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里
大年初二,我和父親回老家上墳。
老家是個很大的村莊,記憶中很早就鋪上了油漆面公路,進村的道路一直很暢,唯一能阻撓車輛行進的就是每年的今日不時在車前騰空而起的二踢腳:一團倒丁字形的火焰從地表迸發,隨之而來是巨大的悶雷聲,硝煙頓起,在天上脆聲地爆裂后,不久就能聽到不明的細碎砸在車頂,此時眼中暫存的火焰痕跡與清晨的黑藍、煙霧的灰黃混雜,隱約中所見前方或俯身或站起或閃躲的人影攢動,“砰!”一聲,又一團火焰乍起,應付不暇。老家是這個很大的村莊里院落很大的一戶,房沿街,門很闊,能進車,記得很小時候老家的院子里停放著手扶拖拉機,甚至還依稀記得有輛中巴汽車,那里是小時候玩捉迷藏必去的地方。如今,四奶奶成了現在這個院子唯一的主人,我們到達時她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我和父親頂著門外的巨響和落下的砂礫走出車子,聽到的是老人家熟悉的聲音,“我娘噯,不用往家捎東西,現在村兒里嘛都有,小子冷唄趕緊進屋暖和暖和”,老人家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屋子里走,這時我總要掙脫開去放炮,“我娘噯,隨家門兒,都愛放這些叮咣玩意兒,小子你可小心點兒!”與往年必須點幾支開天雷不同,今年卻充當了助手角色,撕開爆竹包裝紙找引信然后遞給叼著煙卷穿梭在院里院外放炮的親戚和剛加入他們的父親,往年干這活兒的是戴著藏藍革命帽、臉上掛著笑容、時而看地時而看天時而看著后生的四爺爺,然而今年他也成為了漸遠的追憶。“小心!掉下來了!”每年都會遇到幾個質量不過關落地才爆炸的爆竹,早有準備的我一溜煙兒沖進屋內,地面傳來巨響,當耳鳴過后聽到的是放炮親戚們的嬉笑聲,他們早已有所適應。緊張的情緒松懈下來我方感到了屋子里的溫暖,眼前,老家的女人們蹲在地上邊聊家常邊整理著上墳用的紙錢,耐心地分垛,保證每一垛都有各種類型的祭品紙錢,分好后卷起然后用白色麻布裹上系好,我發現今年的垛,多了。
六點半,爆竹聲漸熄,上墳的男人們準備出發,按輩分長幼依次排好形成一條長龍,帶隊的是一位微胖慈祥的爺爺,每個人手中都或多或少拿著祭奠品,我能感到自己的位置有所提前。踏著滿地鞭炮的殘骸和路面上黑黢黢的圓形印記,又一年的祭奠開始。行進的過程并不規矩,有煙癮的吧嗒吧嗒抽著煙嘴,長時間不見的親戚此時會結三成五地邊走邊聊天,只不過頭相對低、聲相對沉;農村的半大孩子有時會開上家里的電動三輪,載上伙伴和祭品沖到隊伍前面,任憑帶隊爺爺呵斥也關不掉一路的喧鬧。穿過幾條街巷,眼前便呈現一片開闊,遠處是接連成片的灰黃色土地,上面裝點著懶懶生長的深綠色麥苗,墳就在這土地中。十幾分鐘左右,穿過溝渠田埂,進入土地,帶隊爺爺示意人群停下,眾人形成不規則的圈,圍住了一片看不出有任何異常的地塊,“這是你們老老爺爺,旁邊是老老奶奶”,帶隊爺爺對父親輩兒的邊講邊蹲下點燃了自己手中卷起的紙錢,其他人跟隨著在自己祭品包裹中取出若干放入火堆,帶隊爺爺拿起木棍翻動幾下后示意祭拜,眾人圍上來雙膝跪地,叩頭三次,鞭炮聲起。隨后同樣的程序祭拜下一輩的老爺爺、老奶奶和爺爺奶奶。墳的形態也由看不到任何痕跡慢慢地變為能夠辨識的稍微凸起的鼓包。我跟隨叩拜,雖然我未曾見到過這些祖輩的樣子,但我知道我身上流有他們的血液,或許我還遺傳了他們中某位的面容,因此每次叩拜都盡量虔誠。帶隊爺爺似乎對剛才眾人的祭拜不太滿意,因為有些人沒有下跪,有些人姿態不標準,有些人就叩了一下頭,此時他那怎么也容不下嚴肅的面容開始沖著人群喊:“要規矩點,咱這是過完年送爺爺奶奶們呢,要把這個真當成個事兒!特別是你們年輕的!”我不知聽進的有幾人。
