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功
一
結婚七年了,燕子覺得幸福感越來越少了。剛結婚那兩年,婆婆看小兩口年輕,咋看咋好。每次看見她都和顏悅色的,喜歡得不得了。她總在外面夸口炫耀,說自己兒子有本事,娶了個好媳婦,漂亮、能干、能掙、干凈、嘴甜、懂事、孝敬……
“還跟我搶著洗碗,我不讓她洗,連廚房都不讓她進!”
“那小手嫩得呀!嘖嘖,那小肉皮兒緊得呀,嘖嘖嘖……我舍不得用!”
總之,沒挑兒!一百個滿意!樂!她每天支使著老頭子買菜、擇 菜、洗菜,等她跳廣場舞回來鉆進廚房,噼里啪啦炒幾個菜出來,不等到兒媳婦下班回家不開飯。
四菜一湯,米飯親手盛到碗里,旁邊放一杯溫水,盯著兒媳婦喝完,才讓開吃。如果吃魚,一定先把刺都挑出去,才送到兒媳婦眼前。一邊吃飯,一邊小心觀察兒媳婦愛吃啥,以后就多做啥。
“我們家媳婦就不該干家務事,我全包了,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就行!”
“孫女也行,生什么都好!”
連在上海上大學的閨女都吃了醋。總埋怨親媽偏心眼,把媳婦養得比親閨女還親,雖然姑嫂倆到了一起也親得不得了。年輕姑娘湊到一起,免不了打打鬧鬧,可媽不讓,看倆人實在不像樣子了,總是板著臉對著閨女訓斥。閨女臉上掛不住,哭。還得當嫂子的來哄。晚上倆人常常偷偷睡一屋去,細細碎碎說一晚上話都不夠。當媽的也管不了。
婆婆這么好,燕子可不敢心安理得地享受,想方設法替婆婆干點活兒。有一回婆婆跳廣場舞崴了腳,燕子里里外外地跑,又是托關系上好醫院,又是找朋友買好藥,白天送飯,晚上陪床。單位和家里的大小事情一樣不落,全擔了起來。陪床的時候,娘倆沒少嘮嗑,話題八成都是圍繞著她倆共同關心的男人。婆婆講兒子小時候淘氣的事,媳婦講老公上大學時好玩的事。說著說著,時而掉幾滴眼淚,時而一起哈哈大笑,弄得同病房病友側目。
兒子最讓媽媽不滿意的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兒子在國外沙漠里搞石油勘探,難得回家休假,一個月才給家里打個電話。可自從結婚后,每次跟老媽說的話不超過三句,不外乎:媽,你身體咋樣?媽,你吃了嗎?媽,我爸好嗎?純屬沒話找話!可跟媳婦的話,沒完沒了,不把電話費打完不算完。那邊比家里晚七個鐘頭,每天下午開始到半夜,倆人在微信上不知道要蘑菇多久。跟媳婦哪有那么多話呢?
婆婆不止一次拉著燕子的手,半是命令半是央求著,閨女,生個孩子吧。七年間,這話說了不知多少次。婆婆早就急了,急得眼都綠了,盼孫子盼得都快得抑郁癥了。每次老同事、老姐們家有做滿月的,婆婆赴喜宴回來說話都酸不丟丟的。
“哎呦呦呦,李姐她家孫子,八斤六兩!”
“老張家老二又生了個閨女,那個俊呀!”
“小秦家,你知道嗎,他兒媳婦奶水那個足,孫子吃剩下的,還能給對門馬大姐家的分點……”
“可夠老劉家嫂子忙活的了,倆閨女一塊生,大閨女還生了個雙胞胎。兩頭跑,我看她那腰腿兒都細了不老少,減肥效果比跳廣場舞強!”
一邊說,眼睛一邊朝燕子這邊瞥。燕子不用抬頭就知道婆婆看她,也知道婆婆眼神里裝的啥,更知道婆婆在用話激她。可燕子心里委屈,她心里比婆婆更急。結婚七年,肚子里一點動靜沒有,這不是怪事!鄰居同事們早就在背地里傳言,有說她不行的,有說周澤不行的,有說風水不行的,好聽的、難聽的都有,難聽的比好聽的多。也有要好的姐妹三天兩頭幫她找神醫配偏方,搞得燕子心煩意亂,連上班都沒了心思。四年前,娘家媽逼著倆人去醫院檢查過,除了自己生理期不太規律,別的啥事沒有,都健康得很,弄得一家人都一籌莫展。
婆婆也從開始的熱情期盼,慢慢地冷了下來,飯從四菜一湯減成兩菜沒有湯,洗碗的活兒也給了燕子,地板也要燕子來擦。活兒少了許多,婆婆的身體卻貌似不如以前好了。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痛快。不過,還好,過激的話從來沒說過。
燕子倒也不埋怨婆婆,她明白,婆婆所有變化和問題的根源,都在生孩子這件事上。誰讓自己沒這本事呢?其實,她心里比誰都著急,眼看倆人都三十二、三了,同事朋友家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自己還沒個一枝半葉的,這叫啥事呢?!
