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良
在當代文學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創作中,主要形成了兩種敘述模式,一種是“十七年”時期以“三紅一創”為代表的紅色經典小說的正統革命敘述;另一種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以“人性論”為立場的新歷史主義敘述。“十七年”時期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曾經塑造了無數中國人的革命記憶與英雄想象。但這些“紅色經典”作品由于秉承二元對立的僵硬邏輯,使作品帶上過于明顯的政治性與意識形態色彩;它們所塑造的我方“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敵方的猥瑣、愚蠢、不堪一擊以及各種漫畫化、平面化的敘述手法,雖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歷史情境中很好地達到一種宣傳和教育效果,但也無疑大大簡化了歷史與人性的復雜性,當歷史語境大幅度變化后,這些當年的“紅色經典”的經典地位也就逐漸沉淪。取而代之的是八十年代末以來莫言、喬良、周梅森等人興起的“新歷史小說”,而當年的先鋒派主將格非、蘇童、葉兆言、北村事實上都以自己的作品突破了“十七年”時期的歷史小說創作模式,陳忠實、李銳、李洱等人的創作也進一步豐碩了“新歷史小說”的實績。但新歷史主義小說也出現了一些歷史價值評判方面的問題。評論家王春林曾指出當前歷史小說創作的一種意識形態的偏頗。如果說柳青的《創業史》、周立波的《山鄉巨變》等“十七年”時期的小說無可避免地受到時代意識形態的制約與影響,無條件地肯定他們表現的農業合作化等政治運動。那么,莫言的《生死疲勞》、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等作品則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流露出簡單否定當時的歷史運動的思想傾向。以階級視角衡量評價一切事物當然是不合理的,但是,以一種人性論的立場而完全消解階級的存在,否認壓迫剝削現象的存在也同樣是不合理的。
很顯然,這兩種敘述都存在一種極端化的創作傾向,前者以歷史的宏觀圖景抹殺了歷史圖景中豐富、復雜的一面,后者則以個體敘述的過于繁盛遮蔽了歷史進程的全景。文學敘述要抵近歷史真實,必須超越這種僵硬的革命敘述與狹隘的“人性論”敘述,在革命敘述與欲望敘述之間尋找正道。在我看來,夏長陽的《奔騰的河流》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比較成功地還原了具體可感的歷史與歷史中的人。
《奔騰的河流》以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平江起義為背景,重點圍繞紅五軍四團的變化成長這條主線,突出紅軍初創時期的艱難與內部成長歷程的曲折。作品既塑造了毛澤東、朱德、彭德懷、陳毅、滕代遠、鄧萍、黃公略、賀國中、李燦、李聚奎、雷振輝、陳鵬飛等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也虛構了周南生、李鐵生、李陽平、黃春生、羅高才、杜伢子、周南飛、楊桂花、楊海蓮、譚臘梅等形象。難得的是,作品塑造的虛構人物栩栩如生,對真實歷史人物的塑造也能讓讀者對他們有更具體可感的認知。
文學敘述要抵近歷史真實,首先需要做大量的歷史檔案的備課工作。作者與作品中的歷史英雄人物滕代遠是同鄉,自有一份親近感。多年從事民族文化、地方志方面的研究,使得夏長陽對作品中涉及的歷史人物、人文地理非常熟悉,俚俗民謠信手拈來,二十世紀鄉村風物經過他的描述令人感覺活靈活現就在眼前。這不僅得益于他多年對地方文化研究的心得,也來自于他對平江起義前后這段紅軍歷史的用心研讀。紅軍初創時期的歷史是極為豐富復雜的。《奔騰的河流》第一次淋漓盡致地書寫了紅軍初期內部成長的艱難與復雜性。在紅五軍這支革命隊伍里,直到起義成功后,還有一大部分人對于自己參加起義是否正確心存疑議。有些士兵只是懾于彭德懷的權威才投身起義的。平江起義一時勝利后,國民黨的反撲使得平江又回到敵人手里。當彭德懷、滕代遠決定帶領這支隊伍去江西井岡山與毛委員長會師時,許多戰士不理解,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鄉抗擊敵人保衛鄉親,卻要遠走他鄉。這些來自舊軍閥部隊的戰士短時期內還遠遠沒有形成真正的革命信仰,對于未來的革命前景及其意義也知之甚少。在陳鵬飛、黃春生等舊軍官的帶領下,他們在湖南的一些縣市燒殺淫擄、糟蹋了紅軍的形象。是彭德懷、滕代遠高尚的人格魅力、以身作則的自律作風以及滕代遠的耐心說服、教育才使得他們在戰爭歷程中逐漸明白了一支人民軍隊應該有的樣子。作者毫不避諱紅五軍四團這樣的部隊在由一支舊軍閥隊伍轉變成人民軍隊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曲折,內部的諸種斗爭、較量,從而通過一種生動的文學敘述讓我們重新面對那段鮮活的歷史。
對于小說中的歷史英雄人物,作者在保持內心的敬意的同時,盡量采取一種平視的視角,讓我們看到這些歷史人物的內心真實世界與日常言行,由此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個神化的高大上的呆板形象,而是立體可感、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在塑造彭德懷的形象時,作者既突出他的堅毅果敢和杰出的軍事指揮才能,也沒有回避他在部隊管理等方面與滕代遠存在的矛盾。其實,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紅軍初創時期,面臨著國民黨的瘋狂圍堵,革命的方向、軍事戰略的整體布局等尚未明確,部隊軍政主官之間的意見不一是很正常的事情。把這些具體的歷史情境加以描繪,才能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彭德懷和滕代遠作為主官都曾犯過意氣用事等方面的錯誤,作者對此毫不避諱;這些書寫并不會降低我們對英雄人物的崇敬之感,反而讓我們對他們處身的歷史情境的復雜性有了更深切的認識。同時,作者也注重對英雄人物內心情感世界的發掘,使得這些人物更為親切感人。作品寫了彭德懷多次回憶與妻子劉坤模的分別時纏綿悱惻的場景,也寫到護士楊海蓮的主動進攻給滕代遠帶來的內心波瀾。同時,周南生與楊桂花、陳鐵生與譚臘梅、杜伢子與周南飛這三對情侶的分分合合也貫穿了作品的始終,既豐富了人物形象,也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在這些眾多的歷史人物中,作者又以滕代遠和周南生為敘述重心。滕代遠作為這支隊伍的主要領導者,有著堅定的革命信仰,對于這支隊伍的團結、始終保持正確的革命方向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周南生則是一個成長型的人物,他最初始的革命動機更多是出于一種復仇心理,在家鄉情結的作用下,他幾次違逆上級的意圖,差點犯了分裂部隊的錯誤。正是在滕代遠的努力帶動下,他才逐步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紅軍指揮員。這兩個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紅軍初創時期內部的主要思想傾向。對這兩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使得作品呈現的歷史圖景更為清晰、作品的主題也更為凸顯。
有了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1928年至1929年這個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在湘贛邊為什么會發生平江起義、井岡山反圍剿等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些大事何以又牽動了整個中華民族的神經并引發了后續的影響。在紅軍長征勝利80多年后,回到歷史現場,通過真實生動的文學敘述,塑造立體可感的歷史與歷史中的人,是一種很好的紀念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