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一
自從小英子被她媽踹進油坑那天起,她在我心中就與眾不同了。那天她從油坑里爬出來,頭上頂著一片原油,在陽光下閃出七色光芒。她走在我們前頭,忍辱負重地帶領我們來到村后水泡子邊上,尋找一種叫“地皮”的植物。若干年后,我看到一幅外國油畫——《自由引導人民》,我一下就想起了這一幕。那個下午,小英子多像一位頭戴皇冠的女王。也許從那一刻起,她注定是一個非凡的女孩。后來,她向我講述病中的媽媽,在送往齊齊哈爾的路上,死在了她的懷里。她平靜淡定的語調,讓我更加相信這一點。再后來她當上了油田唯一一支女子鉆井隊的隊長,成了報紙電視上被宣傳的英雄人物,我一點都不奇怪。那些日子里,她的形象越來越高大,每次看到關于她的報道,我們過往的經歷總會一次次重現(xiàn),這仿佛給了我某種特權。直到四年后,報紙上登出一則關于她的“訃告”。之后,有關她的消息就迅速遞減。在不斷傳來的痛惜之中,而我卻覺得這個結果是在預料之中,因為“女王”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她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多么獨特,多么悲壯,多么浪漫,只能使她在我心中的“女王”地位愈加牢固。
但是,小英子不在了,我的“特權”也隨之消失。本以為她的時代過去了,很快,培育她的時代也過去了,屬于那個時代的人物就如過眼煙云一般,隨風而去,再也沒人提及這個悲劇女英雄了。但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在她逝世十周年前夕,我意外地被一位記者約見了。
那是一位中年女性,長相普通,穿著樸素,像單位里的大姐,但她冷靜而敏感的神情卻有一種咄咄逼人之勢,使我不得不唯命是從。她讓我談小英子小時候的事情。那時我剛剛從“以工代干”的身份轉成了正式干部,在公司黨委宣傳部里負責宣傳報道工作,在油田宣傳戰(zhàn)線上也算小有名氣了,對宣傳的套路自然是輕車熟路,所以就自作聰明地說要替她找出少年英子身上的“閃光點”。女記者立即制止了我的“苗頭”,還帶著一些慍怒,好像與“閃光點”有仇似的。她說她要寫一篇報告文學,而不是宣傳材料,這樣的材料已經夠多了。她要把小英子從主流政治宣傳話語的位置提升到文學的、人的層面,以此作為對她離世十周年的紀念。當時我不懂,難道“宣傳”不在人的層面嗎?難道“人的層面”比“宣傳的層面”還要高一層嗎?在她的啟發(fā)下,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并從那時開始,我樹立了“文學打底”的價值觀,讓我的“宣傳”有了一個提升,撰寫的典型人物腳下才有了點根,相比那些捕風捉影任意拔高的宣傳材料更能立得住、走得遠一些。我得感謝這位大姐,雖然只接觸過一次,卻對我的價值觀產生了重大影響。如果沒有她,當我面臨退休的時候,也許幾十年花在宣傳工作上的“奮斗”,就會被“無意義感”消解,讓我的前半生變得既虛無又荒誕。即便這樣,當我日后站在文學隊伍里的時候,我依然會感到自卑,我認為我的出身不好,因為我干過宣傳。
那天,在女記者的啟發(fā)下,我成功地背離了宣傳,不僅是語言,還有思想、情感、靈魂,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
二
小英子爸和我爸都是從軍隊轉業(yè)直接來油田的,不同的是,我爸來自南京軍區(qū),他爸來自沈陽軍區(qū),他們被分到一個單位,成了工友。1961年,油田開發(fā)會戰(zhàn)的第二年,是三年困難時期最嚴重的一年,家屬們開始陸續(xù)投奔油田討生活來了。小英子家是在那年剛開春的一個下午突然出現(xiàn)的,來的時候拖家?guī)Э冢侠仙偕俚暮苁锹≈亍P∮⒆邮抢洗螅邭q的樣子,肩上扛著露出棉絮的行李卷,手上提著裝滿雜物的水桶,走得已經夠蹣跚的了,還要回頭招呼著弟弟。她弟弟看起來剛會走路的樣子,胳膊上卻也挎?zhèn)€籃子。她媽一手夾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一手提著一只箱子,背上還背著個大花包袱。他爸推著手推車跟在最后。她奶奶雖然是小腳,但看上去卻異常強悍,用地道的遼寧話數落人,說話的聲音像從一截空管子里發(fā)出來的,慢條斯理卻鏗鏘有力。
小英子一來到管溝村,很快就和大家成了朋友。這要歸功于她有一種獨特的技能,就是辨識大野地里的各種野菜。在那饑荒的年代,我們在她的指導下,也學著大人們的樣子,自力更生地解決著吃飯問題。而她的媽媽就是第一個喊出“自力更生,不吃油田一粒糧”的人,并成為家屬管理站開荒種地的帶頭人。因為她農業(yè)技術高又特別能干,大家都叫她“韓大把式”。她可是我們管溝村的名人。因為有了她,管溝村的老老少少沒有一個餓死的,但后來她卻得了一種叫“攻心番”的怪病,前前后后只三天時間就死了。好像老天爺有意讓一個人去犧牲,換來對更多人的拯救。
