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一
勉強看了會兒代數——好比某些官員漫不經心地勉強研究著民生規劃——抬頭看了看依舊的墻壁和依然的人群,悶頭沉思了一會兒——好比那些官員悶頭沉思自己乏味的黃臉婆——我很覺沒趣。
正巧一只小蟲趣意盎然地飛來。它在我頭頂嗡嗡繞了三圈,最后居然誤撞我發,落到代數書上。看來代數那些繞來繞去的概念也“非人地”把小蟲子繞進去了。
我趕緊用鋼筆尖點住冒犯者,從腰帶上解下小刀割去了小蟲的翅膀。鋼筆尖所點之處,代數書洇濕了一片。
小蟲子順著我的中指——“河西走廊”——大模大樣地進入“中原腹地”——掌心,又繼續跋涉,到達胳膊上。大約胳膊上汗毛對它來說太高大了,于是止住不前。我心想汗毛之于它,正如大興安嶺茂密叢林之于我吧。
等著它走,沒承想這蟲子是蟲子中的哈姆萊特,迷路般延宕不走了。這樣過了幾分鐘,大興安嶺火了,把它抖落下來。忽然哈姆萊特要飛,身體脹大了一倍。我沒注意它還有一對備用的小翅膀!忙用鋼筆帽帽住——這叫作“雷峰塔”。哈哈,小南蠻,這回看你往哪兒跑。
“丁零零——”
最后一堂晚自習的下課鈴響了!
鈴聲似利劍刺破了楊瑞明的睡眠,被擊中的他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濃密的黑頭發似原子彈爆炸時所產生的蘑菇云仿佛一下子聳上了天花板!
“走!”蘑菇云說。
“走!”我合上鋼筆帽,站起來。哈姆萊特低低地飛走了,向著它的“蟲生”。
穿走廊,出校門,我們在夜色闌珊的馬路上飛奔,僅用了十五分鐘便奔到了縣電影院。
“剛開始。”蘑菇云摸到座位,邊脫外套邊說。他已跑出汗來了。我們用汗水服軟了時間。
幕布上,“人生”兩個大字剛剛映出。
一只小蟲子撲棱棱從幕布上掠過。
二
“喂,你知道誰最像巧珍嗎?”楊瑞明悄悄地問。一上午的瞌睡,使他的頭發成為名符其實的爆炸頭。
“反正吳玉芳演得不像。”
“我說咱班里?”
“咱班里?”我詫異地問,抬了頭看他,仿佛要從他眼中拽出什么人來。
他突然打住。好比嘮嘮叨叨的老婆子瞬間丟失了舌頭。我好生奇怪,禁不住掃了他一眼,卻見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正脈脈照向前面。順他那股光芒尋去,但見舒紅領著幾個女生正從那邊走近來。
舒紅是我們高一·2班音樂委員兼女生宿舍舍長。期中調位的第二天,她就托我給買“水分”,因為我是生活委員。“水分”就是提開水用的水票,各班生活委員負責統一去學校生活管理室購買。我好好地收了她的錢,以便等課外活動時去換。
課外活動還未開始,我就被班主任賈老師叫到辦公室去了。賈老師開門見山,提出準備讓我干團支書,他說本學期可以先讓我代替團支書的部分工作,如組織、號召等。“通過實踐的檢驗,你還是有號召力的。”這位政治老師說,輕車熟路地運用著辯證唯物主義的術語,“人的認識有一個發展過程嘛——這個我以后要講。從不知到知之很少到知之很多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對你的認識也是這樣。你干衛生委員干得也不錯——試試吧?”
從天而降的榮譽砸得我在教室里一直安靜認真地學習到吃飯時刻,像注射了固定劑后終于立起來了的水豆腐。楊瑞明說“打水去噢”,我才猛地想到自己還懷有重任,拔腿往生活管理室跑去。生活老師看來沒被什么榮譽砸著,早已經拔腿下班了,我分外氣憤地對著房門踢了幾腳,絲毫沒注意到巨大榮譽之下所應有的矜持與安分。晚自習時很內疚地對舒紅說明天再給買水吧。舒紅同情地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三
有時候,你會覺得你對生活無話可說。你會在某一瞬間突然感到失落,感到茫然失措。而這種情緒居然主要是和天氣有關。
青春時分尤其如此。
雨也分短跑沖刺式和馬拉松式的,而秋雨多是后一種不緊不慢的作風。秋雨籠罩了這個小城。小城浸沒在一種憂郁的色調里。開始凋零的樹默默無言地承受著自己的命運,樓房也不管不顧地讓雨水在他們身上嘩嘩流著。所有的窗子都關閉著。人們都是一個樣子地低頭匆匆趕路。
一場秋雨一場寒。秋雨將熱量隨蒸氣收了回去,藏在天上某個地方,預備明年再放出來,送還給大地上的各種生靈。季節邀請朔風,從北面呼嘯而來,即將在人間留下它們一年一度的臨時性工程——冰。我在秋雨中感到寒冷,我在寒冷之中渴求溫暖。
下課時我便不由地哼些歌,讓歌兒溫暖著我的情緒。情緒像風一樣無頭無腦,哼的歌也是無頭無序——“大海呀媽媽”,“長亭外,古道邊”,“紅河谷”……
我哼歌時,坐我身后的舒紅從來不多說話,而且多是立刻不再跟別人說話,只低著頭看書或寫作業。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潑辣多刺,每天很少聽到她說什么話,我真想知道她為什么借走我的《紅樓夢》(上)。我隱約覺得是因為我那么喜歡《紅樓夢》,她才立刻也那么喜歡的,而且她好像唯恐趕不上我的喜歡。實際上沉悶的學習季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比別人多說幾句話。我是從她言談舉止看出來的。她見了我總是臉紅,而且很快低下頭。我的出現使別人自卑,這令我很不安。于是我總是很快又走開。而這走開,恐怕也會被她理解我眼里沒有她。
有種莫名的傷感侵襲了我。我不知這情緒從何而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它會使我具有那樣一種茫然無措感。我仿佛站立在有霧的海邊。看不清遠方,甚至看不清自己。
就在這時,我感到舒紅的腳搭放在我凳子后檔上,心立刻不敢跳動了。我仿佛被人從后領凌空捏住,而又說不定什么時候會被撒落下來一樣,反正有種被別人抓住的感覺。我用眼角向四周一瞟:教室里很靜,被前方不遠處的大學入學通知書凌空捏住的同學們都在埋頭學習。
她的腳放得很輕很輕,粗心人是覺察不出的。那雙腳分量很輕,可在我心里卻是很重。周圍的一切變得明晰可辨,我的感覺突然變得很敏銳,我的神經變得敏感。我一下子收起小腹,屏息凝神,不敢稍動。
那雙腳放在凳子上面之后就不動了,好像一只啞巴蟬無聲地落在樹枝上。我老老實實地坐著,連喘氣也降低了頻率。
“歐陽風——有人找。”
門口第一排的萬修波對我喊。他先用目光準確定位,然后把指令呼嘯著空投了過來。指令帶著重量砸在了我的心湖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周圍的耳朵。
像是被喊聲鉤出水面的魚,我站起來。
要想出去,得先把凳子稍稍向后一挪,我試著在凳子上用了點力,凳子向后退了一些。我立刻覺出凳子還是原來的重量。舒紅的腳早已悄無聲息地抽回去了。啞巴蟬飛了。
四
再推開教室門,就意識到有許多熟悉的目光從教室不同的地方掃射過來,這里面首先有萬修波的,他個頭最小,在最前面,又緊挨著門。他的目光是看門老頭兒的目光。他故意伸出腳去,橫在我必經的路上,拿出要偷偷絆我的樣子。這是我們親昵的一種方式。
楊瑞明和丁鵬的目光帶著質詢,那目光分明就是一句帶鉤子的話,一句審問的話,一句帶著間距、硬度較高的話。我很生氣這樣的目光。
我剛一進來時,還碰見舒紅的目光。那目光是一個做錯了事,只等著長輩來訓斥的可憐孩子的目光。她只看了我一眼,知道開門的是我,知道是我回來了,她也就放了心。
我懷著一種被各種目光攪亂的心情坐到了座位上,發現自己的一張報紙沒了,剛要詢問,舒紅告訴我是朱平拿去了。朱平來找舒紅買水分,看到我桌上的報紙,就順手拿了去,對舒紅說我回時轉告我一聲。我心里倒挺樂意朱平看我的報紙,剛來的一期青年報上,有篇愛情小說,我后悔沒把那篇小說用紅筆勾畫出來……正在這么胡亂想著,丁鵬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你給別人看報紙也不給我看!”一上來就這樣老實不客氣地責備我。
“哪里……”
“等她看完了,我看一下,怎么樣?”
