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格
就我們在上海的研究來看,同在公辦學校,流動兒童與上海本地兒童的學習成績并沒有顯著差異;一個學校的流動兒童占比,也不會影響學校的教學質量。
過去十年,中國的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周邊的農民吸取到城市。城市變得越來越大,農民的孩子在城市出生,長大,孩子又孕育了孩子。在城市里,他們被稱為流動兒童,十年翻了近一番,如今的數量是近4000萬。
流動兒童已經脫離了故鄉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網絡,在文化和生活上更接近城市。盡管對融入城市生活有著強烈的意愿,但由父輩們參與建成的一些城市,目前還沒準備好來接納他們。
有六年的時間,上海是這些孩子的“福地”,沒有上海戶口也可以在那里上學。但近來收緊的政策試圖把一部分人趕出城市,但他們生存能力很強,不容易被趕走。最終,想接著讀書的孩子回到鄉下,卻發現家鄉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在暨南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院院長馮帥章看來,回到家鄉的孩子成了兒童中處境最糟糕的群體,甚至不如一直待在鄉下的留守兒童。
馮帥章教授2008年以來一直和團隊研究城市的流動兒童。他們對上海11所公立和9所民辦學校的3000多名學生做了幾輪跟蹤調查,許多研究成果發表在重要的國際學術雜志,這些成果還為公共領域的討論和政府的政策決策提供了支持。2017年5月,他與合作者出版了新書《城市的未來—流動兒童教育的上海模式》。
就城市流動兒童的生存狀態、制度困境及未來趨勢,馮帥章教授談了自己觀察和看法。
N:過去十年,中國流動兒童的數量快速增長,其生存狀態一直是社會關注的焦點。你認為,流動兒童的弱勢主要表現在什么地方?
F:2008年,我成功申請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資助,開始研究城市的流動兒童。我們在上海做了很多跟蹤調查,發現在一些層面流動兒童確實弱于上海本地兒童,但這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們就讀的學校造成的。
我們發現,就讀于民辦打工子弟學校和公辦學校的流動兒童,學習成績存在較大的差距;如果同在公辦學校,則流動兒童與上海本地兒童并沒有顯著差異。我們的研究在剔除學生特征和家庭背景后,認為學校質量是造成流動兒童學習成績差異的最主要原因。
所以,我認為流動兒童面臨最突出的問題還是制度困境:流動兒童雖然生活在城市,但戶籍制度導致他們無法通過教育獲得上升的機會。一旦給他們和本地兒童同樣的制度和機會,比如更大比例地進入公辦學校,甚至是好的公辦學校,他們就可以和本地兒童在同一水平競爭。根據我們2010年的估算,對于同一個孩子,如果納入到公辦學校,在我們設計的標準化測試中,數學成績大概可以提高8分,語文成績可以提高5分。而且,越是弱勢的流動兒童,在公辦學校就讀受益越大。
N:你認為影響民辦打工子弟學校和公立學校之間差距的主要因素是什么?如何逐步縮小這種差距?
F:我認為主要還是師資的差距。如果民辦打工子弟學校能夠拿到政府的補貼,那么它就可以改善師資,教學質量也就會隨之顯著提高。這個就是上海在2008年開始“納民”后發生的。當然,政府補貼另一方面作用在于它給了民辦打工子弟學校穩定的預期。
從2008年開始,上海關閉了中心城區所有的民辦打工子弟學校,保留了邊緣城區的這類學校,然后對這些民辦學校提供資金支持,民辦學校目前大概每生是5000元的標準,而且規定生均經費總額的65%要用于教師工資。這樣的補貼標準雖然仍大大低于公辦學校2萬元左右的生均經費,但已經足以支持民辦學校的正常辦學需要。
2010年和2012年,我們對上海11所公辦和9所民辦學校的3000名學生做了兩輪跟蹤調查,發現2010年到2012年上海民辦學校與公辦學校的成績差距減小了一半。2015年到2016年,政府財政補貼無變化,我們對相同學校的學生做了新一輪跟蹤調查和測試,結果發現打工子弟學校的流動兒童并無明顯進步。所以,上海對民辦學校的補貼顯著提升了學校的教學質量。
N:除了學習成績,心理、性格和健康習慣等非認知能力也是兒童核心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你的研究,流動兒童在非認知能力方面表現如何?
