駒小柒
時間慢慢消失在黑夜的洪流中,但不會消失的是姥姥對我的疼愛。我知道逝去的人并沒有真的與我們道別,他們只是悄悄躲了起來,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愛著我們。
不被篡改的回憶
“去給你媽拿痰盂。”
“拿痰盂干嗎呀?”
“漱口。”
這是某天清晨,媽媽正要去衛生間洗漱,姥姥口誤對我說的話。我們3個人站在客廳笑成一團。無論過去多少年,媽媽與姥姥的笑容,都是我最甜蜜的回憶。
那時我在上小學,每逢暑假,我們一家人都會去姥姥家住幾天。姥姥患有輕度腦血栓,但并不嚴重,只是偶爾會口誤說錯話,心里卻明白得很。
小幸福
在姥姥家,我喜歡趴在魚缸旁邊看金魚,看它們搖晃著尾巴,裝點波光粼粼的水;我喜歡站在陽臺上看姥爺栽種的花花草草,偶爾也會為它們澆水,花紅草綠生生不息。當然,最喜歡的還是黏在姥姥身邊,讓她給我講舊社會的事兒,一遍又一遍。
我坐在床的一邊,擺弄著手中的玩偶;她坐在床的另一邊,閉著眼睛一直講。
故事中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情,能聽懂的便是她跟姥爺用2分錢就能買來一大筐西紅柿。有時我聽得起勁會跟著她一起笑,有時覺得無趣就悄悄跑下床,去客廳吃點東西再回來。有很多次,姥姥渾然不知我偷跑過。我一邊竊喜一邊當作從未離開,拉著她的手繼續聽故事。
姥姥生活質樸節儉,掉在地上的花生米都會撿起來,用手擦擦再吃掉;一雙尼龍襪子縫縫補補,一穿就是好幾年;就連底褲都是穿不了的破衣服改的。小的時候不懂老人為什么喜歡把講過的故事來回重復,而現在的我從這些故事中讀出珍惜。因為清苦過,經歷過,才會懂得珍視今日如此豐盈的生活。
每逢晚上,便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因為可以跟媽媽和姥姥睡在臥室的大床上。我躺在中間,左邊是媽媽,右邊是姥姥。我一會挽住媽媽的胳膊,一會又鉆入姥姥懷中撒嬌,鬧累了就拉著她倆的手安然入睡。
這是世間最為溫暖的小幸福,也是我始終不愿醒來的一場夢。
歲月無情
這樣的小幸福持續到小學畢業就結束了。那一年,爸爸不幸患上了腦血栓,病情惡化得很快,無法與人正常交流。后來又不小心摔壞了胯骨,從此癱瘓在床。而身體本就不好的媽媽仍舊不辭辛苦地照料他,極少出門,毫不在意丈夫已與自己無法相認。
從小學六年級,我小小的肩膀就開始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家庭的變故讓我在內心上也有所改變,除了每天與柴米油鹽打交道以外,還要為爸爸擦拭身體,清理污穢。雖然表面并無異常,但難免心生酸楚。
姥姥多少看出了我的異樣,在我最難過時給了我很多的愛。她告訴我不要將太多的重擔背在自己身上,并叮囑我要好好學習,出人頭地,這樣才可以改善生活。除此之外也要記得感恩,明白所經歷過的一切美好都是世間的慈悲。
姥姥越來越老,那些老病根也變得頑固起來。她的身體不再硬朗,走路需要人攙扶。在她要起身去任何地方時,我都會形影不離地站在她身旁。她也總是會很安心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絲毫不懷疑個子小小的我能給她最好的保護。
姥姥有糖尿病,我清楚地記得她一日三次需要吃的藥。我會把藥裝在小藥盒里,為她拿水送服。我學會了打胰島素,每次飯前都要為姥姥打上一針。她總是笑著說沒事,一點都不疼。可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每每摸到她肚子上的硬痂,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那幾年的生活好像突然變得凝重,少了些歡聲笑語,多了些鄭重其事的陪伴。那時的我只是覺得,無情的歲月會讓人的意志與性情變得綿軟,一切都變得緩慢,沒有盡頭。我想要迅速成長起來,所以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去職高讀書,想早日工作,改善不再富足的生活。
讀高中時,我是班長,一直保持著班級前三名的成績。每次見面時,我都會拉起姥姥的手,告訴她我又考了班級第一的好消息。她笑起來,我從這笑容中看到希望。我想,一切的努力與付出都是對生活最好的回報。
生活是個小丑
只是,時間并沒能等等我。現實就像個小丑,它載著死亡站在生命的終點線上,對著我耀武揚威。
在我18歲那年,爸爸最終由于身體機能全部耗盡而離世;在我19歲那年,媽媽被確診為胰腺癌晚期毫無回天之力。在僅差4天就滿一年的時間里,我成了一個失去雙親的孩子。
媽媽去世以后,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和姥姥。那段日子,我住在姥姥家,整天閉口不言,一日三餐就著淚水吃飯。除了安靜地守在姥姥身邊,什么事情都不會做。我勸慰不了她,她也沒有辦法安慰我。睡覺時,我躺在她的身邊,兩個人抱在一起,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彼此從身體里發出的低鳴的幽咽。