“當然……”
“好,我這就跟朱平說去。”
楊瑞明又晃著蘑菇云過來了。我仿佛感到頭頂烏云密布。
“你報紙來?”他磨磨蹭蹭、慢慢悠悠、黏黏糊糊地問。
“借出去了,要看得排隊挨號!”楊瑞明學習很差,除了那雙丹鳳眼,我再不大佩服他。在我和丁鵬的友誼中,丁鵬是主要的,因為他嗓子好,體育棒,人長得又帥,所以在我們的友誼中,我甘愿處于次要位置上,仿佛大不列顛之于美利堅。對楊瑞明則不同,我是主要的了,是老大的感覺。
“剛才來找你的是誰?”他又問。
“同學。”我簡單地說,打開筆記本,準備做作業,意在結束這次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狗仔式非正式采訪。
“男同學女同學?”狗仔刨根問底,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鋼筆帽,把弄著,也把弄著我的回答。
我有點火了,心想看來我不說是女的你還不滿意呢,于是便沒好氣地回答說:“女的,名字叫楊瑞明!”
我實在做不下作業了,抬頭去奪楊瑞明手中的鋼筆帽。
“談這么長時間!”楊瑞明說,居然并沒有發覺我的諷刺。
我在抬頭的一剎那,看到那雙丹鳳眼癡呆呆地盯著我身后的舒紅,那張嘴好似也有點向那偏了。達利的名畫《記憶的永恒》中,三只鐘表的表盤都癱軟下來,隨著地心引力而下墜,像液體流動。在我超現實主義的想象中,楊瑞明的嘴也癱軟下墜向舒紅的方向,半呈流體,掛在傻呆呆的臉盤上。
五
有好幾天,舒紅沒有將腳放在我凳子后面的檔上。我并沒有十分期望她這樣做,也并不知這會導致什么,甚至連這些都沒仔細想過。也許只是感到它們本來習慣于放在那里,而當沒有放在那里時,心里多少有點恍恍惚惚。這可能有點像美國人,他們習慣于借別國的債而生活,當中國不買他們的國債時,他們的福利生活多少有點恍恍惚惚。
直到那初中男性同學再來找我,我領他在教室里露了一次面,這種局面才改變回來。那次我懷著亂糟糟的心情,疲憊地走回教室,卻看到舒紅眼里快活的光。她在跟同位開一個玩笑或是說一個笑話,兩個人各分一半笑聲。我剛坐下不久,突然就覺察到它們又飛來了。我敢肯定這雙腳不是隨隨便便放下的,它有選擇。一般來說,假若你為了休息或方便的原因,把腳放在前面那人凳子的檔上,你絕不會把雙腳一齊去放上,而是先放一只再放一只。而舒紅的腳總是同時落在那檔上。我在以后的許多次機會里,都試過把雙腳同樣放法,每一次試的時候,我就想,舒紅是個很細膩很細心的人。她用細節說話。這等同于秘密電碼。不能破譯密碼的人是不能同她對話的。
這雙腳像一對鳥兒,一起棲息在我的凳子檔上,在那里筑了家。我以前起立的時候,總是把凳子往后一撤,正如火箭上天起飛前,總是把大地努力一蹬;或者正如某些人的升遷,總是把同僚狠勁一蹬,踩著人家腦袋往上爬。現在我卻不敢用力了。我要外出,總要先對同位說上幾句話,說“該歇一歇了”或“到出去的時間了”,要不就伸個懶腰或慢騰騰地合上課本,合上鋼筆帽,所有這些,其實都是在告訴那對鳥兒或啞巴蟬“我要出去了,我得把凳子往后挪挪了”。好比一種含蓄的廣而告之。而我挪凳子的時候,也總沒出過什么麻煩。
大雪飄飄而下,這是膠東半島第一場“陽春白雪”。
我病了,腦袋暈乎乎地發脹,咳嗽,覺得自己的腸胃就要吐出來了。流行性感冒嗎?我感到虛汗淋淋。小個子的萬修波風風火火跑來摸摸我的手,冰涼;摸摸我的臉,滾熱。他說我仿佛把臉伸到火爐旁烤火而雙手忘在窗外一樣。他不知道我身上也是熱一陣冷一陣,像是一會兒在火爐旁,一會兒又跑到冰天雪地的門外去一樣。
萬修波建議我回家,我說不必;他又讓我回宿舍,我說再等會。那時再有幾分鐘就要吃晚飯了,我想我還是能堅持到那個時間。萬修波聽我這么說,先跑出教室,打飯去了,我在剛剛趴到桌上時,試出凳子后檔上那雙鳥兒又飛來了,這次它們破例地動了動,像是在安頓,又像是在用力,我的雙腳是停在凳下的,那兩只鳥兒中的一只不小心觸到了我的腳。我的腳下意識地向前一挪,我也能覺出她的腳在這同時也往后一縮。這是半秒鐘的事。世界上時空無限,造物者創造這個世界可以萬年、億年為單位計時,半秒鐘當然算不了什么,但我忘不了這個半秒鐘。在那個下雪天,在我得了重感冒的時候,在萬修波跑出去不久。
晚飯后,百無聊賴。我翻看以前的筆記本,翻到“交朋友”一節。這是一種簡易的算命辦法,不知從哪兒摘錄的。我一陣機靈,想給自己算一下命。
找來一張白紙,分成幾小塊,又做成十八個紙條,寫上十八個名字,九個男的,九個女的,然后把它們團成紙團,混雜在一起放在手里晃,晃幾下便往桌上一撒,從中取一個紙團打開,并依次這樣做下去,一直把紙團順次打開,再和筆記上列的十八種態度一一對照,“命”就算出來了。
算的結果令我很滿意,這種滿意甚至又使我相信算命有時是很準確的。按照筆記本上所說的,舒紅是“永遠和我在一起”的人,朱平是“關心我的人”,丁鵬是“你最可靠的朋友”,萬修波“對我忠心耿耿”,楊瑞明“和我交情一般”。我手舞足蹈,又歌又笑,把打水歸來的萬修波嚇了一大跳,以為我神經錯亂。我不在意他的打趣,只感到很滿足。我甚至立刻想象到舒紅對著我幸福地微笑。“永遠和我在一起”,不就意味著我們要永不分離,我可以把自己的煩惱、憂樂向她訴說了嗎?
年輕人的心啊,從來就是那樣單純。晚自習時我便開始給舒紅寫信。在我當時的心目中,寫信如同聊天;在我當時心目中,這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而是正常的交往。我只是想找人交流一下對人生的看法,找一個與我心氣相通的人,找一個靈秀的人。我寫那封信的速度比那天大雪紛紛而下的速度還快。萬修波大感驚奇,說我寫信像我的名字一樣——“像風一樣快”。我沒力氣說什么,我在心里說:那是因為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沒有絲毫掩飾和虛假。
我不知道的是:如何給舒紅送信呢?