F:以上海的公辦學校為例,里面既有上海本地兒童,也有流動兒童,我們調查了本地兒童和流動兒童擔任班干部的比例,班主任對他們平常表現的評價,以及他們自身的感受,比如平時是否感受到孤獨、無助或無聊等。這些問題許多都指向兒童發展中的非認知層面,并未發現本地兒童和流動兒童在這一層面有顯著差異。
N:許多人不愿讓孩子跟流動兒童在一個學校讀書,認為會影響孩子的成長。那么,流動兒童進入城市公辦學校,是否會影響到學校的教學質量?
F:你提到的情況非常普遍,本地人不愿讓孩子跟外地孩子一起上學,甚至本地高收入者不愿讓孩子和中等收入家庭的孩子一起上學。大家似乎都擔心自己的孩子受到家庭背景不好孩子的影響。我們在研究過程中也發現,有1/3的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到流動兒童比例較高的學校讀書,即使已經就讀的家長,不少也認為應該給流動兒童單獨編班。
我覺得這種擔憂可能過度了。就我們在上海的研究來看,同在公辦學校,流動兒童與上海本地兒童的學習成績并沒有顯著差異;一個學校的流動兒童占比,也不會影響學校的教學質量。
我想這可能反映了當前中國正在出現社會的分層和階層的固化,而學區房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現象在教育方面的體現。如果一個區域的學校非常好,那么這個區域的房價就會被炒上去,能夠負擔的起這個房價的人自然就會進來,而相對的低收入群體就會被排除在外。但如果一個區域沒有什么好學校,房價也就相對便宜。在人們可以自由選擇居住地的情況下,劃片就學的制度并不能保證教育公平或均衡。
N:流動兒童備受社會關注很多年了,你認為這個群體的狀況發生了什么顯著變化?
F:我發現最近兩三年發生的變化是,如今城市里流動兒童作為一個整體,變得更好了。這并不是說流動兒童在城市的處境得到了改善,而是這個群體的結構發生了顯著變化。
最近幾年,特大城市地方政府嘗試控制人口規模,其中一個措施是通過提高流動兒童的入學門檻來控制移民數量,因此民辦學校和公辦學校的門檻同時被提高了。流動性最強的那批人被排除了,而留下來的這些流動兒童,他們有著更好的家庭背景,所以在很多方面可能表現得更好。
比如2014年上海收緊政策后,不論是進入民辦學校還是公辦學校,都需要各種證明、手續以及父母社保方面的要求,這樣符合條件的兒童就變少了,平均質量也提高了。但現在的情況是一邊民辦學校招不夠學生,另一邊很多學生因為不符合規定沒有入學資格。對民辦打工子弟學校來說,招不到學生就拿不到政府的補貼,拿不到錢就得關閉。我們過去研究過的很多學校,都是因為這個原因關閉了或正要關閉,因此預計未來上海的民辦打工子弟學校還會減少。
N:城市提高流動兒童的入學門檻后,是否意味著大規模的流動兒童會回流到農村?他們離開上海大致在什么年齡階段?
F:關于流動兒童教育的大部分討論都針對小學階段,因為流動兒童想在城市上初中很難,上高中幾乎不可能。在上海,公辦小學和公辦初中有一個對接的體系,流動兒童從公辦小學升學到公辦初中相對容易;但從民辦打工子弟學校升入初中就比較困難,除非公辦初中有額外的學位,才有可能從民辦打工子弟學校招生。
一般而言,如果學習成績不好,很多流動兒童會在讀完小學或初中后留在上海,也有一些會去讀中職和高職,畢竟這塊還留著一個小口子。如果學習成績比較好的話,父母想讓他上大學,那么就有可能很早就回到老家。我們看到,離開上海的流動兒童越來越早,有不少在小學階段就離開上海,以方便更好地適應老家的學校。
N:城市流動兒童回到家鄉,對他們的發展有什么影響?