直到有天,小姨說:“寶啊,快跟姥姥說,讓她放心,讓她好好吃飯,看著你獨立,看著你結婚。”話說到此,我跟姥姥抱頭痛哭。從那天起我明白,自己不能在悲傷中停滯不前,要為了愛我的人好好生活。
處理完媽媽的后事,我上了大學。姥姥曾勸了我很多次,讓我搬過去與她同住。而我一再堅持自己獨居。為了照顧養了多年的狗,我選擇了走讀,每天在來回的路上,要晃掉4個小時。每天早上5點起床,下課回到家后再去兼職,直到凌晨。
我依舊是那個報喜不報憂的孩子,告訴姥姥我過得很好,又拿到了獎學金。無論多么勞累與忙碌,我都堅持每周去一次姥姥家。我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聊天說話,為她洗澡泡腳,修剪指甲。
每次離開前,姥姥總是偷偷地往我的背包里放進很多吃的。打開一看,多是些家人為她買的水果和無糖糕點。有的水果已經變得干癟,我知道一定是她不舍得吃,執意為我留下的。
第3次送走至親
在大學期間,姥姥病危過3次。每一次我接到小姨的電話,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看望她時,她總是強打起精神說:“已經好多了。”又問我:“累不累?餓了吧?”然后指一指桌子上的食物,示意我吃一些東西。
姥姥越來越不愛吃東西,只有我喂她才會吃一些。小姨總是說:“姥姥還是最疼你,最不想讓你擔心,我們誰都勸不動她。就連過年時,她也倔強地不吃其他人包的餃子,只吃你包的。”每每此時,我總是偷偷躲在醫院的衛生間哭泣,然后擦干眼淚,回到病床邊,握緊姥姥的手。
記得前兩年的除夕,親人們在家中陪姥姥守歲。那年姥姥和姥爺還會發紅包給我們,我跟表哥笑著鬧著說一起給老人家磕頭。其實誰也不知道,我執意要磕頭是因為害怕,怕這是我能陪在她身邊的最后一年。叩首的時候,我長久地將頭伏在墊子上,仿佛要把愛與深沉通通灌輸給大地,讓這份恩情抵達姥姥的心田。
只是,幾次病危之后,姥姥還是去了。最后那個年三十,是我留在醫院陪她過的。我陪她守歲,在24點的鐘聲敲響時,我將紅色的小蛇玩偶放在她的手中,然后伏在她耳邊說:“姥姥,新年好。”大年初一臨走前,我握著她的手,想用盡渾身的力量告訴她:“我愛你。”可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姥姥過完了2013年的新年,在3月21日,早上9點20分時,撒手人寰。我接到二姨的電話,從公司直接打車到醫院。趕到時,她已安靜地躺在太平間的單架床上,穿戴整齊。我站在太平間的門口,渾身顫抖,竟然一步也無法靠近。那是我第3次,進入那個冰冷的地方,送走我的至親至愛。
回到家中,看到她的拖鞋還放在床邊,桌上擺放的水杯還虛掩著蓋子。一切鋪排如初,人卻已逝。腦海中頻頻出現各種回憶,那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來回穿刺著我的心。就算是咬著嘴唇,忍著眼淚,我卻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終于放聲大哭。
姥姥,愿你好夢
我們要把姥姥送回老家。送行時,舅舅讓我一直點著香,不能斷。我忘記自己連續點燃了多少根檀香,這一路上撒落下來的灰燼,亦如我們的心情,無法死灰復燃。到達老家以后,家里的長輩擁過來,用孝服把我裹得嚴嚴實實。那天的天氣,奇寒透骨,就算穿著羽絨服,披著孝衣,還是凍到手腳冰涼。
為姥姥守靈的那幾天,由于糟糕的天氣和悲慟的心情,小姨病倒被送去了醫院,二姨身心俱疲渾身發抖,舅舅因長跪臉色蒼白。我很少說話,用自己最大的毅力堅持著,對自己說,別怕。
這是我能為姥姥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要連同媽媽的那一份一起承擔起來。其實也不覺得累,只是很難過。不是傷心悲痛的難過,而是覺得無法過活。
姥姥去世幾天后的晚上,我們為姥姥送魂,扶香上轎。家人在門口準備了紙轎,舅舅背著姥姥的“魂”從靈堂一直背到門口的紙轎上。我不太懂這些習俗,只是靜靜地看著,想象著姥姥伏在舅舅的背上,即將升入天堂。看著紙轎被點燃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要對姥姥說再見了,我再也無法看到她慈祥的笑容和滿目的柔和了。
起靈的那天,墓穴一點點被填滿,我總有種想要縱身跳下去的沖動,我只想守著姥姥和媽媽,寸步不離。二姨勸我說:“別哭了,你抬頭看看紙錢,看看姥姥收得多好啊。姥姥去陪你媽媽了,她們團聚了。”
聽完這句話,我在姥姥的墓前長跪不起,失聲痛哭。已經記不清是怎么被姨夫架起來扶到車里,仿佛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在夢里,我依舊與姥姥和媽媽在一起。只是,當我醒來,身邊再沒有一個人可以握住我的手,讓我攙扶著走在落日的余暉里。
我知曉滿世浮華終會隨生命消亡,但如果可以,真希望你們的靈魂可以永垂不朽。
姥姥,晚安,愿您在天堂,也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