六
“發現新大陸了嗎?”晚飯時,楊瑞明端著飯盒以及他的發現,來到我這邊。
“沒有。”我有點明白校園哥倫布要談些什么了。周六那天,我就發現舒紅的發型奇怪地改變了,原來有些土氣的小辮子不見了,代而替之的是運動頭,像風靡當時的《排球女將》上的小鹿純子一樣。同行的劉秉樹說舒紅性格變了,說她在他們那個初中時是個很活潑調皮的野丫頭,他推論說舒紅變“深沉”了。
當一個人懷有不為人知的使命、責任或秘密時,他就會變“深沉”。舒紅懷有的是什么呢?
哥倫布扒了幾口飯。
“看見了嗎?”他悄悄地說,“舒紅削頭了。”他說到這兒,并沒停下來讓我回答,自己接著評論說,“她真好看。”恰如從來就有的一種評論家,總是自己擬定文本,又據此得出自以為是的真理一般。
“好看什么!一般。”我假裝不耐煩地說,內心里倒有點真的想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
“敢說!”評論家瞪圓了眼睛,甚至略有點撒嬌的意思。
“搶了搶了。”萬修波在一旁早不客氣了,他用匙子來挑楊瑞明的菜吃,且先作大嚼大咽樣,結果還沒等我們笑,他自己卻先笑起來了。
楊瑞明急忙護住自己的飯盒,萬修波頻頻進攻,造成后方空虛,楊瑞明圍魏救趙,轉而去搶萬修波的菜,萬修波大吵大鬧,作勢要殺楊瑞明,煞是滑稽。
這樣,到飯菜吃到末了時,一直猴在我和萬修波那里的評論家才又擠出一句話:“她很像我原先一位同學。“
“是嗎?”我心不在焉,心里卻一下子明白他心底的奧秘。
晚上,楊瑞明依然來我這兒,不斷地找借口,一會兒要報紙,一會兒要本子,要不就拿我桌上的東西把玩,身子就亙在我和舒紅之間的邊際上,不由地讓我聯想起克什米爾那塊讓中印煩惱的土地。由于他站著,我坐著,他居高臨下掃視的目光使我不能忍受。他說話時聲音故意很大,像臺調不準的收音機。他夸張地笑。我覺得自己像劍,像火藥,片刻就要刺殺和燃放。然而這大火藥桶只是在心里升溫罷了,長劍也只戳著自己的胃腸。我悲憤地在心里罵了許多“奶奶娘”,就像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中的雷軍長一樣,也在心里甩了好幾次軍帽。
楊瑞明根本不知我心里有劍與火藥,還能甩帽子,他像塊超級糨糊一樣,站在我的桌旁就不走了。一會兒說我臉色白了,一會兒又說天氣真好。沒有人理他。過不幾分鐘,他又說快吃飯了。一晚上就這樣過去了。我的劍與火藥依然在肚子里,帽子也沒從口中甩出來。
下了晚自習,舒紅走了,楊瑞明走了,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了,門外嘈雜聲不斷傳來,我覺得有點冷,抬頭見門是開著的。
走過去往走廊里瞅了瞅,兩三人正走出西邊出口,我掩緊了門,我想兩三分鐘內不會有人來。
舒紅真是細心。她的桌面上放著幾樣東西:打開而又扣著的歷史課本,成45度角斜放的鋼筆,還有一個三角板。我剛要忍不住去打開她的桌凳,卻突然發現了什么,近視眼發出光芒:她桌凳上的鎖斜掛在壁扣上。我像個警官一樣,對這高超的鎖凳技術報以輕輕點頭;又像個小偷,因窺測到主人家的心態而狡猾地一笑。舒紅制造了這樣一個看似散漫、毫不在乎什么的假象,實際上一切都暗藏心計。我若開凳,必將牽動全部,而她也會在打開桌凳之前,就明白它已被人打開過了。
我小心地打開這個桌凳,像哪部電影上醫務人員從傷病員腦顱里取子彈一樣細心。
桌凳里面的書籍筆記本井井有條,我借給她的那本《紅樓夢》(上)赫然立在叢書的最外邊。我把裝了信的信封放在她所有的筆記本和課本上面。關閉桌凳,斜掛上鎖,擺好桌面上的物什。
仿佛一切未曾發生。
七
我的精神狀態很好,我的競技姿勢極佳。
從把信放入舒紅凳里去以后,我的輕松心情就開始了。我的話語從來沒這么多,我的笑聲從來沒這么響亮而準確,我的胳膊不再懶惰,我的兩條腿爭著往前跑。體育課上,跑一千米猶如在宿舍里偷吃萬修波捎來的花生米一樣,速度如風。
我復習的總決戰已全面展開,化學、幾何、代數、物理等四個理科戰場上硝煙彌漫,戰火紛飛,我軍在向縱深處挺進,戰斗在繼續。在歷史、政治兩個文科小山頭上也響起了零散的槍聲,不久我就要轉移重心,用密集的炮火封鎖這兩小山頭。在語文、英語兩個戰場上,軍號也即將吹響,我的心在嚴陣以待,我的兩雙手十個手指協同作戰——噢,勝利在望,曙光在前頭!
上課做習題,總是剛劃完最后一個題的句號,下課鈴就嗡嗡響起,我用鋼筆點的一點就等于按響了鈴;上自習,總是剛剛復習完自己規定的部分,時間就到了,我合上了書本就等于關上了時間大門。在宿舍里,我沒工夫跟楊瑞明說話,也不愿意同他打交道,對他異常冷淡。這突然的降溫使楊瑞明措手不及。天氣一下子降溫,人就要加點衣服以求溫暖,友誼降溫也是這樣。楊瑞明一整天小心翼翼地陪我說話,像個做錯題的小學生。他說起話來訥訥的,經常與別人說著說著眼神就瞟向我,看看自己是否又出錯,是否說得不對方向。我于是順勢而行,更加不理睬他,更加不看他一眼。下課時他纏著我,問我到哪里去,我說出去休息一下,他趕緊說:“咱倆一塊去。”我就推說不去了,要到廁所去,他立刻改口說也要去廁所,我再說連廁所也不去了,他說:“好吧,在屋里坐會兒吧。”我暗自發笑。晚飯時,萬修波又吆吆喝喝,大張旗鼓地違反“君子協定”,越過“國境線”,到我這邊來搶菜吃。我高聲呵斥了他一下,楊瑞明端著飯盒站在一邊,正想著說什么話,見我開了口,他立刻接了茬口過去,對萬修波的無恥行徑進行了最嚴厲的批駁。我的臉上一本正經,肚里的腸子卻都快要笑彎了。我意識到這種變化是我自己復習展開得好而帶來的。心里就一再對自己強調要好好學習,爭取保持這種精神狀態。
今天的物理測驗考得不壞,明天的代數測驗也會不壞,反正我一點不害怕。我的精神是這樣飽滿。咱的水平是有的,只不過平時心不在焉而已。就像賈寶玉,平日里吊兒郎當,有事沒事專往女眷處鉆,而真要收了心,考個功名什么的也并不是很難的事。
我像一匹脫掉韁繩、甩掉包袱的資深野馬,重新回到了廣闊無垠大草原之上,并為之奮蹄長嘶和激揚跳躍。也正像人民解放戰爭的進程一樣,我的復習過程經歷了我與知識間的防御階段,目前已進入相持階段,不久將進入大反攻階段。我們眼前出現了百萬雄師過大江的壯觀場面,槍聲、喊殺聲、大江奔騰聲在我心中久久回響。
奮斗著的青春自有一股逼人的光芒。
八
舒紅似乎總很高興。送出信的第二天早上,我故意去得很晚,怕有點麻煩。萬一一下子嚷出來,怎么辦?或是,萬一那天早晨不是舒紅本人開凳,而是別的同學偶然借什么東西,去開她的凳怎么辦?這些問題直到我那天早上走進教室才知道答案。一切正常,平安無事。舒紅和同位嬉戲不止,很像池塘里兩只游玩的鴨子。
只是每每打開我的藏有希望的凳,失望就會隨即產生。每天我都要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而又特別在乎地用眼睛迅速瞄一下子凳里凳外。我的腦中似乎缺少了什么東西。我在朦朧中期盼。
離送信那天轉眼四天了。我有點不耐煩。我承認這一點,也承認嘗到了等待的滋味。往往在做完作業之后的“下腳料”時間里,我就空出腦袋來想這件事。有時相當不耐煩,有時也有一種奇異的淡淡而美妙的享受。
我并不知道自己實際上是在品嘗一種很接近戀愛的滋味。但那時的我肯定拒絕說我在戀愛。不,我沒有。真的沒有。我有的只是交流的渴望,有的只是相知相識心靈相互印證的渴望。《詩經》上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講的大約就是同一種情形。不過,有人說異性友誼和同性間的友誼,不過都是友誼而已,沒什么了不起,我卻覺得異性友誼是種奇妙的友誼,和同性間的友誼肯定并不是平行等價的。
課外活動時,同舒紅打了一個照面。當我走近她時,我自然地抬起早就準備好的眼睛,到她臉上尋找她的眼睛。她也如此。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詢問,她審視,共同確認,之后匆匆握“手”,匆匆把“手”抽開——她保持著原來的步伐走過去了。我也沒放下同萬修波的說話,走向她來的地方。
很多事情,是用眼睛來完成的。
九
第五天。時間一下子變得像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蹣跚而艱難地走。那星期過得奇慢,我既詫異又清楚。
我有些不安,腦子里甚至產生了一些古怪的念頭,但很快又有新念頭把它們鎮壓下去。又一批新念頭沖上來,接著又被更新一批念頭打壓下去。這是怎么回事?成千上萬的念頭到我這兒來大串門嗎?