本來就是假小子性格的小英子,沒了媽以后就更不把自己當姑娘了。她的長相也像男孩子,長方臉,細長眼,也許是太瘦的緣故,顴骨很高,使她的臉看上去很有棱角,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但不管是假小子還是真小子,我們都毫無懸念地走到了青春期的門檻上,性別為我們帶來的生理特性是改變不了的,但想不到小英子的特征會來得那么早那么猛烈。
三
有一天早晨上學的路上,她很神秘地對我說,她來例假了。其實在這之前班里已經有先例了,每天上課間操時都會有幾名女生在教室里不出去,她們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等我們離開教室以后,她們就湊成一堆,嘰嘰嚓嚓地說著悄悄話,所以我也盼望著自己能快一點和她們一樣擁有那樣的特權。可是我和小英子一直都平安無事,根本沒有那個跡象,以為那事距離我們還很遠。后來我才知道那事來之前是沒有任何跡象的。小英子例假的突然到來,使我覺得終于該輪到我們了,我當時是用一種驚喜的眼神看著她。我突然覺得小英子再也不是能爬樹的小英子了,即使她還能爬樹,今后她也不會再爬了,她得像那些女生一樣變得嬌氣十足,走路不敢快走,手不能沾涼水,不能做操,不能干活,書包里神秘地放著一摞疊得像煎餅似的粉紅色衛(wèi)生紙,一下課她們便神經兮兮地往廁所跑。
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小英子果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下了課也不出去瘋了,而是像得了病似的趴在桌上昏睡。我對她的狀態(tài)很好奇,總想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她就齜牙咧嘴地說:“腰疼得像要折了。”我就學著大人的口氣說:“你小小年紀哪有腰?”她就說,“不信等你來了,你就知道了。”她的話在不久的將來得到了驗證,初潮的驚喜立刻就被來自體內深處的、很悶的、有些發(fā)苦的、巨大的疼痛掩蓋住了,那種滋味讓我想起一句那個時代經常用來形容壞女人的話:女人是毒蛇。因為我只有像一條蛇那樣身體不停地扭曲才能暫時抑制一點疼痛,當我得知這種事要跟隨我三十多年、四百多個周期時,我簡直都有些絕望了。
那個時期我們是多么痛苦啊,我們的乳房也開始發(fā)育,弄得我們兩條胳膊都不敢高抬,恨不得整日護著前胸。它們先是變硬,硬得像塞進了兩個鉛塊,后來又逐漸變軟,表面的皮膚好像適應不了突然的膨脹而長出了蛇形花紋,整個乳房像被氣吹起來似的,淡藍色血管在上面盤旋著。我想不明白那里面裝進了什么東西,我擔心一不小心就會被碰破。我們的前胸變得沉重而礙事,我們的身體也由干瘦突然變得豐盈起來,弄得我們不得不告別跳皮筋、跳格子、抓人兒等以奔跑和跳躍為主的游戲。這時,大人們就會說我們長大了、安穩(wěn)了、變成大姑娘了。而小英子是我們班女生中,發(fā)育得最完全徹底的一個。她的乳房使她所有的衣服都無法系扣了,那段時間她常常和我說起對自己乳房不停變大的擔憂,她害怕會長出和她媽一樣的一對巨乳。那時如果她媽還活著,一定會責備她媽,為什么把這個基因遺傳給了她。沒辦法,她給自己縫了一件“小衣服”,其實就是一塊一尺寬的白布,腋下密密地釘了一排扣子。這“小衣服”如果放在今天,簡直就是一件刑具。它把小英子的前胸硬是擠壓成一大片了,像糊在前胸上的一灘泥巴,白布的下沿還淌出一些來。即使這樣,她走路時整個前胸還是要跟著亂顫,所以她養(yǎng)成了含胸的習慣,使這個正處于青春期的少女看上去有點老氣橫秋的。
四
我們變成大姑娘了,而那時的油田,也像我們蓬勃發(fā)育的身體一樣,進入了青春期。地下的石油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產量高得嚇人,穩(wěn)穩(wěn)占據了全國的半壁江山。油田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派大好的景象,產業(yè)大軍迅速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各行各業(yè)到處都需要人。我們從管溝村中學畢業(yè)以后,一天都不想耽誤,立即就要把青春獻給油田。
