道；所蘊含的原始生殖遺風，顯示了人民對于生活的美好愿望。

但是，這單純質樸的原始遺風正在消亡。改革開放30年有余，翻天覆地的物質變化只是冰山一角，根本性的變化在于人們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等內在的質變。地坑院早已被認為是貧窮的代名詞，因各種原因，或廢棄或填埋。黑色剪紙已無用武之地。孟倉老人說：“現在紅的剪得比較多，因為現在社會上紅的吉利。”生活環境今非昔比，思想觀念不同往日，黑色剪紙的呼吸越來越弱。本文的記錄和分析，算是對其遠去身影的小小挽留。

注釋：

①于海廣.中國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1.

②曲永義.山東海洋貿易與海洋文化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

③[俄]瓦西里·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④李廣元.色彩藝術學[M].哈爾濱：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00.

⑤杭間.中國工藝美學史[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

⑥王伯敏.中國民間剪紙史[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6.

⑦郭沫若.青銅時代（第一輯·第一冊）[M].上海：群益出版社，1946.

⑧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⑨⑩[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集釋[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