語文課上,王老師讓舒紅念《察今》第二段,舒紅念得磕磕絆絆,像醉鬼回家。王老師很不滿意。我呢?高興?憂慮?得意?憐愛?不,都不是,卻又都有點。我搞不十分透徹。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誰將情感世界攪亂了,讓我分不出條理來呢?
我煩悶郁悶又苦悶。
楊瑞明依然在向我這邊盯看,他的目光像戰斗片上日本鬼子的探照燈。
一周百分競賽情況又公布了,我的早操和課間操有幾次沒上,被賈老師不客氣地點了名。
這一天除了不順眼的事,就是倒霉的事!
體育課上,萬修波把排球老是打得很高很遠,我說了他幾次,他更加撒著歡地擊球,變本加厲地大笑。排球在天空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和月亮差不多高、和水餃差不多小時,就慢慢地又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但沒等球皮著地,哈哈大笑著的萬修波就又搶著把球送上了天。球又一次次接近月亮與水餃,又一次次地失敗,下來回報地球。有一次,我還被萬修波撞倒在地,他像頭牛一樣壯實,他這一天也像頭牛一樣發瘋了。
一節課沒摸幾下球皮,我氣鼓鼓地走了。萬修波仿佛知道自己玩過頭了,連忙跟了來。我一點不理會他,跑回宿舍。
我躺著,在那陰濕的天氣,陰濕的墻角,陰濕的被窩里,心里也是陰濕的。有幾個沒上體育課的同學,在門外洗衣服,有幾個人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著書。我躺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不過并沒有沉睡,我在想,在想自己苦心尋找的知己。我很早就知道魯迅給瞿秋白那句話,也很早就為之感動過。我覺得自己孤孤單單來這世上一遭,就是為了要找幾個知己,一起做些喜歡的事。這幾乎就是我當時認可的所謂人生意義,但如今沒有一個人能和我暢快地談論人生,直來直去地評論一切不平之事。我想著自己孤獨如此,沒有自己所渴求的那種友情。而沒有別人的娓娓娓言談,沒有了人生的映照,也就幾乎沒有了我生命的華彩綻放,整天只是一堆沒有靈魂的肉,軟在那兒,沒有動力與熱能。
萬物在鏡中發現自己,鏡子則需要在另一面鏡子中發現自我。我就是鏡子,我在尋找另一面能發現我的鏡子。
眼圈有些熱,眼睛有些濕潤。接著,眼淚流了出來,途經面頰。它們流到枕巾上,癢癢地、熱熱地。我放任它們流著,讓眼淚滾出兩條清明小河……
十
西伯利亞寒潮按部就班地向南推進,天氣冷了。冷空氣將人們多余的熱量和額外的熱情一并掠走。冬天是冷酷的季節,冬天因而是實際的季節。
在北風的慫恿下,作為寒潮南侵計劃的一部分和有利的輔助,大雪傲慢而闊綽地飄了下來,駐扎在北風掠蕩后的各個城市、各個鄉村。每個人都知道雪花是什么,詩人都會說雪花和鹽、棉絮一個顏色,都會說雪花比鹽輕,比棉絮重。但不是每個人都想過,雪花比棉絮嚴肅,比鹽更輕靈。嚴肅和輕靈,再加上純潔,這便是獨一無二的雪的境界。
膠東半島埋沒在雪花中,包含進雪的境界里。
我在這北風逐漸收緊它的口袋的時候,對世界產生了懷疑。一系列思索乞丐般涌進我的腦海,仿佛它們都懼怕朔風和嚴寒,躲進我的大腦中尋找歸宿一樣。我整天的學習和生活都沉浸在巨大疑慮之中,我墮入沉思的大洋之中,不能自拔,而且日益下沉,我漸漸被思緒的海洋淹沒了。萬修波不理我了,楊瑞明只知嘻嘻哈哈,舒紅再沒跟我要過一次報紙,教室里冷冷清清,大家一見面只討論天氣,宿舍里潮氣上升,大家偎著被窩只顧保暖,偶爾也罵句天氣之類的話。我學會了記長篇日記,也就是從這時起。我心靈上的大門在白天是關閉或半關閉的,只有到了深夜,才對著自己打開,像不說話且頗有聽德的朋友。我自由地向她傾訴。從那時起,慢慢地,我夜里的世界豐富了。
我發現,我所致力于尋找的知己是不存在的。我對朋友要求甚高,我不可能找到一個“完人”。我所追求的是種純凈無言的藝術環境,在現實中也是找不到的,我只找到失望和懷疑。我從溫暖的家中走出,帶著從書中得來的理想和幻想,去奮斗,去追求,但卻驀然發現,這個世界另有一套不同的規則與要求,在這個環境里,我找不到所要找的知己,我的夢找不到落腳點。
我也發現,在現實生活中,我是多么軟弱無力,我多愁多憂,敏感多疑,從肉體到思想都脆弱無力。我用藝術的尺子去裁剪生活,結果發現生活總是不夠尺寸。我因而更加多疑,并惡性發展,甚至有時帶有病態色彩。我給自己開的藥方是:博覽群書,直面現實。我感到了知識的貧乏和一種對新鮮知識饑餓般的渴求。
我的理想和幻想的鳥兒,在思考中漸漸落在了大地上,就像雪花在北風中漸漸落在大地上一樣。我重新用一種較為實際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我的心因而變得平靜。
這些思考,對于十六歲的我來說,算得上沉重而又深刻的了。而當我自己親自意識到了這一點時,我所獲得的巨大滿足是不言而喻的。我像是經過一場大病,肌體正在迅速康復,我仿佛經過一場艱苦的沐浴,現在已經接近結束。當我有一天早晨,從睡夢中醒來,突然看見闊別幾日的太陽重新映紅了窗子,并在這突然發現中猛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是經歷了一場艱難的思考之后,我是多么高興啊!我從床上跳起來,拉開窗簾,貪婪地望著這個新鮮的世界,像一個解放了的奴隸。當我看見新的黎明時,幾乎想向他說出自己的全部秘密,包括給舒紅的信。