F:我們的跟蹤研究發現不少流動兒童因為不能在上海就讀初中而回到老家,而這些兒童的父母卻只有大概10%同時離開上海回家,大部分回到老家成為留守兒童,現在叫做“回流兒童”。北京大學宋映泉等學者對回流兒童做了大量的調查和研究,發現回流兒童處境堪憂,甚至比一般的留守兒童還要差。
目前,中國流動兒童中有很大部分出生于城市,你讓他回流到老家去,而父母可能繼續留在城市打工。對他來說,家鄉是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文化,新的學習環境,然后父母又不在身邊,所以這難免產生很多問題,包括他們的身份認同等心理問題。
N: 2014年,《科學》雜志發表了一篇文章,發現針對母親的干預,能夠顯著提高孩子的認知能力、語言能力、心理社交能力等。你怎么看隨機干預試驗在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調查中的作用?
F:隨機干預試驗的目的是發現可靠的干預手段。斯坦福大學羅思高(Scott Rozelle)、陜西師范大學史耀疆、中國科學院張林秀等學者在西部地區農村做了大量的隨機干預試驗,比如給兒童發放眼鏡、維生素片等物品,發現了非常顯著的效果。這些研究對象中都包含了相當部分的留守兒童,但這些試驗本身是普適性的,適用于所有的農村兒童,并不僅僅是留守兒童。
我正在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赫克曼(James J.Heckman)合作在四川準備做一些專門針對留守兒童的隨機干預試驗。我們關注的重點是留守兒童的非認知能力。我們準備研究的干預手段包括親情電話,寄宿等等。這些手段目前已經作為政策措施被提出來甚至大量使用,但效果如何還缺乏科學評估。我們希望通過我們的研究,向學校、教育部門提供更好的政策建議。
N:城市化是不可逆的過程,不管是城市的流動兒童,還是回到家鄉的回流兒童,最終都要在城市生活。所以,最關鍵的還是城市用什么措施接納他們。
F:不管是流動兒童還是回流兒童,雖然沒有城市的戶口,但未來不管怎么樣,都不大可能離開城市,他們會以各種方式留在這座城市。由于缺乏長遠眼光,以及流動兒童教育支出的財政壓力,其實地方政府的積極性并不是很高。但如果政府現在不給他們良好的教育,未來可能會成為城市的負擔,他們成年以后沒有辦法謀生,甚至會走上犯罪的道路。
N:國家對流動兒童教育采取“兩為主”的政策,即以流入地政府管理為主和以進入公辦學校為主,但流入地似乎缺乏激勵對流動兒童教育投入。
F:就地方政府而言,短期內還是沒有激勵投入太多,所以我們會看到整個流動兒童群體現在的狀況。這背后是財政問題,地方政府會想,這些孩子不是我這里的,我為什么要投錢?對流入地政府來說,流動兒童教育的補貼是一筆不小的支出,而且可能隨著人口不斷流入而逐步增加。
N:是否可以通過中央轉移支付解決一部分流動兒童的教育經費?比如學生從安徽轉學到上海,經費就該跟著人走。
F:中國是一個地區發展不平衡的大國,各地區之間發展差異很大,教育經費的差距很大,所以很難完全通過中央政府的轉移支付來解決這個問題。中國的初等教育經費很大程度上在區縣層面統籌,地區之差距最多可能達到十倍之多。 你可以設想,如果學生從發達程度較低的地方流動到較高的地方,所帶來的教育經費是遠遠不夠的。因此,即使存在國家層面的統籌和轉移支付,地方政府還是必須承擔相應的財政責任。
我覺得最關鍵的是要進一步提高對于流動人口子女教育問題認識的高度。目前,特大城市控人措施直接導致流動人口子女受教育情況不能得到改善。我們應該更充分認識到這兩者之間的聯系,讓城鎮化的過程走得更加堅實。