娘家媽也著急得很。她還跟老家易縣的大嫂去西山老奶奶廟給燕子燒香求子。前前后后連著去了四年,燕子還是沒一點動靜。
唯一不急的,就是周澤。周澤總說,他還想再多自由幾年呢。但每次看見別人家的小孩,他總要半搶半要地抱過來逗逗,那分明是喜歡孩子嘛!所以,周澤越是安慰她,燕子心里越不是滋味。周澤從參加工作到現在八年了,就沒在家呆過幾天。一年到頭往外跑,厄瓜多爾、蘇丹、尼日利亞、巴基斯坦,只要是亂的地方,沒有他不去的。他說,現在勘探工作量多,尤其是在海外。公司正處在快速上升期,只有多拿活兒,才能多出效益;只有多找石油,多出石油,才能多往國內拉,咱家的車才能有充足的油燒。不然的話,美好生活從何談起呢?所以,我要多出工,多干活兒。何況現在當隊長了,更不能缺我。
周澤還說,你懷不上,就是因為我在家時間太短,和你的生理期總趕不對付。這樣,等過兩年這個項目完了,請兩個月的長假,回來咱倆專心造小孩兒。
燕子很不以為然。她說,地球缺了誰都照轉,公司沒你就跟少了個螞蟻一樣。你讓我天天獨守空房,就不怕我跟別人跑了?我一個人太寂寞太孤單太沒意思,你不陪我,也不給我個孩子陪!我不要再過兩年,一年都等不了,就現在!
二
說歸說,可是還沒等懷上,周澤又走了。燕子想哭哭不出來,想惱沒地方發作,郁悶煩亂無可名狀。這時,她做了一個決定:請假,去利比亞找他!不懷上不回家!
部門主任看了她的請假條,說,這可是大事,我做不了主。他要跟領導匯報,讓她等一等。等了半個月,燕子得到消息,局長批了。把燕子驚得差點掉了下巴,這點事還驚動了局長!
她哪兒知道,局長還專門為她“這點事”開了個會呢。
又等了一個多月,護照和簽證才辦了下來。等燕子拿到機票時,已經是冬天了。周澤對她一個勁兒地囑咐,路上要千萬小心,看好機場指示牌,別走錯了路,在國外不比國內,沒那么方便!在穆斯林國家轉機要注意,別亂拍照片,別亂講話,別亂溜達,讓宗教警察抓住,沒一兩個月放不出來!
燕子挺惱周澤的,我文憑不比你低,認字不比你少,憑啥這么看扁我?我偏要讓你看看你媳婦的本事!可心里不免打鼓,這個臭老公壞老公,專門嚇唬人,看我不把你耳朵擰下來。
兩個小時汽車到首都機場,十個小時飛到迪拜,轉機等七個小時,再用三個小時飛到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又用兩天,曉行夜宿,走十個小時公路,十二個小時沙漠路,一路顛簸沖鋒,爬過無數個沙山之后,才抵達駐扎在撒哈拉沙漠深處周澤的物探隊。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坐這么久的飛機。飛機上空間狹小局促,只能久坐,不能平躺,坐得腰都快折了。迪拜轉機走錯路,差點出了機場,幸虧遇到熱心的中國機組空姐,把她帶回中轉窗口。到的黎波里的飛機是后半夜起飛的,等待期間睡得很死,差點誤了登機,匆匆趕到時,卻發現自己的航班臨時改變登機口,又一陣猛跑,終于在機場廣播了自己名字三次之后,才登上飛機。
的黎波里入關,又是一番驚險。入境卡填了三次都不合格,后來海關人員看她是中國人才放行。過了海關,還有一關,要檢查國際旅行體檢證明和防疫證。燕子一再解釋放在托運行李里面,無法取出,醫務人員不管那套,拿出一個大針管就要給她打針,收費五十美元。一番爭執之后,才被公司派來接機的本國人好說歹說“搭救”出來。
從機場到隊上,可謂過五關斬六將。五百多公里的公路,過了至少七個檢查站!看到全副武裝、荷槍實彈、滿臉橫肉的大胡子警察,雖是守法好良民,燕子心里也是砰砰亂跳。哪兒經歷過這種陣勢,她不斷地給自己壯膽,馬上要見到老公了,不怕!不怕!