舒紅呢?舒紅總是很平靜很高興的。人群里說說笑笑,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了,這次的她悄悄地靜靜地端詳我的眼睛,這次的我悄悄地靜靜地端詳她的明眸。我進入到她的心里,她進入到我的心里。眼睛原來真的是心靈之窗啊!這扇窗戶只允許心的進入,也只有心的輸出,其他辦法是無法進入或輸出的。這是一個秘密。人群里也再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倆。像是一棵蔥綠的蘋果樹,所有蘋果都是青青的,除了兩顆已經發紅。每當獨處時,或是深夜里,我總要細細地將她的明眸在眼前閃回,回味幾遍,并在一種心靈上的甘甜中感到了無比的滿足與幸福。
十一
提綱,講義……雪花般鋪天蓋地落在每張課桌上。據班內有關人士不完全統計,在四十五分鐘時間里,英語課代表接連發了十二張提綱或講義或習題。整整一班,別想干點別的事,接過講義,疊起講義,放起講義,再接過講義,再疊起講義,再放起講義——循環不斷直到下課。紙張沙沙摩擦聲,同學不耐煩的嗤嗤聲,查問聲,小聲喃喃聲……好一曲宏大而頗有節奏的發講義進行曲。
老師們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印提綱。
課代表們機械、冷淡地發講義。
爬書山、渡題海的戰役在每張課桌上全面展開,同學們俯首甘為課本牛。
題山題海題公題婆。越來越多越來越厚的眼鏡。不斷地瘦下去駝下去的身體。
丁老師說:“這些提綱綱舉目張。”
賈老師說:“這些習題是上屆考試題。”
牛老師說:“這些習題是精選習題”
王老師說:“這些講義對考大學大有用處。”
話語都是擲地有聲,都能把地球甚至月球砸出幾個坑來——敢情月球上那些坑洼就是中國老師們這樣砸出來的。滿目瘡痍啊。
白天時間全用去“游泳”和“爬山”,每個人都嗆得難受,也都累得要死。
只有晚上,世界才歸于和平和寧靜。風止了,它像鳥一樣,夜晚棲息在樹枝間,休養生息。太陽消去了,代之執行人間照明任務的是教室里的白熾燈和馬路兩旁的高壓鈉燈,這些人造的光明總是溫柔的。晚自習自由的時光,雖被強行剪分成三節,但老師們一般是不來授課的,尤其是第三節晚自習,最靠近深夜,也最自由、溫柔、和平和寧靜,從而也可以說最靠近心靈。第三節晚自習是純粹的自習。這是我一天中最喜歡的四十五分鐘。我在此時記日記,在日記白紙提供的廣大土地上,縱橫馳騁,自由自在地放牧自己的想象。有時我累了,跟班長說一聲,早早回到宿舍,換個姿勢讀書,或者是早點睡覺,提前進入夢的大澤。
現在我就回到了宿舍,瞌睡蟲牽著我。
宿舍里早有丁鵬和搗蛋鬼徐厚興蟄伏在那里,他們對我的回歸報以熱烈的歡迎,場面神似上世紀末中國迎來的兩次真正意義上的回歸。既然“志同道合”,又難免有些共同的話題。
話題首先從班級生活開始,三個人亂七八糟地發了一筐議論,就像我們眼前有一個垃圾筐,我們把一個個臟紙團往里扔。我扔得最少,顯得最沒有洞察力,心里也感到慚愧,同時充滿了對他們兩位先驅或先行者或無產階級革命家(學生就是無產階級)的特別敬意。丁鵬說得尤其多,他和二班氣氛的活躍相比,論證我們班文藝節目不活躍和學習氣氛太濃。他還斷言我班一定會出現“高分低能兒”。“高分低能兒”在當時是個很革命性的詞,像“改革”在個詞在當時同樣時髦,我聽了很以之為然,心中又悚然一動,思量自己會不會也成為“高分低能兒”。
中國人是頗能發明“概念”的民族,近幾十年此種能力尤其優異。有些概念能殺人,有些概念能傷人。有些概念的副作用甚至持續發酵數十年。我不知道“高分低能兒”這個概念是否也是如此。
丁鵬還提到班副。而談到班副,徐厚興的話就多了,他們一人一句,扭麻繩般,扭成一個很長很長的話題。
丁鵬說他討厭班副的巴結嘴臉,他說他與班副一言不發。“一言不發,不管什么時候。”丁鵬這樣強調了一遍。
徐厚興言必稱“偉大的班副先生”,丁鵬更多是正面攻擊班副,徐厚興卻多是為自己分辯,在這分辯中,從反面攻擊班副。因為徐厚興是有名的搗蛋鬼,光從他頭上歪戴的那頂“特務帽”就能看出來,班副屢次說他“斜”,而徐厚興的主要論點是“‘斜不等于壞”,他其中的一個論據是“靳開來(注: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中的人物)很‘斜,但人很好”。我覺得這是篇很好的議論文,可以推薦給語文老師王老師當佳作讀的。
這些談話,像我黨的歷次會議對中國現當代歷史總有偉大作用一樣,對我的言行也產生了巨大作用,其實現在看來也許只是一種刺激。第二天,當楊瑞明又把鼻子和嘴貼在后門玻璃上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跟他斷絕一切外交關系,再不來往,并“一言不發”,不管什么時候。也是第二天,在課間操時,我說了一句話,班副立刻接了過去,而且是笑著接了過去,這種捧場卻令我非常別扭,我連臉也沒扭一下,更沒回答,而是徑直走到徐厚興跟前,拉著他,說說笑笑地走了。
徐厚興的語言總是風趣的。他和萬修波一樣,也來自農村,他們都沒有我的那種煩惱、憂郁什么的情緒,他沒有我這么多“思想”。他們整天笑哈哈,對一切生活片段都能感受到無盡的樂趣。他曾給我講過幾個農村故事,多發生在他童少年時期。他提到許多小伙伴的外號,像“面條湯”、“歪把子梨”等,他還提到十年動亂中的一個砍柴的老頭。所有這些,都使我感受到生活中純樸的美。我向往那些純樸的故事的境界,也單純地、一廂情愿地向往農村。
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個話題是最敏感的話題。丁鵬大大咧咧地說,要給我介紹一個“對象”。我立刻像魚兒上鉤樣被他的敘說吸引住了,徐厚興大笑道:“別聽他胡咧咧,他在作弄你呢!”