行走間,來到了一座能很容易辨認的墳堆前,我知道這里面安葬的是四年多前逝去爺爺的骨灰;旁邊還有座更高的,周圍尚存未燒盡的花圈殘骸以及散落著的發黑的貢品殘渣,這座新墳里面停放著四爺爺的棺??;不遠處還有大爺爺和二爺爺的那低矮的墳頭。父親和叔叔將包裹里的紙錢分放在各個墳前,因為是至親的和新近離開的長輩,爺爺和四爺爺的祭品要多一些,墳前分別圍上一掛鞭炮,這是我們這個家今天祭奠的重點。我隨父親、叔叔跪在墳前,他們將紙錢點燃,我用木棍把火焰挑得更旺,其他親戚也零散地走過來添紙跪拜,而后點燃鞭炮,我們拜得很深,也不再躲避燃燒祭品的熱浪和不時被鞭炮炸起的土渣,唯有瞇著眼凝視著祈禱著這熊熊的火焰能將祭品送到那個世界,供他們年后的花銷。我仿佛看到爺爺,那倔強到有些偏執、自信到有些自負、把一生都獻給事業甚至退休后都閑不住停不下反復折騰的老人,卸掉了枷鎖,了卻了繁雜,在那片世界里安然地坐在躺椅上,瞇著眼睛,哼著小曲兒拍著身旁的鳥籠;那樂觀豁達的四爺爺,仍然戴著那頂藏藍革命帽,在沒有了病痛折磨的世界里,如往常一樣沒事兒時就閑著,有活兒了就干著,感到累了就歇著;兩位老人,也放下了生前曾有的或多或少的矛盾與紛爭,一同向后輩兒們微笑招手,在大年初二這天同樣為我們祈福,然后漸漸遠去?;鹧嬷饾u變小,我和父親起身,此時上墳的人們都在進行著最后的祭拜,給那些逝去的最近的、最親的人上墳,每個家庭都傾盡所有地把祭品拿出燃燒,所有的爆竹都在最后的跪拜中騰空響動。帶隊爺爺走過來跟父親說,“你看你父輩這墳的排列類似大雁飛行的人字,同你們爺爺輩的形態呼應,這是風水,保佑著咱趙家的興盛,保佑著后輩的出息平安,當然你現在看這形態還不勻稱,往后啊還要排下去……”,帶頭爺爺點上一支煙不再繼續說下去。“完事的,走啦!”,他一聲招呼,上墳的人們用完最后的祭品后返回。
溫紅的朝陽將行走在田埂上的人們化為剪影,他們有的仍未丟掉手中的木棍來回舞弄,有的三五人駐足圍成圈相互敬煙,有的指點評論著眼前自己的莊稼土地,小孩子們開始了又一輪的打鬧,如同一臺農家影戲。我低頭踩著腳下陌生的黃土,專注著讓腳步盡量躲閃麥苗,在即將邁出田地時,想回望一眼那遠處的錯落,然而混雜著硝煙的霧氣卻不知何時悄然縈繞于那墳冢間,這霧雖不大卻明顯地把天地人分層隔開,雖不及人腰高卻恰巧剛能將墳冢遮蔽,這霧在朝陽映照下猶如祥云一般,我相信祖輩就在這祥云之間分享著后輩們送來的金錢衣緞,并隨著祥云的飄散仙去,等待著來年的再次豐盈。再往回走,逐漸進入街巷,踮腳望去,就只再見那寂寥地守衛著墳塋的榆樹以及樹梢上的老鴰巢。返回的人各自回家,又開始了新一天的作息。老家院子里白色的霧氣騰起,在廚房的女人們已經煮好了餃子,一盤一盤地經由院子端到屋里。四奶奶拿著掃炕笤帚迎著歸來的我們,挨個兒為我們掃著膝蓋上的黃土,不準我們插手幫助。我在早就打好熱水的瓷盆里洗完手,坐在滿是餃子的餐桌前貪婪地吸著老家餃子的香氣,這是往年來老家的最愛。