可是,出來這么久了,老公居然一個電話都不給她打,他對自己也太放心了吧?他不知道自己老婆千山萬水奔來,只是為了他,為了給他生個孩子嗎?難道他一點都不心疼自己老婆?可轉念一想,周澤在沙漠里面,哪那么方便打個電話呢?衛星電話十塊錢一分鐘,全隊幾百號人只配了四部!這一路狂奔,三天一萬多公里跑下來,自己渾身都快散架了,可老公每年跑六七趟從沒喊過累!多棒的老公呀!
老公,我馬上就要見到你了!我好累!我要你好好疼疼我!想念、埋怨、欽佩、委屈、心疼,燕子都說不清自己想的啥。
天漸漸暗了下來,沙漠里的日落竟然也如此不同。紅色的晚霞里夾雜著沙子的黃色和灰色,顏色怪怪的,一點都不好看。燕子怎么也不敢想象,丈夫竟然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干就是三五個月!車載對講機里,已經能夠隱約聽到一些人的對話了,越來越清晰。司機告訴她,再翻過前面那個大沙山就到了。燕子始終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一些。
“乓”的一聲,燕子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正詫異間,司機懊惱地用力拍了兩下方向盤。原來,是左后輪爆胎了。燕子覺得挺晦氣的,看樣子,見到老公,又要延后一個小時。
沙漠里本沒有路,全是物探隊自己用大型推土機修出來的。撒哈拉沙漠風多,路修出來沒幾天就被吹得只剩下一點痕跡,全靠沿途插上小旗子作為路標指示方向。路常修常斷,常斷常修。所有進出車輛只能沿著一條路線走,否則,很容易迷失方向。沙子本就很松軟,被無數車輛壓過之后,形成兩條深深的車轍印,跑起來很費力。小型車輛難免爆胎。
誰知,換好輪胎后走了沒幾步,左后輪胎又爆了。這下子,司機也沒了轍。今天,他已經把三條備胎都用完了,只好呼叫主營地前來救援。燕子很沮喪,周澤啊周澤,知道我今天到,為啥不早點來接應一下?她想,這次老公該親自來接我了吧?沙漠里的冬夜氣溫下降很快,她衣服單薄,凍得瑟瑟發抖。
這次,燕子失望到了極點。她盼望的周澤還是沒有露面,連句話都沒有捎來。倒是來了個戴眼鏡的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一見面,就是嫂子長嫂子短地親熱問候,還說,我們周隊太忙,沒空來,我替他來接你。隊長說了,時間不早了,讓咱們先跟著救援車回去。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棉大衣脫下來,讓給燕子穿。
“快十點了,什么事兒忙得老婆都不見?!”她終于忍耐不住,大聲嗔怪。話沒說完,棉大衣里破棉絮和柴油、汗水、頭發油混合的味道沖鼻而入,難聞死了。難受了一整天的燕子,終于忍不住,一陣嘔吐,吐得翻江倒海,涕淚橫流。可哪兒吐得出多少來?從家里出來三天多,口味不合,幾乎沒吃啥東西,就這么一直餓著。三百多公里沙漠路走得尤其艱難,暈車暈了二百九十公里。
小伙子忙著幫她捶背,然后遞給她一瓶水。她剛喝一口,滿口冰涼,差點沒把牙根凍掉,又趕緊吐出來。折騰了好一陣,這才緩緩平復下來。
“再挺一會兒吧……”她只好安慰自己。
三
魯隊長早就在營地門口迎接了。他很歉意地告訴燕子,周澤主管隊上的生產,住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分營地。這段時間生產上不順,要過兩天才能回來,讓燕子多擔待擔待。主營地這里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住處,套間。這可是專門請甲方監督騰出來的房子!
燕子沒說什么。還能說啥?這個狠心的男人!歷盡千辛萬苦找了來,居然又躲到分營地去了!在他眼里,工作永遠比媳婦重要!
燕子木然地跟著魯隊長,邁著輕飄飄的步子,一步一挪,蹭到營房車門口已精疲力竭。我的天!還有七八階梯子要爬。恍惚中,有人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上去。朦朧中,她看到一張床,一下子歪倒,顧不得滿頭滿臉的沙塵,呼呼大睡。
燕子醒來時,天還沒亮。她看了看表,還不到五點。忽然,一陣鏗鏘有力、聲音渾厚的合唱傳來。她隔著窗玻璃向外一看,原來,隊長正在召集隊伍,準備出工。她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與其在這里等,不如去找老公!