小英子羨慕我的工作,說我當變電工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坐在控制室里按電鈕就行了。而她是采油工,整日里要在荒郊野外巡井,既不安全還不省心。而我卻覺得她的工作好,一個人管十幾口井,分散作業(yè)沒人管,多自由,又能挖野菜,又能采蘑菇的,上班就是散步,工作就是散心。所以我經常在下了夜班以后就去找她,和她一起上井,她也在休班的時候跑到我們變電所來,但是她不敢跟我上班,只是在我宿舍里等我。因為她不敢進開關場,那里面的高壓線縱橫交錯,還時不時地“刺啦刺啦”地閃出藍火花,主變和各種設備從內部發(fā)出不同的響聲,讓她害怕。再說變電所也不允許外人進入,所以我陪她上井的時候比她陪我的時候多。
那時我們經常聽說采油女工被強奸的事,小英子也碰到過幾次險情。她說有一次去廁所,冬天,大概在黃昏時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小英子解完手站起身后無意間向下看了一眼,這一眼險些讓她跌落進深深的糞坑。只見在被凍成尖塔的糞便之間,站著一個戴了口罩的男人,正朝她剛才解手的地方仰著脖子偷窺。那人被小英子發(fā)現(xiàn)以后只在剎那間就不見了,以至于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小英子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除了我之外。她覺得像吃了一個啞巴虧,吞了一只蒼蠅一樣。不過,經過我的分析,她還是稍稍找到了一點平衡。我說那流氓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一定是被你的尿澆得夠嗆,再加上天色已暗,他根本看不見什么,白白被淋了一身尿,要說吃虧他倒是真吃了大虧呢。雖然我這樣安慰她,但我的心里還是覺得小英子已經不純潔了。
雖然我早就懂得戀愛了,但還遠遠沒有到達渴望肌膚之愛的程度,所以,當我一次次地聽說認識或不認識的采油女工在荒郊野外被人強奸時就恐懼,甚至覺得采油女工就是被強奸的代名詞。我總是用異樣的眼光審視她們,然后就會覺得她們是一群不干凈的人。那時聽人說,一個姑娘如果和男人發(fā)生了性關系,她的屁股就會變大。事實上我在草原上看到的采油女工們的屁股,也真的都很大,這就說明對她們的傳言是有道理的。所以,像我們這些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專門按電鈕的女工們就有些瞧不起她們了,她們的身份有點像今天的“小姐”。
但是,小英子在我的心中是個例外,我堅信她還沒有被強奸,盡管她的屁股也變大了。
五
是誰讓采油女工們背上了不干凈的壞名聲呢?人們都說是和她們一樣都在大荒甸子上干活的鉆井工、作業(yè)工們。他們是油田上最累、最苦、最臟、最孬的工種,誰家的小子要是被分到了鉆井隊作業(yè)隊就意味著找不到對象了,就像他們自己編出的順口溜一樣:鉆井工人一聲吼,找個老婆沒戶口。進了鉆井隊、作業(yè)隊,再想調出來比登天還難,所以,一些人就會覺得自己沒指望了,就更加放蕩不羈。說來也怪,在他們的隊伍里相貌堂堂而又血氣方剛的所謂“好小伙”特別多,人們就說這些小伙子娶了農村媳婦兒真是太可惜了。
好小伙子為什么沒干上好工作呢?因為他們大都是不好好學習的,這些人往往在學校里就開始混事了。他們穿著奇裝異服,書包里常放著菜刀磚頭棍棒之類的兇器,下課后聚在一堆兒練摔跤,常常是玩著玩著就真打起來了。一個瞪了眼珠子說:“我操!”另一個說:“我操你媽,你還真打呀!”然后就下起死手來。那些圍觀的人也立即分成兩派,于是磚頭橫飛棍棒滿天。本來在一旁欻著嘎拉哈的我們女生們,被嚇得爹一聲媽一聲地喊著抱頭四散,而那些打架的男生們反而不喊也不叫,他們悶住氣,使的是內勁,發(fā)出的聲音只是“噼哩撲隆”的混戰(zhàn)聲。我們的尖叫聲驚動了學校保衛(wèi)處的老師,這老師可不是白給的,一般都是從部隊轉業(yè)的軍人,專門練過格斗,在他們身上“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根本就不成立,所以淘小子們最怕的就是保衛(wèi)處的老師。打架的人見勢不妙,就一窩蜂似的躥出了校園,那老師跟在后面窮追不舍,聰明的人就開始改變方向逃命了,那老師就盯住一個追,抓住這個倒霉的帶回去審,其他同學也就散了。這些愛打架斗毆的人都是些心氣比較高有點想法的,比如想吃得好、玩得開心、追到漂亮女生什么的,這些想法不通過競爭是得不到的。他們整天想著那些好吃的、好玩的、長得好看的,當然就沒心思學習了。好不容易混到了畢業(yè),趕快參加工作掙錢好去實現(xiàn)理想吧。但把他們分到鉆井隊、作業(yè)隊啥的,他們的父母也沒辦法,只怪自己的孩子不爭氣。有不想去的,他們的老子就罵他:“你活該!”
兒子就還口:“你沒本事!”
那老子就急了:“你個小崽子,鉆井隊怎么不好?和我們當年吃的苦比起來,算什么?啊!”