“我娘噯,趁熱趕緊吃啊,都看著干嘛哩,涼了就不好吃了”,四奶奶遞給我一雙筷子,招呼剛歸來的男人們趕緊吃飯?!班?,真香”,我幾乎一口一個。姑姑端著新出鍋的一盤走進屋說:“怎么樣啊,今兒這餃子?我調的餡兒,跟俺爸爸(四爺爺)頭年調的一個味兒不?我跟他學的?!蔽尹c著頭,盡力安撫著被觸動的心,控制著已經溫熱的眼睛,我能想象到去年那拖著重病身子的四爺爺教給姑姑調餡兒的情景,也許這是他教給自己女兒最后的東西,也讓我們這一年才回老家吃一次飯的后輩們像往年一樣能繼續品嘗那熟悉的滋味。
飯后,茶水杯替換了餐盤,瓜子代替了餃子,老家親戚們向我們講著這一年里的事兒,詢問著我們孩子輩兒的工作、婚姻情況,期間不時還有來串門的親戚加入到談話中來。中途,我踱步來到中廳,東側墻壁上仍掛著自打我小時候記事兒起就有的那簡陋的家族靈位圖,由一個個長方形格子組成,自上而下分支越來越多,格子也越來越密,其中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經填寫上了已故多年祖輩的姓名,今年我發現多了爺爺的名字,靈位圖下面桌幾上供奉著三炷香和些許水果,記得小時候剛弄清楚這圖是什么的時候,叔叔瞇著眼睛笑著說,“侄兒懂了沒有啊,來我找找你的名字以后寫在哪兒,”,當時奶奶伸出手就要拍叔叔,“那么大的人了,天天沒正經的”,不過過后我還是在上面找了找自己的位置,只是藏在心里,忌諱再去說罷了。早晨九點多鐘,我們收拾行裝該離開老家了,每年都不會空手回去,有時拿上幾兜餃子,有時帶上老家蒸的花糕,我先行走向車子,隱約聽到四奶奶漸遠的聲音:“我娘噯,孩子們是大了,會開車了,咱們也得上繼了……”
同往年一樣,在所有親戚的目光中,我們迎著升起的太陽離老家而去。回家,上墳,這年復一年看似重復的動作卻都逃不掉時間的鐫刻,這時光將爺爺的名字永遠留在那幅圖上,這時光在四奶奶臉上刻上一道道皺紋,這時光把父親那本來又黑又亮的頭發添上斑白,這時光也把我由一個不經事的孩童塑成頂天立地的男兒。我珍惜這重復,我不知這重復會持續多久,我害怕這重復的中斷,我應當擔起繼承這重復的責任并向今后自己的孩子講述這重復的故事。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縱然我沒有在這里成長,縱然我不認識這個村莊的鄰里鄉親,縱然我沒有見過安葬在這里的大多數祖輩,但在這里的那份踏實、那份寧靜、那種澎湃,我卻無法在這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別的地方能夠體會,因為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根,有我血脈里面流淌著的故鄉情。
猶記得在這里,被爆竹聲驚醒,躺在熱炕上透過被子夾縫看外面煙火的舒適;猶記得在這里,連續吃了五顆老家老母雞下的蛋后被撐到生病的羞怯;猶記得在這里,被啞巴哥哥帶去村口的大清邊抓泥鰍做柳哨的恣意;猶記得在這里,拉著父母的手向他們指天上獵戶座時的調皮;猶記得在這里,聽到有關太爺爺的英勇、大爺爺的灑脫和二爺爺才華故事的驚嘆;猶記得在這里,送爺爺和四爺爺最后一程時的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