即使是作弄吧,我也有點心甘情愿,因為丁鵬的故事是那樣新鮮誘人。他說他有個同學,叫司馬雨,她是姓司馬,但原來不是叫“雨”的,因為她愛哭,遇陰天就流淚,逢刮風天也流淚,淚水像雨水一樣多,于是同學們送了她這個外號“司馬雨”,這名字漸漸取代了她的真名。司馬雨天資聰明,上課總愛睡覺,考試總在前十,她說起話來很有幽默感。而且,丁鵬還特別告訴我,她最愛看《紅樓夢》。丁鵬說她讀此書時,也哭,哭得天地變色,哭得晝短夜長,哭得風動雨落,這樣天長日久,書的紙張居然被泡起來,上、中、下三大本《紅樓夢》倒像六大本的分量。
徐厚興一點不信,他聽一句,笑一句,笑后就批駁一句,那架勢跟當下時髦的書評家一樣,當年金圣嘆圈點才子書,也未必這樣細心。徐厚興一口煞風景地咬定,說司馬雨流淚是因為她是個沙眼,而且嘲笑丁鵬,說即便把《紅樓夢》全吃在水里,泡三天三夜,曬干了也沒有六大本樣子。
浪漫的我對徐厚興這篇頗具現實主義傾向的議論文不以為然。
魚兒已經被誘餌的香味強烈吸引,此時以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拉扯得回來。
“她住在哪里?多大了?”我問。
“看,急了吧!“丁鵬露出漁夫般的笑,我甚至能感覺到大海在夕陽輝映下所閃現的粼粼波光,“十六了,住在山上。”
“哪座山?”他憑空搬來的這座山壓在我的心頭。
下課鈴響了。早有腳步聲噔噔傳來,晚睡時間到了。
“就是……西山……上。”丁鵬模糊地說,把一個呵欠打成兩半,一半在山這邊,一半在山那邊。
十二
經過難以數得清的“軍事演習”和“練兵”之后,同學們終于很快上了戰場。對情人來說,情場即戰場;對學生來說,考場即戰場;對全部國人來說,人生即戰場。總而言之,我們實則總是處在一種戰備狀態。老校長作了總動員,全校校會如同進攻敵營前的誓師大會。
這是一年一度的全縣大統考。
考試是嚴肅的,換考場運動中,有次我和舒紅剛好走對面。她很注意地看著我,尋找我的眼光,期望再次得到等值的回應,仿佛現在社會上那些熱戀中的男女,渴望以吻尋找吻。但我這次沒法正眼看她,抬頭一直往前走。就像兩列火車相對開來,一輛載著旅客,一輛拉煤,旅客們看著煤而煤無動于衷一樣。過后我對自己這個變化很奇怪。我自己一時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不是要和舒紅交朋友嗎?我不是給她寫信了嗎?我這樣怎么能行?細想一想,也并不全是清楚。很可能是當時考試時緊張的空氣,使我無法顧及她?
也可能是因為丁鵬的話。丁鵬不是說我們班的音樂活動不活躍嗎?而舒紅就是音樂委員。我是那樣篤信丁鵬,以至于他這樣說了以后,自己連想也沒想,就也認為音樂活動不活躍了。而這也就意味著對舒紅的一種否定。當這種心理上的票決自然而然地上浮為行動……
與此相異,我和丁鵬的友誼在升級。嚴冬的氣溫在繼續下降,寒暑表上的紅色水銀柱一天比一天往下走,但我們的友誼剛好相反。世界上事物的搭配就是這樣不同。在最冷的天氣里,偏能產生最熱的情。丁鵬的嗓子很美。他一張口,別人的口就不再能張開。舒紅早發現了這個音樂天才,每次音樂活動都請他教歌。當然,舒紅也是教的,但由于丁鵬是“請”的,所以這樣的音樂活動,丁鵬成了主角,舒紅僅僅是個配角。
舒紅不知道,她請了丁鵬,丁鵬否定了她,作為丁鵬鐵桿朋友的我從而也無情地否定了她。
丁鵬對我簡直好極了,我不敢奢望有更好的好。和我照面時,他的臉上就涌起最親密朋友的笑,那種笑是帶有羞澀的笑,他輕抿的嘴唇和明亮的大眼睛,洋溢著無限的溫柔。他站在講臺上教歌,我坐在位子上,恭恭敬敬地聽,一字不漏地跟他唱。有時,明知他唱錯了,我也不去改,而是勇敢地跟隨著唱。當臺上臺下,我們的目光碰在一塊時,我的心就猛烈地顫抖著,全身充滿了弄潮兒酣游大海時那種特有的快樂和無畏。像一對明快而敏感的少女,當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起時,就會激發出最美麗的歌;像火把和柴堆,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時,最熱烈的火就會熊熊燃燒,而我們兩個都是火把,又都是柴堆;我們點燃對方,也同時被對方點燃;我們為各自而興奮。
同性少男少女最容易產生這種類似于異性友誼、愛情的另一種友誼。因為少年正處于由兒童向青年的過渡中,正處在不成熟到成熟的過渡中,還沒有形成各自獨特的男子漢氣概和少女心理,他們的性格處于一種交融混合的混沌狀態。在這個時期,每個男孩都帶點溫柔,每個女孩都有點直爽。所以,當兩個男孩子或兩個女孩子因互相崇拜、信賴和羨慕而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友誼時,應該看作是有理由的。用時髦的術語來評,會簡單地認為這是“同性戀”,并大力指責,踏上一只腳,或盡可能地踏上幾只腳,如果他們有的話。但我無法指責自己。我在丁鵬身上體會到了一種人間最高尚、最純潔的友情,這是我在父母身上所沒有體會到的,也是我到了集體宿舍后,第一次深刻體會到的。我把丁鵬那花朵一樣的微笑,牢牢地刻印在記憶里,在跟著他唱歌時,我小心翼翼到了有點戰戰兢兢的程度,我生怕出錯,哼走了調,打亂他的教歌計劃,就像我生怕驚跑春天枝頭上唱歌的小鳥。
那天晚上,丁鵬還一本正經地說,他愿意給我和司馬雨搭鵲橋,安排我們見面等。他還說,假若他記性好的話,年假回來,他會給我帶張她的畢業照片。
司馬雨成了我的心病。我的眼前早已有了一個亭亭玉立、愛流眼淚的女孩。
司馬雨也成了丁鵬開玩笑的話題之一。有次,我做完了老師布置的題,抬頭,舒了口氣。我的眼光隨便地一掃時,卻與他的眼睛相碰。他微笑著點點頭,又很快低下頭,寫著什么,下課時,他傳給我一張紙條,我把那張折疊了有萬千折的白紙打開,但見正中寫道:“歐陽風+司馬雨=風雨大作。”
我被他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這張紙條一直夾在我筆記本里,像保存情人禮物一樣仔細,像保存名人簽名的書畫一樣虔誠。
可我現在卻找它不到了。時光何時以何種方式把它收回、抹去,我無從知曉。
十三
放假那天是個晴朗的天,仿佛天庭也正值假日。上午十點開大會。十點以前,臨開會還有幾分鐘,賈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像所有中國大小領導的總結講話一樣,他先肯定我的成績,指出我的缺點,然后話鋒一轉,提出讓我“同丁東換一換”。我起先不明白,心里咯噔一跳,大珠小珠落玉盤,接著又飛流直下三千尺,然后卻下風簾護燭花,忐忑不安地想是否我給舒紅寫信的事露餡,他要給我調換座位了?慢慢地,我才知道賈老師是讓我與丁東換換職務。
丁東是現任團支部書記。
“……你交際能力強……有能力不要藏起來。能力像刀,不用會生銹的。對你自己來說,學習有個壓力,這會給你個督促作用;對班級來說,班級也會受益……你曾被評為優秀班干部,當團支書,可以更好地發揮才能。”
開完大會以后,我推著車子跟萬修波出去玩,迎面碰著仙風道骨的王老師。王老師握住我的車把說:“《光明日報》、《春筍報》舉辦征文比賽,題目一個是‘我和老師,一個不限題目。一等獎五百元,二等獎……什么來著?……寒假有工夫的話,試試看。”