那兒子定是再不敢還口,輕了老子又要講起當年,如何吃不飽穿不暖白天黑夜連軸轉誓死拿下大油田,重了的瞅見鐵鍬拎鐵鍬,瞅見管子抄管子,這小子就要挨頓胖揍了。沒招了,只得拎了行李離家出走般地到鉆井隊作業(yè)隊報到去了,心想:走了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那鉆井隊作業(yè)隊就成了混混聚集的地方,隊長要鎮(zhèn)住他們就得有兩下子,技術好只是一個方面,關鍵還得拳頭硬。這幫小子如果服了隊長,個個都是好漢,干活不偷懶,工作講義氣,急難險重搶著上。反之,這支隊伍可就不好帶了,“鉆井狼,作業(yè)虎”說的就是他們。所以他們就落下了壞名聲,我們女孩子見到他們都躲著走。
六
變電所因是安全要害單位,所以都建在遠離人群的荒郊野外,我工作的那個地方下了交通車要走四十多分鐘才能到。那年夏天,通往變電所的這段路上就搬來了一部鉆機,很快圍著鉆機擺上了一圈板房。這板房里住著的就是被老子罵出來的“虎狼”們,他們擋住了我們上班的路。下了交通車,滿眼都是齊腰深的荒草,“虎狼”當道,我們不敢過。所長就組織了一次全所職工會戰(zhàn),任務就是在荒草中重新開辟出一條進所的小路。我們這邊干著,那邊井隊就傳來口哨聲和起哄聲,對方是清一色的男性,而我們變電所絕大多數是女性,他們明顯處于強勢。我們所長又是個大學畢業(yè)的小白臉,文弱書生似的,僅有的幾個男同事在對方的氣勢下,也都成了 貨裝著聽不見了。從那天起,這口哨聲就成了我們上班路上的一種威脅,一種險情的前奏。
一次,小英子到我單位找我,下班后我們一起回家。走進那條新開的小路中,兩邊的蒿草刷拉刷拉地響著,草最高的地方都快沒我們脖子了。不遠處站在高高鉆臺上的“虎狼”們,一目了然地看著我們。我總想朝他們那邊張望,監(jiān)視他們的行動,看他們過沒過來。我這一回頭不要緊,他們就以為我對他們有意思了,接著就喊出不堪入耳的話來:“姑娘姑娘跟我走,摟摟抱抱摸摸手……”
每每這個時候,我們都裊悄兒地趕緊走自己的路,生怕再把他們惹著了,而小英子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根本不在乎他們,轉過身朝著他們喊:
“臭流氓,不要臉!”
鉆臺上的人聽了小英子的罵聲,反而像得到了某種獎勵似的,流氓話升級了:
“一男一女鉆進小樹林,看看沒人,脫了褲衩,摸摸肚臍,支起小鋼炮,對準小油門……”
小英子還想罵他們,我趕緊制止,可她卻說:“他們就是過過嘴癮,不會來真的。”
我這就不明白了:“他們不會來真的,那是誰強奸了采油女工呢?”
“動手的不動口,動口的不動手。”小英子很在行地說。
我想一下,她的話是有道理的。
就在這時,我們聽到草叢里發(fā)出一陣“嚓嚓”聲,心立即提到嗓子眼了,因為原來聽師傅們說,他們在上班路上遇見過狐貍。雖然狐貍不主動咬人,但它會放屁迷你,被它迷住就慘了,它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就像傳說中的拍花子一樣。我和小英子站住了。那聲音越來越近,我們倆緊緊地靠在一起。
這時我們嗅到了一種味道,我不假思索地對小英子說:“別喘氣,狐貍放屁了!”同時把手捂在鼻子上。
小英子眼珠轉了轉,說:“不對,是油味兒。”
我不管那些,連忙用另一只手去捂小英子的鼻子,心想聞到那屁味就晚了。
小英子甩開我:“油味兒!是油味兒!你連油味兒都聞不出來?”
我半信半疑地叉開手指縫,試著聞了聞空氣中的氣味。這種味道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們是聞著這味兒長大的。那寒冷而漫長的冬季,我們就是靠燒原油取暖的,整個村莊都籠罩在這種有點嗆還有點苦的氣味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石油,只要尋著石油味兒就能找到人。后來,村莊里通了天然氣,油池子被填了,可這石油的味道卻沒有消失。此時,空氣中彌漫著的,正是這種氣味。
小英子警覺地看著聲音的方向,我意識到一個穿著油衣裳的人正在向我們靠攏。那就肯定不是狐貍了,我們稍微輕松了一下,又被另一種恐懼俘虜了。
緊接著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站住!”
