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標題中本來應該是“魯迅文化遺產與當代中國文化建設”,怕題目太長,就用了一個省略號。這是一個具有紀念與開創意義的命題。今年是魯迅博物館建館六十周年,又逢魯迅逝世八十周年,館方決定紀念一下,在今年的九月召開“魯迅遺產與當代中國”國際學術研討會,也是慎終追遠數典而不忘祖的傳統。筆者接到研討會邀請函,見其中所擬五大議題,第一個就是本文要談論的這一條。正是這個命題讓我產生了幾點零星的想法。
一
“魯迅文化遺產與當代中國文化建設”是一個好題目,有意義,切合實際需要,特別是有刺激性,可以刺激我們這些讀過魯迅書的人各自想想問題。
只是面對這樣的問題,我有些困惑。魯迅逝世前約一個月,寫了一篇文章《死》,其中寫出了七條遺囑。第三條:“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這是不是“魯迅文化遺產”?我想,是的,是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遺囑”在現代法治國家,是重要文件。常常還有逝者生前指定的“遺囑執行人”,多半是律師。足見其鄭重。事實也是這樣。家庭、社會乃至國家,因為“遺囑”及其執行引起的紛爭,像我這樣年齡的人,記憶猶新。而且至今糾纏不清。
那么,魯迅這條遺囑,對于當代文化建設有沒有關系呢?見仁見智吧。而且,我們中國人總是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變通”,也就是改變,乃至“束之高閣”。
不過,魯迅這條遺囑,是真誠的心愿,還是“憤激之談”(與鄭振鐸信),或有不同看法。魯迅給許廣平信中也說過:“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覺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不過,我覺得魯迅這里說的是心里話,不紀念是真誠的意思。且不說,魯迅早就揭示過:“愈是無聊賴,沒出息的腳色,愈想長壽,想不朽,愈喜歡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據別人的心,愈善于擺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識里,究竟也覺得自己之無聊的罷,便只好將還未朽盡的‘古一口咬住,希圖做著腸子里的寄生蟲,一同傳世;或者在白話文之類里找出一點古氣,反過來替古董增加寵榮。如果‘不朽之大業不過這樣,那未免太可憐了罷。”他還說過,“無所謂不朽,不朽又干嗎,這是現代人大抵知道的”。何況,讀點魯迅的人都知道,魯迅是把自己和自己的創作看作“中間物”,即改革長途中的“橋梁”。
還有,早在一九三三年九月,魯迅在一篇題為“禮”的短評中提出:“凡紀念,‘禮而已矣。”原文是這樣:“今天偶然看見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鄧文的記事,首先是報告,其次是演講,最末,是‘禮成,奏樂散會。我于是得了新的啟示:凡紀念,‘禮而已矣。中國原是‘禮義之邦,關于禮的書,就有三大部,連在外國也譯出了,我真特別佩服《儀禮》的翻譯者。”
我們的紀念魯迅,是不是也“‘禮而已矣”呢?如果是這樣,“魯迅文化遺產”于“當代中國文化建設”很難說有多少意義了。
二
魯迅懷人的文章,總是令我敬仰而慨嘆。情誼真切容易,而是非分明很難很難。一九三四年,魯迅在《憶韋素園君》的結尾寫道:“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賣錢,連死尸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現在我以這幾千字紀念我所熟識的素園,但愿還沒有營私肥己的處所,此外也別無話說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于這一次,那么,素園,從此別了!”三十年來,多少自詡高深,實則輕薄之徒,好信口非議魯迅,可是他們寫不出這樣的文字。
我大學畢業以來,六十多年閱讀魯迅,樂此不倦,雖有人認為我是“神經病”,也不改素志。但我也常常自省,我是不是一個“無聊之徒,謬托知己”呢?我由業余攻讀,到躋身“魯迅研究室”,不能不說沾點“名”,得了“利”,盡管死去活來,大出意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對別人也“聲發自心”說得清楚,可聽者相信嗎?圣賢說“人心叵測”;百姓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人,至今活在一個“隔膜”的時代。
魯迅為徐懋庸《打雜集》作序,說:“契訶夫說過:‘被昏蛋所稱贊,不如戰死在他手里。真是傷心而且悟道之言。但中國又是極愛中庸的國度,所以極端的昏蛋是沒有的,他不和你來戰,所以絕不會爽爽快快地戰死,如果受不住,只好自己吃安眠藥片。”魯迅死了,不能戰斗了。魯迅活著,也絕不會自己吃安眠藥。怎么辦呢?那就“捧殺”和“罵殺”雙管齊下吧。
幸好,魯迅畢竟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洞悉:“凡是倒掉的,絕不是因為罵,卻只為揭穿了假面。揭穿假面,就是指出了實際來。”《魯迅全集》出版好幾部了,大魯迅全集也出版了,魯迅著譯編年全集也出版了,有識者把魯迅寫出的文字都“竭澤而漁”地編輯起來了。這就是“實際”。魯迅生前死后都走著“華蓋運”,但屹立著,或“橫站”著,要他倒下,是很不容易的。
我想,這也是魯迅文化遺產,也和當代文化建設有關吧?