我帶著萬修波,圍著小城兜風。萬修波在后座上仍是大嚷大叫。他一點不老實,一會指著這個評一陣,一會指著那個笑一陣,他不指時就唱:“歐陽風在吼,歐陽風在叫……”模仿《黃河大合唱》的調子。那歌兒似乎把小城磚紅色的屋頂也擦亮了。
回來時,我將賈老師話細細道與丁鵬聽,征求他的意見,令我迷惑和氣惱的是,他既不喜,也不惱;既不問,也不答,鼻子里只“哼”、“哈”著,好像“哼哈二將”本領全集中在他一身之上了,仿佛我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仿佛他對此漠不關心。我又找劉秉樹,剛跟他說“賈老師讓我干團支書”,他就說“好啊”。我又提到自己的組織能力不夠,他堅決支持我當團支書到了對我這個理由不耐煩的程度,他說:“既然賈老師讓你干團支書,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絕非兒戲。”我被他的邏輯說服了,同時,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他堅定的、真摯的語氣說服了。
十四
新學期開學后的第三天是元宵節,我約著萬修波,萬修波拉著薛永青,同去看街景。
正月初的小城,依然沉浸在舊年的喜慶氣氛中,這種氣氛在正月十五晚上的慶祝中,達到了最后的高潮。小城欣欣然打扮起來,各個地方都是美麗的,而體委運動場中、第一百貨樓前、小城郵局前面的街道上人群最多,也最為熱鬧,尤其是運動場上舉行的群眾性燈火舞會,規模盛大,氣氛熾烈。當夜色全部把小城遮嚴時,我們還欣賞到了用小炮從樓頂燃放的禮花。爭奇斗艷的焰火,使我們眼花繚亂,這種場面,由于是親臨其境,我甚至覺得比國慶節時天安門廣場燃放的禮花還漂亮、壯觀。
在到縣工會去看燈謎的路上,不斷見到舞龍的隊伍、扭秧歌的隊伍和踩高蹺的隊伍,頭頂上不時一片光明,照亮地上一張張歡樂的臉龐,那是焰火在快樂綻放。
最讓我欣賞的是用喇叭、竽等合奏的“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曲調,在眾多的人物造型中,有唐僧與孫悟空一伙、老太婆、老大爺、毛驢、跑旱船者、縣官及差役、公子及小姐等。我最著迷的是那個老太婆,她風風火火,故意大幅度地晃著身子,手里的蒲扇左翻右扇,夸張性很強;那老大爺,相比之下倒平和得多;看到公子小姐們過去,我睜大眼睛尋找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但只看到幾個涂脂抹粉的怪物。
一道紅光閃過,天空中出現一個紅色的球狀物,升到盡頭時,豁然展開,成為一個巨大的圓球,紅星點點耀明夜空。人群中一陣歡呼,人們紛紛抬頭去看。孫悟空手搭涼棚,著急地鑒別來了哪路神仙,老太婆婆瘋瘋癲癲地趕上老大爺,奪下他的煙袋鍋,用蒲扇指指天上這團火球……
“落了,落了……”
“噢噢……”
人們不由地隨焰火的熄落而自嘆自賞。
就在那紅紅的火球將要燃滅時,順著它降下的方向,在遠遠的人群中我突然發現了朱平。朱平著紅紅的上衣,白白凈凈的臉面,即使在晚上也看得分明。她剛好站在馬路的那面。
踩高蹺等的隊伍又歡歡鬧鬧走起來時,不見了朱平。“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然而,那天晚上,我向對面望了幾百遍,卻再也沒見到她的身影。
仿佛是個幻覺,又仿佛是個預言。
“你怎么不說話了?”薛永青問。
“啊啊……沒有什么。”我說。
薛永青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的友誼是從這晚上開始的。
我從沒見過世上還有比薛永青更平靜的人。他從不發牢騷,從不煩惱,他的眼光靜澈得像夏天夕陽下的海水一樣。我因為煩惱多多,所以格外敬重沒有煩惱的人。我以前沒有機會接近薛永青,而這晚上,我在前邊,邊看邊發句評論;他在后邊跟著,邊聽邊贊同幾句,我們像是有約在先,立刻對對方有了好感。
我每次找到一個新朋友,總是快樂得像要發狂。現在,我又覺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們一直把小城各主要街道的光景看完了以后,才慢慢走回宿舍。
宿舍里,劉秉樹在下象棋,丁鵬、徐厚興、班副、丁東、朱濤六人在熱火朝天地甩“夠級”——這是一種至今仍風靡于齊魯大地的一種特有的紙牌游戲。楊瑞明剛剛捉完蚤子,抱著棉被偎近我的床,夾在我和萬修波之間。萬修波吹胡子瞪眼,拿出老太婆瘋瘋癲癲的形象,楊瑞明連連告饒:“都是同一戰壕里的階級弟兄,不要這么冷酷無情嘛。”
我們三個人躺下。
“你能看見我的眼嗎?”熄燈后,楊瑞明問。
“看不見。你也看不見我的。”但我分明能感覺他眼睛在溫柔地噴火。
他艱難地呼哧著,把手伸進我的被窩,并順著我的大腿一直往上摸,我把身體蜷了蜷,握住了他運行的手。他便又用蘑菇云頭倚靠在我的頭旁,我的耳朵被刺得難受。但我忍著。
“×××!”他低聲癡情地叫喚著。
“她是誰?”
“《生命的十六天》中的女主人公,漂亮、多情。”
“我最討厭這些東西!”我恨恨地說,“這些作家是些妓女作家,他們把人的感情寫歪了。”
他已習慣于我的評判,不為所動。或者說,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敘述滑行中,不能自拔。
“……她要留他住宿,何祖璋不敢。她把他送到門口,他將要離開時,她忽然叫住了他,拉開了自己上衣的拉鎖,露出雪白的身體,讓他看……何祖璋給拉上拉鎖,說看到了……”他一邊說,一邊多情地感嘆,將頭更靠緊我的腦袋,那頭發更見刺人。
“×××,唉唉,×××……”他喚著她的名字,很有點哀痛欲絕的味道。
十五
在新學期第一次班會上,賈老師宣布了班團委的改組,我是團支書,朱平是音樂委員,丁東是生活委員,舒紅只擔任女生宿舍舍長,不再兼任音樂委員,班長、班副沒變,丁鵬依然是體育委員,劉秉樹依然是宣傳委員兼組織委員,學習委員楊軍、衛生委員朱濤也沒有變。
黑板上,寫著幾個粉筆大字——“春的季節”。賈老師說這次班會是“改革的足音”——這些年我們聽慣了這種慷慨激昂正氣昂然的詞調,但我們很少想到其實這對一些人來說并不意味著春天,改革用大腳抑或臭腳踢倒了誰、踩傷了誰,很多時候我們也少有關懷。我們只顧慷慨去了。我們過分地信任正氣歌了。
這學期第一次作文課上,王老師主要是講解評述同學們的作文。上次寫的,是響應教育部號召而作的,題目是“我的老師”。這也是王老師希望我在寒假當征文去寫而我沒有完成的。可能像“我的異性同學”這樣的題目才會吸引我去寫吧。
王老師和尚數念珠一樣,數了許多人的名字,說這些人這次作文寫得不壞。這里面有舒紅的名字。
我趴在桌上,用鋼筆無所寄托地在練習本上打點,王老師沒提我和朱平的名字,我覺得這不可能。
“而我要著重提一下的,”王老師終于把那疊作文本推到一邊,把放在邊上的另兩本拿過去,“是——”他說,“歐陽風和朱平的作文。”
一句話,分三回說,用三種不同輕重的語調。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我覺得許多人在看著我。我的臉一定紅了,仿佛王老師的話是催紅素,而我的臉是當代膽大妄為商人手下的西紅柿。