我和小英子本來就是站著的。這時從草叢中鉆出兩個身穿黑藍色工服的男子,我特意看了一眼他們左胸上印的標志,是“鉆井”二字。這是兩個黑臉青年,頭上頂著一個糊滿了原油的安全帽,顯然是井上當班的工人。奇怪的是,他們看我們站住了,只猶疑了一下,立即就扭頭不見了。像狹路相逢的兩頭豹子,雖然勝券在握,卻不屑于交手。
我和小英子對視了一下。她得意地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
我看著他們逃走的方向,兩個安全帽像兩塊原油,在雪白的蘆葦穗的海洋里起起浮浮,像壓著兩個溺水而亡的幽靈。
我仔細回想著他們的長相,想印證“好小伙”的傳言,但他們逃離得太快了,只留下一瞥白的眼神。
從那天以后,我再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聽到來自鉆井隊的口哨聲、叫喊聲甚至謾罵聲就不再緊張了,甚至變成伴奏的音樂了,使我們四十分鐘的長路不再寂寞單調。可是,這音樂不可能長久,“逐油而遷的部族”注定不會只對著我們歌唱。果然,在深秋時節(jié),井隊搬家了。沒了他們的叫喊聲,沒了打井的轟鳴聲,變電所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我忽然覺得,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工作,真是挺沒意思的。
七
小英子管理的幾口井位于遠離村莊的一片原野上,井與井之間有一塊家屬們種的菜地,所有種類的蔬菜幾乎都能找到。那一年的夏季,我看到小英子家的廚房里堆放著各種新鮮蔬菜,我指著那堆菜詭譎地看著她,她很坦然地說:“我們都偷菜,誰不偷誰是傻子,過幾天苞米下來了我?guī)阃蛋祝瑹裕\香。”
就在那一年蔬菜正旺的季節(jié),我又來到小英子的井上陪她巡井。她提個圓柱形的小鐵桶,每到一口井,她都要爬上小白房的房頂操縱著一根細細的鐵絲說這叫“清蠟”,要特別小心,否則會造成一種事故,把什么東西掉進井里,要想把它打撈上來是很難的,弄不好這口井就得報廢,事故責任者當然也要受到嚴厲的懲罰。所以小英子在上面清蠟,我就在下面仰望著她。她總跟我說話,我怕她分心就制止她不讓她說。小英子看我這么緊張就十分有把握地說:“沒事兒,我心里有數,我們采油工不能和你們變電工相比,我們這活兒,拴塊大餅子連狗都會干。”
當時我還不知道,小英子的技術是他們采油指揮部的尖子,她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就在技能大賽上得了個第一名。這些事小英子都沒跟我說,是后來她出事以后我才知道的。
小英子清完了所有油井的蠟,然后我們就鉆進了菜地,我們的首選是西紅柿地,因為我早已口渴難耐,這種滋味讓我原諒了自己的偷盜行為。我看見了那些結得成嘟嚕成串的西紅柿,來不及擦干凈就往嘴里送。可是就在我們忘乎所以地埋頭于柿子秧下的時候,我又一次嗅到了一股濃烈的石油味兒,我的直覺告訴我,有人來了。
緊接著,我看到一雙黑褐色的翻毛大頭鞋,這鞋上沾滿了油污,鞋帶松松垮垮地系著,打的是個死結,我想到了“懶漢”兩個字。就在我想再看一眼他的長相時,他惡狠狠地說:“不許動,把頭低下!”
我們就像犯人一樣乖乖地低著頭蹲在那里。此時我有種瀕死感,心想,完了,終于讓我們攤上了。可是,幾秒鐘過去了,他并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們的臉看,他的目光好像帶著高壓電一樣,讓人心慌。這時那種石油的味道突然濃郁起來,好像剛才我的嗅覺被嚇得臨時關閉了,這會兒才打開,可一旦打開,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我被這洶涌的氣味包圍著,此時,我聞到了石油的另一種味道,那嗆味中帶著一點甜,苦味里滲出一絲涼氣,再細品,竟聞出了一種奇異的芳香。這種味道像有某種魔力似的,我的頭開始發(fā)昏,全身感到虛弱無力,手腳發(fā)涼,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那人看我渾身發(fā)抖,以為我是被嚇的,就先開了口,依然是命令式的:“你,”他指著我說,“坐下!”
我好像得到了某種寬大處理一樣,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壟溝里。盡管我全身抖得厲害,但我還是想看一眼他的長相,真發(fā)生什么事時我也知道他是誰。可我的眼皮剛想抬一下,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老實點,不許看!”
我被他的吼聲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小英子先說話了:“你想咋地?”
那男子說:“咋地?你長得好看哪?”
“不好看,還劫我們?”小英子鎮(zhèn)靜地說。
“少廢話,你哪個學校的?”男子有些不耐煩。
“管溝村中學的,咋地?”
我真佩服小英子的臨危不懼。
“你呢?”他問我。
這時我才敢抬頭看他一眼,只見他眉毛又黑又粗,兩眼深陷,像隱藏在烏云背后的兩顆閃著幽光的星星,盯你一眼就要把你看穿似的。他黝黑的臉上密布著青春痘被擠后的痕跡,兩腮塌陷處尤其明顯。我抖動著下巴說:“水電技校的。”
“少他媽跟我顯擺,水電技校不是油田的‘小清華嗎?在我這兒不好使,老子問你是哪個中學的!”
這時小英子不屑地說:“就你這‘付的,還知道‘小清華呢?告訴你吧,她是我們管溝村中學的尖子!跟你不是一個檔次。”
“哦,管溝村啊,我常去,‘ 兒是我哥們兒。”他避重就輕,口氣明顯軟了一些。
他說的“ 兒”是我們管溝村壞小子之一,屬蔫淘型那種的,個兒不高,走路渾身亂晃 兒的呵地,所以就給他起個外號叫“ 兒”。小學三年級時他蹲級到我們這一屆,四年級又讓他蹲級,他就轉到附近農村學校去了,等我們上了中學,他又轉回來了,算是逃過了二次蹲級,好歹和我們一起畢業(yè)了。他被分到了勘探隊,比鉆井隊作業(yè)隊好不到哪兒去,都是苦活兒。
“你是 兒的哥們,那你是誰?”小英子顯然已經放松了警惕。
“少廢話,你管我是誰呢!”剛剛的松動又緊回去了。
“你不告訴我是吧?我問 兒去。”小英子毫不示弱。
“你們管溝村的馬子挺他媽‘付啊?”
