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譯制片輝煌的年代,作為幕后工作者的喬榛,是觀眾心中的耀眼明星。他極富個性的聲音隨著《魂斷藍橋》《廊橋遺夢》《真實的謊言》《斯巴達克斯》《哈利·波特》等電影走進千家萬戶,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好聲音”。不為人知的是,從1985年開始,喬榛曾4次患癌,7次與死神擦肩而過。75歲的他,之所以能屢屢闖過鬼門關,是因為有一個被他譽為“生命守護神”的好老伴兒……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與唐老師是如何認識的?
喬榛(以下簡稱喬):我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當演員。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去上海電影樂團拜訪一位朋友。當時下雨路滑,我騎車拐彎時不小心碰到前面一位正在行走的女孩。那女孩穿的是筆挺的毛料褲子,濺上了泥點。我趕緊下車向她道歉,想給她賠償,她笑著說:“不用,不用,你也不是故意的。”我順勢向她打聽朋友家的住址,沒想到那個朋友和她相熟,她就主動給我帶路。到了朋友家,看到我和她在一起,朋友很詫異。我講了路上相遇的經過,朋友給我介紹說,女孩叫唐國妹,是他的同事,上海電影樂團的民樂演奏員。唐國妹形象甜美,性情溫婉,又多才多藝,給我印象很深。
記:從那以后,您和她就建立聯系了嗎?
喬:雖然我年齡不小了,但那時一心想干事業,對男女方面的事還不太上心。工作兩年后,我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在那里又遇到了同樣被下放的唐國妹。因為彼此印象不錯,我們悄悄開始了接觸。我經常明里暗里幫她干活兒,沒有任務的時候,我倆偷偷約會。相處時間長了,我覺得她人很樸實,而且善解人意,踏實肯干,就喜歡上了她。我比她大5歲,在她眼里,我就像個大哥哥。當時我滿腹理想,卻沒有施展的地方。國妹理解我的苦悶,勸我烏云總有消散的時候,趁此機會可以多看看書,為以后蓄積些力量。我找來各種專業書籍,以及文學作品研讀。和國妹約會時,我還給她朗誦文學作品,請她提意見。國妹給了我很多中肯的建議。我讀書累了,她還給我演奏樂器。別人在干校勞動是種折磨,我和國妹卻在那樣的環境中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由于人生觀、價值觀相同,我們走得越來越近,結束干校勞動后,我們就結了婚。
記:您的事業什么時候有了轉機呢?
喬:1970年,我遇到一個很好的機會,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需要借調演員去為電影《紅菱艷》配音,并宣布由我前去完成配音任務。領導宣布完任命,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跑出去找個沒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很快,我被借調到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錄制了我的第一部作品《紅菱艷》。那個年代,為國外影片配音是需要保密的,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透露?;氐郊依?,看到我意氣風發的精神狀態,國妹很為我感到高興,她也知道我工作的保密性質,從不多問一句。電影公映后,她從電影中欣賞到我的配音,感到非常自豪。
記:您的聲音是那個時代的標識,唐老師對您的事業有何幫助?
喬: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大家心目中的喬榛。自從接觸到譯制片后,我有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并為此放棄了多年從事的表演事業,轉到幕后,用聲音去詮釋每個電影角色。我喜歡思考,為每一個電影角色配音,就像是經歷了一次新的人生,從配音中可以得到更多的知識。從1975年開始,我任上海電影譯制片廠演員、導演,曾兩度任上海電影譯制片廠廠長,擔任過200余部譯制片的主要配音工作,并任《坎貝爾王國》《羅賓漢》《湖畔奏鳴曲》《三十九級臺階》等十余部譯制片導演。其中《追捕》《苔絲》《國家利益》等譯制片獲得優秀譯制片獎。我是個工作狂,忙起來很少兼顧家里。有了孩子后,家里離不開她,為了讓我放手發展事業,她犧牲了自己,主動回歸家庭。我對她一直充滿感激。
記:據說您和唐老師生活中以兄妹相稱,是這樣的嗎?
喬:唐老師比我小5歲,名字里又有個“妹”字,婚后,我總愛喊她“妹啊”,有時她就順便接上一句“哥啊”。后來,她就喊我喬大哥,孩子們開玩笑說我們太肉麻了。其實,這是我們夫妻多年來彼此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生活中,我既是她的丈夫,又像是她的哥哥,我們夫妻互相尊重,凡事都會商量。平時,她脾氣比較急,有些事不順心了,總愛嘮叨幾句。比如,她愛整潔,我亂放東西了,她就像教育孩子似的,讓我把東西擺好。我樂呵呵地去做了,反倒是她平靜下來后,覺得自己發脾氣不對,還向我道歉。
記:30多年來,您4次患癌,7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沒少讓唐老師擔心吧?