三
“魯迅文化遺產與當代中國文化建設”題目好是好,但,也有缺點。這缺點,是容易淪為“紙上談兵”。固然,有識之士不怕挫敗,倒是“屢敗屢戰”,寄希望于將來的終于有效。這是魯迅說過的:“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并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嘗為‘家設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于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果然,魯迅沒有看見。不幸,活在魯迅逝世八十年后的我,也沒有看見。
但是,幾年前北京作家協會和南京大學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也聯手舉辦過“魯迅精神與當代文化建設”的學術研討會。似乎沒有什么反響。這是難怪的。哪怕沒有反響,有識之士今天還要提出同樣的問題,還要發議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也。
魯迅生于晚清光緒七年(1881),死于中華民國二十五年(1936)。誕生距今已經一百三十多年,逝世距今恰恰八十年。不僅僅時間久遠,更加經過兩場革命,相隔四個時代。暴力革命的時代已經遠去。即使魯迅溫婉的勸喻,上上下下都不再中聽了。譬如,他在《論秦理齋夫人事》一文中說:“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斗,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面責人,一面正也應該向驅人于自殺之途的環境挑戰,進攻。倘使對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但向 ‘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兇而已。”何況還有比這激烈的“吶喊”,如:“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保古家大概總讀過古書,‘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該不能說是禽獸行為罷。那么,棄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更何況,還有那大聲疾呼:“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有人之所以嫌棄魯迅,乃至心眼里是憎惡,那是因為自己坐在“尊尊長長”的“尊長”的太師椅上,站到了魯迅的頭上,以為魯迅這些言論是對他/她的襲擊。如果從全民族考慮,針對我民族幾百年來被壓迫、被屠戮、被文字獄逼成的奴隸性,忍從有余,而正當的抗爭不足,使精神“孱弱”到這樣的地步,那么,借用魯迅文化遺產湔洗這種劣根性,養成“蓋惟聲發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的正常健全的精神,爭取“一要生存”的自由,“二要溫飽”的自由,“三要發展”的自由,那么,魯迅的大聲疾呼,正是逆耳的忠言。
這些都還在其次。因為任何“遺產”都有好有壞,有可取的,有當舍棄的,而且因人因時而異。正如魯迅在《拿來主義》中分析的:“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么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那么,怎么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但是,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并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只要有養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只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里,以見其徹底革命,只送到藥房里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只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游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余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要不然,‘拿來主義怕未免有些危機。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最為關鍵的是:文化建設的決定權并不在文化人,尤其是文化的取向,建設什么樣的文化的決策權,不在文化人。自從一九一七年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隨即陳獨秀發表《文學革命論》與之相呼應,魯迅于第二年發表白話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一批新文化-新文學先驅者大呼猛進,反對舊文化舊道德,提倡新文化新道德白話文,一呼百應。可是,讀經、尊孔、祭孔、復古,因為政府主導,依舊桎梏著人心。新文化興起今年足足一百年了。一百年來,穩固的全面的成就不過白話文。而新文化中的“男女平等”,至今極不如人意。廣袤的農村不待言,即使北上廣深頭號大城市,女性的就業、薪酬、在家庭與社會中的地位,依舊低于男性。極端的社會不公,是母親受胎后,如果檢查出是女性,“做掉”的現象并非個別。何況其他更加難以改革的方面。
辛亥革命廢除了皇帝一倫,“君為臣綱”自然已是“言不順,名不正”了。但是儒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的“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依舊是社會風氣,依舊是被弘揚的傳統。
四
不過,文化人對于當代文化建設,并非一無可為。我們可以做的文化事業還多有。關鍵在我們自身的覺醒,不懈的努力。魯迅說得好:
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并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羅。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
關鍵在“覺悟”,現代人的覺悟,不再做“吃人的人”:自己不再被吃,更不吃人,做一個“真的人”,“完全的人”。人性的覺悟,學習科學與文藝,“致人性于全”,追求“理想的人性”。清除貪圖“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人道的覺悟,“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么?”想想魯迅提出的“父范學堂”,做一個“人之父”。想想魯迅在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學校文藝會的講演:“戰斗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國的親權是無上的,那時候,就可以將財產平均地分配給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沖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濟權,此后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發,或者為自己去享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請便,自己負責任。這雖然也是頗遠的夢,可是比黃金世界的夢近得不少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四日,魯迅在回復周劍英先生的信中說:“我的意見,都陸續寫出,更無秘策在胸,所以‘人生計劃,實無從開列。總而言之,我的意思甚淺顯:隨時為大家想想,謀點利益就好。”這已經是高品位的標準了。這之前,魯迅致曹聚仁先生信表示,“現在做人,似乎只能隨時隨手做點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損人之事,又不能,則做些損人利己之事。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盜之放火是也”。這就是一時代的人生,一時代的人心。這也正是魯迅焦唇敝舌想改變的中國人的精神。
魯迅是樂觀的,對我民族充滿自信。他認定中國過往的歷史,是“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的循環。但堅決否定“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悲觀思想。他指出:“我們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地戰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
想想魯迅的文化遺產,對于當代文化建設,我們可以做不少切實的事吧。魯迅說:“文化的改革如長江大河的流行,無法遏止,假使能夠遏止,那就成為死水,縱不干涸,也必腐敗的。當然,在流行時,倘無弊害,豈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實際上,卻斷沒有這樣的事。回復故道的事是沒有的,一定有遷移;維持現狀的事也是沒有的,一定有改變。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也是沒有的,只可權大小。”仰望祖國的江河源,不都是涓涓細流嗎?朋友!
二○一六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