“少廢話,快報上姓名!”他們倆幾個回合后,小英子似乎占了上風。
“哎!你就不怕我辦了你!”黑臉男子揚了一下下頜,星眼朝她眨了眨。
“少扯犢子,快說你是誰!”小英子不太耐煩了。
“哎!那你是誰啊?”星眼似乎剛想起這個問題。
小英子大拇指朝向自己脖子說:“我,大名,肖鳳英,堂堂正正,不像你!”
“哦,肖鳳英?好像韓大把式家大丫頭也叫這名字。”星眼若有所思地說。
“是,咋地?”
“你真是?行了行了,就沖你媽,今天放你一馬!”
“你認識我媽?”小英子有點軟下來。
“你媽誰不認識啊!赫赫有名的韓大把式,比十個老爺們都厲害,你真不愧是她生的。”
“咋地,不服啊?”
“你還來勁了是不?告訴你吧,我就是付浩。”
“啊?你是大付?”小英子和我都驚奇地抬頭盯住他的臉,想在上面找到一些關于“大付”的痕跡。
“付”在我們的話語系統(tǒng)中不僅是對姓付人的簡稱,而是“混世”里的一個角兒,混得大的才能叫大付,比如某某某是個“大付”,而付浩是姓氏和角兒的統(tǒng)一,所以稱他為“大付”就是一語雙關,自然貼切。
大付是紅星中學的,與我們管溝村中學距離只有五六公里,兩個村的孩子就近上學,所以人員多有交叉,所以兩個學校就像姊妹校一樣,有啥事都瞞不住。大付因為被收容20天,當年也是一件挺轟動的事,因為這個就在眾多“付”中成了“大付”。
傳說付浩一次在村里騎自行車,與一大隊的管工趙三才撞車了,趙愣說他是故意的,下車就要揍他。沒承想這四十來歲的人卻沒打過十六七歲的。吃了虧的趙三才就向大隊保衛(wèi)干事張大炮反映了此事,并有意放大付浩平時的種種惡習。張大炮是大隊保衛(wèi)干事,武警轉業(yè)的,會幾下拳腳,身上還別著手槍,半大小子一般都怕他。張大炮早就想找機會收拾收拾付浩了,聽了趙三才的話,他決定當眾教訓他一頓。
那時候我們上學是半工半讀,半天上課半天勞動。那天下午,我們管溝村中學和紅星中學各出一百人,要開展收麥比賽。為了贏得這場比賽,校領導在上午的課間操時間特意進行了動員,要求全體參賽師生必須鼓足干勁力爭上游,以昂揚的革命斗志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那片麥田坐落在兩村之間,是韓大把式活著的時候帶領家屬們開墾出來的第一塊農田,原來種過玉米、黃豆啥的,是一塊功勛地。地頭原來有一個鉆井隊留下的油坑,那年小英子領著我們找“地皮”時路過此地,小英子騎牛玩被摔到了這個油坑里,她剛爬上來,韓大把式見此情景又把她踹了回去。小英子再次爬上來的時候,就成了頭戴皇冠的“女王”了。現(xiàn)在這口井正在地的中間,成了這場比賽的終點線。
那天我們早早地來到地頭,焦黃干硬的麥子知道這一天要掉腦袋,每一顆麥粒都舉著一桿鋒利的芒,刷啦刷啦地向我們示威。
兩所學校的學生提著鐮刀云集而來,各站一邊,目標就是中間那口油井。隨著一聲哨音劃過,雙方齊刷刷地彎下腰去。只聽刀割麥稈的聲音響成一片,藏在麥地里的大沙蟲驚慌失措地展開扇子般的紅翅膀,成群結隊地從我們頭頂飛過,沙沙聲震耳欲聾。很快,汗水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頭發(fā)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同學們一個個紅頭漲臉的。有的女生坐在地上爬不起來了,老師就給她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不少男生都光了膀子,精瘦黝黑的脊梁在麥穗上移動,一點點地向中點靠近。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闖進了麥田,越過油井,直奔對面的紅星中學陣地去了。
雙方同學都直起了腰,只見那男子走到對方急先鋒面前,對正埋頭苦干的男生說了句什么。那男生嗖地立起來,裸露的上身像水洗過一樣,兩塊胸大肌閃著亮光。他的脖子一梗一梗地說著什么。是那男子先動手的,他朝男生的臉上打了一拳,幾乎是同時,男生手中的鐮刀就向對方砍了下去,那人一躲,半條袖子就耷拉了下來,隨后就有鮮血流出來。
紅星中學的老師和同學們立即圍上去拉架,這時那男子拔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大家全傻眼了,這才意識到他就是張大炮。我方老師大喊:“同學們,不要停,繼續(xù)干,要乘勝追擊,爭取最后的勝利!”