隊長見她這么早起床,非常驚訝。聽到她的祈求,卻又面露難色。一來怕她身體承受不了,二來沙漠勘探隊從來沒有過女人!隊長說,越往里面走,沙漠越大。一百多公里,至少還要跑六個多小時!燕子說,沒事。既然是來找他,那就要找到底。天涯海角也要追著老公的腳印走!
隊長只好依她。
早晨六點半出發,下午三點多才到。分營地規模小得多,幾輛營房車,幾十頂帳篷而已。營地里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直到在一間營房車下停車,才有一個人迎出來。他話不多,把燕子帶到周澤房間,簡單交代幾句后出了門。
營房車一排四個房間,周澤的在中間靠左。房間很狹小,寬不過三米、長不過兩米半的房間兩側各放了一張上下床,中間一個辦公桌,床底下兩個行李箱,一看就是周澤的。兩張下鋪都有被褥,看來是住了兩個人。左邊被褥沒疊,右邊則疊得整整齊齊,跟當兵疊的豆腐塊差不多。“大懶蟲!”燕子暗暗罵了一句,到了這兒還得給他疊被子!她抄起被子,剛要疊,不想從被子里掉出兩樣東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條內褲和一只襪子。燕子不由得臉一下子紅到后腦勺!“真不要臉!”剛要給他扔到臉盆里,一股熟悉的味道卻迎面而來。“老公的味道!”奇怪了,為啥平時那么惡心他的臭襪子,今天反倒喜歡呢?啊!一定是太想念他了!想到這里,燕子剛剛涼下來的臉,不禁又熱了起來,繼而渾身燥熱,熱氣一直向下,直抵腳心。她趕忙命令自己,冷靜!冷靜!然而,一點都控制不住。“真沒出息!”她罵了自己一句。
一堆內衣褲,燕子一件件地洗。沙漠里的水質硬,天氣又冷,小手凍得通紅。還沒洗完,周澤回來了。乍一看到她,著實嚇了一跳。瞪著眼睛問,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你咋不在主營地等著我?你來了讓我分心你知道嗎?誰同意你來的?句句都是責備,沒有絲毫關心!燕子設想了幾百個見面的場景,唯獨沒想到這一出。自己受了這么大的苦才找到這兒來,結果被他來一頓訓斥,這個沒良心的!這個混蛋!
燕子衣服也不洗了,飯也不吃了,獨自一人跑回周澤的宿舍,趴在床上,哇哇大哭,梨花帶雨,聲淚俱下。她想,自己都哭成這樣了,老公肯定會來哄的。可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越生氣,越哭越沒力氣,哭到最后,竟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家了。還是家里好!有小車開,有樓房住,渴了喝杯茶,餓了吃幾塊小點心,悶了去逛街,饞了下館子,電視上還有那么多小鮮肉。多美的日子,誰愿意跟這個壞男人在沙漠里吃苦受罪!可是,沒了這個男人又不行,時時處處都想他。正想念著,老公還真回來了。這個老公太粗魯,見著她就想親熱!不要嘛,不要嘛!爸媽還在客廳看電視呢。你怎么可以這樣?她想抵抗,可又無法抵抗,其實本就不愿意抵抗,老公老婆之間合情合理合法,為啥要抵抗呢?
她突然驚醒。果然是夢!只是,周澤卻真真切切地躺在身邊,摟著她,鼾聲如雷。她又一陣委屈,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打濕了枕頭。微光中,她仔細端詳著丈夫的臉。啊,多久沒有這樣用心看他了?從戀愛算起,已經十二年了!胡子茬比以前更硬、更密了,肉皮更松、更老了,被沙風吹得更黑了,額頭已有淺淺皺紋,這哪里像三十二歲的男子啊。
啊,老公!皺紋里,發絲里,眼袋下,鼻孔里,怎會有那么多黃色的細細的東西?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哦,知道了,那一定是黃沙,白天在外施工時落到身上的黃沙!為啥不洗澡呢?電話里不是告訴我,你們每天都能洗一個澡嗎?我的寶貝!燕子想幫丈夫擦一擦,卻又不敢動彈。她怕稍一動,就會把丈夫驚醒。老公多累呀!她再也不埋怨、氣恨老公了,一點都不!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心疼。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愛她的周澤!
她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他的脖頸,他的肩膀,他的喉結,他的頭發,他的胸膛。他醒了,他醒了!他咕噥了一句,老婆……翻個身,“別掉下去!”她緊緊拉住他,他又翻回來,一條大腿壓在她的小腹上,好溫暖,好重。她想把他的腿搬下去,可又舍不得。
老婆,對不起。老公,對不起。
老婆,我愛你。老公,我愛你!