喬:這些年我身體頻出狀況,最憂心的就是她。1985年,是我擔任上海電影譯制片廠廠長的第二年,因為事務多,我又是個工作狂,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獨獨忘了自己的身體。那段時間,我身體出現異樣,卻沒放在心上。國妹心細,就我的癥狀悄悄找了專家咨詢。專家聽后,讓國妹催我趕緊去醫院檢查一下。當時我還有些不以為然,認為醫生是在小題大做。沒想到國妹哭著懇求我,我拗不過她,就去了醫院,結果查出了泌尿系統惡性腫瘤。當時國妹還囑咐家人瞞著我,她背著我哭了好幾天,我母親也愁得面部神經麻痹。我覺得氣氛不對,從國妹和醫生含糊的對話中也猜到了自己的病情。我找到醫生,說一定要給我說實話,我絕對配合治療。醫生告訴了我的病情,我表現得很坦然,并配合醫生切除了腫瘤。隨后放療、化療期間,國妹一直陪在我身邊,幫我熬中藥,一熬就是5年。后來我一聞中藥味就想吐,但看到國妹期待的神情,就對她說:“為了你和孩子,我怎么也得撐下去!”在國妹的細心照料下,我的身體居然奇跡般地康復了。
記:您是個工作狂,康復后工作起來還像以前那樣嗎?
喬:在我看來,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無非就是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有了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我工作起來更加忘我。國妹經常提醒我愛惜身體,我表面上答應,背后依然很拼。一晃10年過去了,我以為我的身體沒什么問題了。1996年,我正在為電影《再續前緣》配音趕進度,中午休息的時候接到國妹的電話,她要我馬上去醫院。我說有什么大不了的,等我趕完片子再過去。國妹對我是少有的強硬,命令我必須去,我們甚至在電話里起了爭執。我拗不過國妹,就趕到醫院做了復查,發現癌癥竟然復發了,被醫生要求立即入院做手術。原來,那幾天國妹看到我臉色不對,想到我有大半年沒去復查了,就堅持讓我到醫院復查,沒想到她的預感是對的。我再次住院做了手術,然后進行放療。在醫院住了不到20天,我感覺身體恢復不錯,因為有上海大劇院唐詩宋詞的朗誦任務,就不顧國妹和醫生的勸告,堅持出了院。
記:您這樣不愛惜身體,是對家人的不負責任??!
喬: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卻禁不住工作的熱情。沒想到剛過了不到兩年安穩日子,我又遇到了生命中最大一道坎。那段時間,我感到胯部越來越疼,連正常走路都困難,就趕緊到醫院進行檢查。在醫院等待檢查結果時,我發現家人在抱頭痛哭。我把醫生拉到一邊,問到底是什么情況,醫生說我的癌細胞已經大面積轉移,必須再做手術。就這樣,我又動了一刀。手術后,化療時我吃什么都惡心,國妹變著花樣給我做平時我喜歡吃的菜。
記:2009年,您全國巡演100多場,身體能撐得住嗎?
喬:那一年,我幾乎全年都在進行大型朗誦劇《紅色箴言》的巡演,全年下來演了100多場。當時感覺身體沒有啥問題??梢惶旎氐郊液?,我全身心放松,正和國妹聊著天,突然左半身癱軟,無法動彈了。國妹和兒子馬上把我送到醫院。據國妹后來講,當時我臉色慘白,半邊臉僵硬,一度不能說話。醫院的院長親自組織專家進行搶救,最后我被確診患了腦阻病。經過治療,我才漸漸恢復正常。出院后,國妹對我說:“大哥呀,再這樣下去我真的經不起驚嚇了!”
記:有報道說,唐老師憑直覺還救了您一命?
喬:那是2010年的一天,國妹看到我神情不好,非要拽我去醫院,我不想去,我倆在那里爭執起來。國妹看我執意不肯去,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如果醫院明天有專家號,咱們明天去,沒有專家號,今天必須去。”我同意了,往醫院打電話咨詢,醫院說第二天沒有專家號,我只得順從了國妹。沒想到,到醫院一檢查,當時我脈搏30次/分,血壓也降到60/30mmHg,已經是三度心梗,到了臨界點。醫生聽了國妹的敘述,搖著頭說:“喬老師,您得感謝唐老師,您要是晚來幾個小時,可能就‘走了。”隨后,經過專家會診、搶救,醫生在我的心臟里裝了兩個支架,我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從醫院出來不到兩個月,我又患了中風。如果不是國妹發現得早,及時把我送到醫院,后果不堪設想。我這條命,如果沒有國妹的話,早沒了。
記:這么多年,您久臥病榻,唐老師一個人能照顧過來嗎?