而對方卻隨著這一聲槍響,全體都泄了氣。就這樣,我們管溝村中學最終贏得了那場比賽。
后來我們知道,用鐮刀砍張大炮的男生叫付浩。
幾天后,付浩被收容了,原因卻是另外一件事。據說那天他正在上課,派出所的兩名警察來到學校,直接闖進教室給付浩帶上了手銬。傳說他偷了學校老師的80塊錢。又有人說付浩是冤枉的,所以出來后他揚言要報復,以后的事就不太知道了,反正從那以后,付浩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付”了。
那天在英子油井旁的柿子地里,傳說中的人物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由最初的恐懼變成了興奮,又加上幾許崇拜。此時我特別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小英子比我還急迫:“那事到底是為了啥呀?”
“割麥子那天好好的,張大炮就來揍我,說我打趙三才了。那時我根本不認識張大炮,就是認識,我也不能老實兒地挨打,我把他肩膀砍了,他能咽下這口氣嗎?”
“后來呢?”
“后來就把我抓了,當時我都不知道為啥,進去以后審問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們懷疑我偷了學校的轉學證和老師的80元錢。”
“你承認了?”小英子試探著問。
“不是我干的,打死我,都不能承認。”
“打夠戧吧?”
星眼抬頭瞅了一眼小英子,似乎是在判斷她這話是不是幸災樂禍,然后又低下頭把一只蒙頭轉向的螞蟻引到一根草棍上,沒有回答小英子的問題。
“那你給我們講講里邊的事吧。”小英子又問到,我也特別想知道。
“哎,就是反思,有二十來個人吧,都是般對般的(指年齡差不多),每天都盤腿坐著,一個挨一個,后面的把頭抵到前面的背上,坐成一長串,上、下午各有一次放風,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這一個姿式。”
“挺難受啊。”小英子附和著說。
“每頓飯就給一個窩頭,一塊咸菜,根本吃不飽,出來的時候都皮包骨了。”付浩停了一下繼續(xù)說,“回家時,我媽拿出半塊月餅給我吃,我才知道八月十五都過完了……”
我們不再問什么了,可他卻像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說著:“我家孩子多,是我媽特意藏的……唉,不說這個了……當時我特別恨學校,一心想著報復,但后來丟錢那個老師到我家來了,和我父母賠禮道歉了,因為真正的小偷抓到了……這事就算過去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了。”
聊著聊著他倆也都坐在了地上,我們還邊吃邊聊,這塊柿子地好像是我們家的。年輕人在一起,我們儼然成了朋友。
“你剛才那么兇,我還以為你是強奸犯呢。”小英子說
“算你們幸運,感謝 兒去吧。”大付說。
那天我們離開柿子地,天已經黑了。我們彼此都知道了工作單位,就真成了朋友了。大付就是在小英子井組北邊剛扎下營的鉆井隊的人。
從那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小英子愛打扮了。那時油田上年輕女工們時興擦一種叫“紫羅蘭”的香粉,有袋裝的,也有盒裝的,盒裝的比較貴一些,但粉質細膩,所以附著性就好一些。小英子寢室的窗臺上出現(xiàn)了品質比較好的盒裝粉。我的直覺讓我明白了一切,盡管小英子不承認。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小英子和我的聯(lián)系減少了,我完全可以理解。
八
再見到小英子,就是半年以后了。我們是在管溝村商店里遇到的,這是很難的。一是由于我們都倒班,回家的時間不一樣,一般遇不上;二是她媽死了以后,她爸就和慶子媽結婚了,后媽雖然是個好人,但因為之前慶子媽與她爸的風言風語,她對后媽有些反感,所以很少回家。
我們雖然只有半年多沒見面,但小英子的變化令我吃驚。最明顯的是,一雙單眼皮變成了很雙的雙眼皮,使本來細長的眼睛看上去好像總是故意睜大著,眨眼的時候也不能完全閉上。在突然看到她的變化時,我忍住了惋惜的表情而表露出來的是與之相反的驚喜,我夸張地把兩只手交叉在胸前,然后再張開,由衷地贊美了她的美麗。我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啊!”我想,對于她最好的贊美,就是假裝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破綻,小英子掩耳盜鈴般地相信了我的贊美,這一點我從她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不是我虛偽,在已經既成事實的情況下我還能說什么呢?
這次路遇以后,我們竟然有七年沒見面。這幾年可能也是大家事業(yè)、家庭最要緊的時期,都忙著戀愛、結婚、生孩子去了,同學間的往來自然也就少了,但大家都在心里彼此掛念著。比如小英子,盡管我們不見面,但她的消息我比誰都更清楚。
小英子變成雙眼皮以后,油田上成立了女子鉆井隊,她踴躍報名,并當了隊長,成為叱咤風云的人物。這些事都是從報紙和收音機里知道的。
小英子的照片上過很多報紙,我最先關注的不是對她的報道,而是她的雙眼皮。可那時報紙上的照片不清楚,我就拿回家用我姥姥的放大鏡看,可看到的更不清楚了,只是一些深淺不一的圓點。相反,拿遠了看,倒能看出一些整體的效果來。因此,我把小英子的照片擺在我家的收音機上,這是我家最重要的位置。
我媽說:“哎喲,英子這丫頭變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我就故意問我媽:“你說她什么地方變漂亮了?”