王老師在評論中,用了“風格”一詞。他說朱平作文的風格,有點像張抗抗的,而我的呢?則近乎五·四運動中涌現出來的作品的風格。催紅素還特別指出,西紅柿的作文水平,“不只在高一級部是拔尖的。”進一步把我往速朽上推了一下。
星期五的每陣鈴聲,對我都有特殊意義。
作文課下課的鈴聲一響,我就把眼光撒向朱平,想找個最佳時機,跟她說我的打算。真巧,朱平來找舒紅,向我走來,我就對她說,團活動內容多一些,向她的音樂活動借點時間。
“行啊!”她脆快地答應,聲音的明快剛好跟我的解釋的拖泥帶水、顛三倒四成正比。
“團活動什么內容,書記?”她好奇地打聽,語氣中明顯后綴了調皮的成分。
“我只教一首歌,剩下的時間全歸你。不過,借了東西可要還啊。”她一本正經地說。
我就這樣借了她三十五分鐘時間,但從沒有還她,許是忘記了,許是對那種玩笑性質的一本正經沒有在意。不過,這已經很高尚了吧,某位名作家公開地要求“借我一生”,某些官員也不惜一次次修改生日、履歷,厚顏無恥地租借、延長任公職時間。
朱平教的新歌是《趁你還年輕》。
十分鐘后,我把王老師又請了回來。黑板上的歌詞擦去了,代之如下幾個大字——“曹雪芹和《紅樓夢》”。
劉秉樹和其他幾個人在布置著。所謂布置,不過是講桌前加了把椅子。黑板上寫了這行字而已。不過這字寫得很來勁,是劉秉樹請班級首席書法家班副寫的。黑板四角也畫了些對稱的圖案。
王老師精神抖擻。站在講臺前的老師,正如同立在作戰圖前的將軍。“把黑板擦了。”他說。劉秉樹愣了一下,尷尬地照做了。王老師在講臺走了個來回,又順手把椅子提到一邊。
“現在開始我們的講座。”他換了一種平靜然而神圣的語氣說。
十六
接下來的一次班會上,賈老師無情地宣念了丁鵬記錄的不上早操的人名名單,其中我的名字被念了四次,我心里又慌又失望,面容還是冷靜的。
那陣慌而失望的心情過去之后,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惱怒。我覺得自己受了丁鵬的戲弄。事實歸事實,朋友畢竟是朋友啊!記錄不上操的人名,是你體育委員職責,但你從來沒有提示我一聲啊!之前之后都沒有!丁鵬傷了我的自尊。我最好的鐵桿朋友傷了我的自尊。
“那是你的錯,不怪他。”我的心對我說。
“可我們是好朋友啊!”我反駁我的心說。我同我的心在辯論,最后都同意我采取理智的態度。我應該同丁鵬禮尚往來。盡管這樣,我覺得自己還是丟了一種東西似的難受。
那一陣子的上帝,仿佛是個美國人,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這不,他給我真的難受,也不忘送我假的好受——我被朱平折服了,我低了頭。
我拿起筆,翻開書——可我根本沒法寫下去。我的腦子里亂極了,仿佛兵變后的軍營。腦細胞們拒絕再為大腦效勞,它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幫,拉拉扯扯,吵吵鬧鬧,到處亂逛,又互相沖突。我腦子里嗡嗡直響。那青春蓬勃的神情,那潑辣老練的點將,那悠長幽遠的歌聲,那嫵媚的、真正少女特色的粲然一笑………
我讀不下書。我寫不下字。一種更有力的力量控制了我,我對大腦的混亂局勢無可奈何。我的心著急地和我磋商,我們拿不出一個辦法。
我怎會不被她折服呢?
唱完了以前學的歌,像《小螺號》、《春水灣、淡水灣》和《趁你還年輕》,她又教了一首新歌《小小少年》。這首新歌是那樣強有力地吸引了我,以至于學唱過三遍后,我就會唱了。教完這歌后,時間已經過了一半,原想不會有什么內容了,哪知她依次叫了班長、班副和體育委員、衛生委員、生活委員的名字,干什么?猜謎語!氣氛如同烈火般,大家興致很高。班長沒在,班副猜中了兩個謎語,丁鵬仰頭看天花板,眼睛思考樣轉了三圈,故意沒猜中,罰唱歌曲一支。他從別人手里拿了個歌本,翻一翻去,選了首《火箭兵的夢》。朱濤猜一句詩的作者,沒猜著,他唱了首《黃鸝兒鳥》,這首歌情調明快,教室氣氛熱烈到極點,朱平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每人回去準備一首歌,下星期有師生聯誼會。”
朱平這樣說,結束了音樂活動。剛好,下課鈴討好般響了。
自習課。朱平寫完作文了。她回過來,叫著舒紅的名,想把作文遞給她。她們相隔比較遠,而我就處在她倆中間。舒紅的手還沒有伸出,朱平的手臂伸出老長,手里晃著作文本,紅紅的衣袖、白皙的手指、綠色的作文本封面和晃動著的紙頁,像是倒映在湖里的風中花草。我急急地抬頭,閃電般地掃了她一眼,頗像沒有經驗心浮氣躁的漁翁,見到水面的一絲波動,便匆忙拋出釣竿。朱平顯然感受到了這般閃電,她有點驚訝,但平靜地望了望天空——我的臉和眼睛——又把眼轉向舒紅。她的眼睛在我這邊停留的時間,是最正常的時間。她的視線中沒有我,我只是相當于路邊一棵樹,路中間的一塊石頭。她也許會不吝瞥上一眼,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那兒。
舒紅接了過去。我眼里的閃電,從最明亮激烈的光一下子降至最暗淡平常的光。我從熱情的山上,摔進灰心的深淵。一時間里,我眼紅耳燥,感到自己渺小得正縮成一只可憐的小老鼠。
舒紅悄沒聲地又把腳放在我的凳子后檔上。
我突然想:舒紅借朱平作文看,因為我曾經借過朱平的作文看?
十七
我想過給舒紅去信,因為她很憂郁的樣子。打了幾遍草稿,想要往信紙上抄時,又改變了主意。原因是我又感覺她很像無憂無慮。我摸不清她的真實心情,只好把自己對她的安慰、化解和鼓勵,暫時放置了起來。
實際上,憂郁的還是我自己。
聽,窗外的檐雨,“啪嗒,啪嗒……”有著那樣一種慵懶舒適,散漫和閑愁。
如果說秋雨給人的感覺是清愁,春雨就是閑愁。
外邊的雨兀自下著,書桌上的幾何課本打開著,我直直地枯坐著,愁便誕生了。像春雨一樣細密,像風一樣變幻,我的學習勁頭的大小和情緒的高低在一天里,也不斷變化著。愁后便憂,憂后便悲,悲絕生哀,哀后又是愁——這種情緒的車輪戰,把我的學習勁頭打得一敗涂地。我制定了一天的學習計劃,立下了“今日事,今日畢”的誓言,然而,大半天過去了,腦子里嗡嗡作響,腦子像一個路邊旅館,每秒鐘有成千上萬的念頭、感想、言語、計劃……涌入和經過,手中的鋼筆卻像萬鈞重物,竟難以舉起。
“歐陽風,貢獻點歌聲。”沒注意的工夫,朱平飄到我身邊,“聯誼會快到了,給你報個獨唱怎么樣?”
這個女孩就那樣簡簡單單地站在我課桌旁,大大方方而又正正經經地說。她的這種瀟灑的突襲直接構成了對我的優勢的威脅。我居然一下子慌了,腦細胞叛亂,臉不爭氣地紅了。號稱堅不可摧的馬其諾防線被潰穿之時,法軍肯定也是如此慌亂的,只是他們的臉不是紅了,而是白了。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
我本能地說,眼睛無助地亂望,但并不去看她的眼。她的眼太銳利。我甚至像求助于什么一樣,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手足無措。年少的人啊,總是那么敏感,總是那么懼怕失敗,尤其是在自己看重的異性面前,要么過分自尊,要么過分自傲,要么過分自卑,內心波濤洶涌,何曾有過真正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