喬:住院期間,國妹一個人的確照顧不過來,兒子兒媳都很孝順,但他們正是干事業的時候,我和國妹不忍心占用他們太多的時間。兒子為我請了護工,幫著國妹一起照顧我。國妹不放心護工,就把照料我的工作都攬在自己身上。2010年,我中風后去杭州康復療養,每天都要進行大量的康復訓練,一天下來衣服要濕透五六件。國妹把每件衣服都洗干凈,還要熨得沒有一絲褶皺,連我的手絹都要熨得平平展展。為了照顧我,她每天夜里12點前從未睡過覺。我說:“國妹你已經很累了,這些事情就不要做了?!彼龘u著頭說:“大哥,你是公眾人物,我要讓你活得體面!”有一次,國妹陪我去參加活動,一位中年觀眾給她鞠了一躬,說:“唐老師,感謝您把喬老師照顧得這么好!”那一刻,國妹眼淚都下來了。以后,我在家里不聽勸的時候,她就教育我:“大哥,您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咋向喜歡你的觀眾交代呀!”
記:唐老師是民樂演奏家,為了家庭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她遺憾嗎?
喬:很多時候,我也覺得挺對不起她,反倒是她安慰我,說有舍就有得。雖然她遠離了自己喜愛的事業,但她營造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成全了我的事業,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價值。我在家養病的時候,因為久臥病榻,情緒變得焦躁不安。這時候,她便為我彈奏幾首樂曲,用音樂安撫我。很多次,我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很想放棄治療。她卻安慰我、勸導我,每天給我按摩,還為我唱歌,回憶我們一起走過的歡樂時光。夫妻情、兒女情以及一直牽掛的事業,讓我鼓起求生的勇氣,變得樂觀起來。前年,因為化療我頭發掉得厲害,索性剃了光頭。有一次,我遇到了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我摘下帽子,和他開玩笑說:“現在我也可以入你這行了!”國妹看我如此樂觀,也很欣慰。
記:唐老師也到了古稀之年,照顧您有些吃力了吧?
喬:是啊,國妹今年75歲了,這么多年為了照顧我,她傾盡了全部體力和精力。我不想讓她太過勞累,總想為她分擔一些。我的臥室在樓上,有一次,家里的Wi-Fi信號有些弱,我想重啟一下路由器。路由器設在樓下的儲藏室里,當時國妹正在廚房里忙活,我不忍心叫她,就掙扎著下樓。因為中風后左半邊肢體使不上勁兒,我走一步停一步,下到最后一個臺階,沒扶好扶手,一下子摔倒在地。國妹聽到了動靜,立馬從廚房沖了出來,蹲下來想要扶我。我身體太重,她扶不動,我說你讓我喘口氣,我自己起來。國妹急得流了淚,責怪我說:“大哥,你有事叫妹呀,怎么能自己下樓呢?”我沒有回答她,一個人掙扎著想起來。國妹哭著說:“大哥,你可得聽話呀!”國妹很少當著我的面哭,其實我知道,這些年她當我的面都是滿臉笑容,背著我卻沒少流淚。真是難為她了。
記:現在您仍堅持參加各種活動,唐老師經常隨行嗎?
喬:我這人并不忌諱談生死,我得趁自己活著的時候,用自己的經歷和故事感染更多的年輕人,發揮一些余熱。現在國內邀請我演講的地方很多,國妹怕我累壞了,替我推掉了一部分。她不放心我的身體,我參加活動時她都要隨行。有她在身邊,我心里踏實。一起生活了這么久,我一個眼神她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去年我到成都參加一個演講活動,主辦單位怕我身體撐不住,為我準備了輪椅。演講結束后,看到我有些疲倦,國妹把輪椅推到舞臺一側等著我,幾個年輕人要幫忙,被她拒絕了。在賓館里,睡覺和起床時,她都會給我量血壓,把藥配好讓我服用。半夜我上衛生間,她不放心,就在衛生間門口等著我。國妹說,只有我時時在她的視線范圍內,她才放心。
記:您屢屢闖過生死關,肯定有很多感悟吧?
喬:我能活到現在,親情的守護和陪伴起了很大作用。另外,還得益于我良好的心態:患了絕癥自己首先不能精神萎靡。比如一些病人,之前生龍活虎的,一體檢說得了癌癥,精神瞬間崩潰,很快人就沒了。每次我都給醫生說,必須跟我說實話,我完全配合治療。我的信念就是,精神上一定不能垮。那次患三度心梗時,我半身不遂,嘴都歪了。當時我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就是,我還能再上舞臺嗎?為了這個夢想,我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加上每天掰腿、掰手、散步,居然很快就康復了。康復后,我心里憋著一股勁兒,覺得還有好多事沒做,那種不甘心強烈地支撐著我很好地活下去。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