“說不上,反正變好看了。”我媽端詳了一會兒說。
這就說明,小英子的眼皮已經完全看不出人工的痕跡,非常自然,非常漂亮了。更讓我吃驚的是,我在報紙上還看到了“星眼”大付的照片,他們倆都是大頭照,并在一起,像一對夫妻。照片上面的標題是:“荒原上唱起男女對臺戲”,副標題是:“鉆井指揮部轟轟烈烈地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原來,付浩也當上了隊長,這可真成了“大付”了。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偷偷地認為,這才是小英子干勁和激情的來源,但我不能說。
小英子照片下面,刊登著她們女隊的挑戰(zhàn)書,付浩照片下面是他們男隊的應戰(zhàn)書。這一場勞動競賽,是當年最有新聞效應的事件。兩個隊的戰(zhàn)績成了廣大讀者最關心的本地要聞,所以,報紙上幾乎每天都有兩隊戰(zhàn)況的消息。報上說,兩個隊在這場競賽中,比出了干勁,比出了成績,更比出了友誼。
男方隊長付浩說:“她們一點兒都不比我們遜色,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和她們打擂臺,我們使出了吃奶的勁,我們從心眼里佩服她們。”
女方隊長肖鳳英說:“誰說女子不如男,我們就是要和男人比一比,男人能做到的,我們女人也能做到!”
報上又登出一張小英子渾身泥漿手扶剎把的照片,報道了她在一次搶險中的事跡:北方的冬天寒風刺骨,滴水成冰,小英子為了搶修故障,渾身被泥漿澆透了,姐妹們讓她回去休息,但她不肯,硬是和大家戰(zhàn)斗到最后,終于制服了險情。下班時她的棉衣就凍在身上脫不下來了,是姐妹們幫她從那鋼鐵一樣的衣殼里爬出來的。
我看了這則報道,真有點心疼她了。那泥漿仿佛也澆到我的身上一樣,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如果小英子的媽媽還活著,我想象不出她會用什么方式來表達對女兒的不滿,也許還會像當年一樣再把她踹回油坑里?也許從困難時期走過來的韓大把式,脾氣就不再那么暴躁了,她也會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對女兒知冷知熱,甚至還會說幾句體己的話。
后來聽說,小英子被冰凍的那天,正來著例假呢。打那以后,她那澎湃的經血就戛然而止了!韓大把式如果真的活著的話,我想她一定會想盡辦法讓女兒恢復;親媽雖然不在了,但她還有后媽,如果她能和后媽說一說的話,后媽也不會不管;她如果不愿意跟后媽說的話,跟我說,我同樣不會不管。可是,她跟誰都沒說。她可能不在意這些,她的心思都放到和“星眼”的競賽上了。
當人們都在為小英子這個巾幗英雄而驕傲的時候,我卻高興不起來,鉆井隊的工作本來就那么苦那么累,壓根兒就不是女人干的,又要搞這萬人矚目的勞動競賽,她再要強、身體再好,也不能這么造害。再說她還沒有結婚,萬一落下什么毛病,可就是一輩子的事。
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競賽的熱鬧很快就過去了,報紙電臺對她的報道也漸漸少了。
我的直覺又告訴我,小英子可能出事了。我找同學一打聽,原來她得了腎病,而且很嚴重,已經發(fā)展成尿毒癥了。當時,還沒有換腎的說法,如果有的話,油田一定會想盡辦法維持她的生命。
得知小英子病了以后,我一直想去看看她,可我的孩子還小,一直沒抽出時間,就這么拖著,一直拖到最后,這個愿望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
九
全班同學畢業(yè)后的第二次聚會,是專門為小英子送行的,聚會的地點是在殯儀館。
追悼會開得很隆重,油田的領導都來了,致悼詞的是小英子單位的工會主席,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同志們:
今天,我們站在這里,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為一位巾幗英雄送行。肖鳳英,1955年2月出生,1971年參加工作,1973年入黨。小英同志由于患病,醫(yī)治無效,于1979年5月24日9時22分離開了我們。小英同志參加工作以來,干一行,愛一行,鉆一行,她在采油隊工作時,是油田上最出色的采油工;擔任女子鉆井隊隊長期間,她巾幗不讓須眉,刻苦鉆研技術,帶領姐妹們很快適應了崗位需要。她身為女同志,從不向組織提出任何照顧和待遇,和男同志一樣戰(zhàn)天斗地,克服重重困難,完鉆時間和質量都超出其他鉆井隊,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誰說女子不如男”。小英同志的生命雖然是短暫的,但她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是奉獻的一生,我們要向她學習,為祖國的石油事業(yè)奉獻一切……
悼詞念完以后,人們開始和小英子的遺體告別。我走近她的身旁,我想看看,曾經那么蓬勃的生命如何這般的脆弱?那個背包撂傘從老家奔著父親來到油田的小女孩,是來討生活尋生路的,怎么就走到了這般田地?可是小英子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我早就忘記了她的雙眼皮是不是自然、恢沒恢復好,我的眼前早已經模糊成一片了。
就在這時,我嗅到了一股帶著奇異芳香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猛然想到,什么油味啊,這不就是青春荷爾萌的味道嘛!
一抬頭,果不其然,我看到了“星眼”——付浩。
此時,我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希望他早就把小英子強奸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