老公過來親她,她嫌他臟,不想親。可心一軟,親就親吧。可老公卻不親了。她不想讓他失望,她又親他。好多沙子。不管那么多了,只要老公開心,多臟都愿意!多少沙子都愿意!
四
不好!纏綿中,他突然停下。
她很意外,怎么了?她止住歡快的低唱,滿頭霧水。
隔墻有耳,我們不能……他在她耳邊說。
都睡著了,怕啥?
你哪兒知道,營房車,營房車,就是臨時房子建在車上。平時放個屁全車人都能聽見,翻個身全車一起晃。咱倆這么折騰,同事們能不知道嗎?
大老爺們,睡得都很死……燕子摟緊丈夫,不想停。
等一下,我去看看外面。看啥?看有沒有聽墻根的。別去,冷。沒事,就看一眼。
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悄悄地拉開門閂,突然猛地一下打開。
突然,一陣哈哈大笑,幾個人齊聲狂笑,在寂靜的夜里特別的響亮。果然不出周澤所料,門左邊倆人,門右邊倆人,車底下倆人。儀器組的,測量組的,修理組的,都躲在那兒偷聽呢。
媽的,你們幾個不怕凍?現場直播,機會難得!憋死你們!想狂虐單身狗?沒門兒!趕緊回去!不回!不回!你們繼續!回去!不回!
也難怪,這幫人,都在沙漠里摸爬滾打好幾個月了,個個都憋成了狼!
你們想看是吧?
那好吧!我開著門,亮著燈,誰想看進來看!
周澤把門開到最大,把燈打開。屋里一下子白晃晃地亮,羞得燕子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別人看見她一根汗毛。
壞蛋,你關燈!關燈!她在被子里大喊。
這群人一看墻根聽不成了,紛紛蔫頭耷腦回了屋。可他倆,也不敢動彈了。
在丈夫懷里,燕子美美地睡了個好覺。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餐。一碗小米粥,兩個雞蛋,兩片面包。碗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寫著:老婆,吃完它。我出工了,晚上回來。
她美滋滋地吃完飯,出來到營地里轉轉。滿地都是沙子,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光走路就這么費勁兒,何況在這里面干一天的活兒,她又心疼起丈夫來。回到屋里,一股酸臭氣味撲面而來。嗯,肯定是床單被罩枕巾都該洗了。這些男人,沒個女人照顧著,真臟!她不想閑著,逐屋幫大家換洗被罩衣物。大半天工夫,都洗完了。她心里很有成就感。
她打算第二天開始,幫大家打掃屋子;再熟悉一天,去廚房當幫廚,給大家做點拿手好吃的,改善改善。
同事們陸陸續續回來了。看到各自床上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都對燕子感謝得不得了。有叫嫂子的,有叫弟妹的,有道歉的,有送禮物的。大家一致表示,再也不聽墻根了。
既然沒人聽墻根了,周澤就想大大方方地要。可她不同意,讓他再等幾天,時候到了再說。可他哪兒忍受得了,他軟磨硬泡,她義正辭嚴;他死皮賴臉,她堅決拒絕。反正這次絕不能依他,不高興也沒辦法!
這天終于到來,周澤終于笑了。他想在屋里,她不愿意。她讓他開車帶著她,到工地去看看。一路上,他極不老實,想方設法哄她。他說,我們到那個沙包子后面去,那沒人看見。她默許。
在一片黃澄澄的沙海中,湛藍藍的天空下,清澈澈的空氣中,暖洋洋的陽光里,她陶醉得好深、好深。她仿佛看見,天空中僅有的那朵白云,悄悄化作一位美麗的天使,緩緩飛過來,依偎在她的懷里。
老公,這次我會懷上嗎?會!為啥那么肯定?我有預感。什么預感?我夢見她了。哦?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她漂亮嗎?當然漂亮,隨我。真不知羞。給她取個什么名字?叫周沙亞吧。為什么呢?你在利比亞的沙漠里給的她生命呀。名字真好聽,聽你的。
燕子回國的時候,已經很冷了。出了首都機場,一陣寒風迎面吹來。來接她的妹妹匆忙給她披上大衣。她卻沒覺得冷,渾身上下熱力十足。
“嫂子,我們去吃點啥?”
“吃……”話沒說完,她一陣惡心,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嫂子,怎么啦?”妹妹緊緊扶住她。
“我沒事。”
周沙亞,你來了?燕子美滋滋的,抿嘴笑著,嘴角彎成一個漂亮的向上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